“什么时辰了?”他从床榻上撑起身子问黄泉。
    黄泉一见他醒来,先是一惊,随后将饭菜放到桌上开心地道:“小姐说殿下您晌午就会醒来,让奴婢去准备饭菜,还真是准呢。”
    玄天华愣了下,晌午,他这是睡了一上午呢。
    再掀了被子去看自己的伤脚,居然真的被人用白色的布都包了起来,隐隐有药味传来,竟一下子又让他想到了梦里那个奇怪的空间。
    玄天华甩甩头,只道自己这是做了什么怪梦,梦里的东西居然一样他都不认得。
    “殿下先吃点东西吧。”黄泉将饭菜挪到床榻边的小桌上,细心地盛好。
    玄天华却没动筷,只是问她:“你们小姐呢?”
    黄泉答:“在外面发放暖茶呢。这一场雪灾京城里有好些百姓都受了苦,特别是城南和城北的房子多半不牢靠,被大雪压榻了不少。很多人没有地方去,百草堂收留了一些,但终究地方有限,不能全都收救进来,二小姐就在外头搭了个棚子,每天都给往来的行人免费送一碗暖茶,一来暖暖身子,二来那茶里也加了不少调养的草药,多少能起些强体的作用。”
    他不再问,闷头吃饭,吃完之后坚持要起来到外面去看看。
    黄泉没办法,再想想凤羽珩也没嘱咐说不可以下地,甚至还留了一副拐杖,想来是默许玄天华出去走走的。
    于是将拐杖递给他,自己又搭了把手,还算是顺利的把人扶到了百草堂门外。
    此时的凤羽珩正一碗一碗地盛着暖茶,百草堂的伙计都在帮忙,一个一个地递给排队的百姓。那些百姓也十分自觉,自动排成一排,领到茶到就端到一边去喝,喝完了再把碗送到回收的地方,然后再拿起自己带来的工具继续去扫雪。
    黄泉告诉玄天华:“现在城里有很多人自愿的投入到扫雪的任务中去,这些多半都是曾经受过百草堂恩惠的人,小姐说不能各人自扫门前雪,京城是大家的,不能只靠着官府来打理。而那些后加入进来的人,小姐也承诺他们今后可以得到百草堂免费救助一次。”
    玄天华从前只知道凤羽珩医术精湛,后来又觉得她古灵精怪又爱憎,今日却发现其实这丫头心里是有大主意的,行事虽然大胆,但却计划周详,总会是在绝境之中给人带来绝处逢生的机会。
    他拄着拐杖上前,站到凤羽珩的身边,从她的手里将那只舀着暖茶的大勺子接了过来,帮着她一下一下将每只空碗都填满。
    百姓中有人将他认了出来,纷纷跪到地上高呼千岁,玄天华却摆了摆手,用他那平和的语气对人们说:“今日本王与济安县主都只是这百草堂的伙计,你们若是真的想记着这份恩情,就记在百草堂便可。”他说完,继续低头盛茶。
    百姓们起了身,一个个感动得无以复加,不停地念叨着百草堂以及淳王与济安县主都是这世间的活菩萨,要是没有他们,指不定要冻死多少人呢。
    凤羽珩无奈苦笑,站在玄天华身边小声道:“其实百姓们的要求很简直,吃饱,穿暖,有住处,仅此而已。可就算是只有这些,还是有人无法得到。七哥你看看他们,有的还病着,有的穿着单衣,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自己还是个孩子。我是个大夫,我想救更多的人,但却只有这一双手,只有这一间百草堂。若有一天大顺境内每一座州府县城都有百草堂这样的存在,你说会不会更好?”
    玄天华点头,“自然会更好,只是你凤羽珩却只有一个。”言外之意,医馆大顺有很多,却没有一个医馆的东家愿意像她这样为民舍财。
    “那如果全部都是我开的呢?”她开始给玄天华灌输“连锁”的意识,所有的东家都是我,所有的掌柜都由我这边统一调教,合格之后再送到各地去管理,一切经营方法与行事理念都与京城这边如出一辙,就连铺面的样式也都保持一模一样,七哥认为如何?
    玄天华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子开医馆的,新奇之余到是将她所说的认真想了一番,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甚妙。不由得连连称赞:“怪不得父皇封你为济安县主,济世安民,天下唯你一个阿珩。”
    凤羽珩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了话题,到是问了一个她一直好奇的事:“七哥可有听说步家的那位小姐如今是死是活?”她记着那日离开的时候,步霓裳血崩。在这个年代,血崩可是要命的事。
    玄天华告诉她:“步家的探子回报,步霓裳被太医救活过来,步家准备将她送到京郊的庙里。但想来这几日大雪,想出城是不可能的,应该还留在步家。”
    凤羽珩有些发怔,玄天华如此轻易的就说出他在步家安插着探子,让她意外之余也有些感叹。很多时候,玄天华顶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身气度,总会让人们忘记了他的真正身份。但实际上,他也是皇子,是与玄天冥玄天夜他们一样的。最上面那个九五之位,他即便不挣,却并不代表别人不将他当做眼中钉。所以,他也必须要保护自己,即便再不愿意,也必须得参与到那一场场斗争当中。
    只是,这样一个人,皇位于他来说,只怕不是期望,而是负担。
    “前天是我生母的祭日。”玄天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那一年她也是死在这样一个大雪天,据说是被前皇后罚跪,冻死的。”他说话时手中动作不停,一碗碗暖茶倒得平稳如常,但凤羽珩却依然能感受到来自他心底的阵阵悲戚。“那时我还小,小到连她的样子都记不住,只听说前皇后把她扔出皇宫,抛尸到城北的一个小土地庙里。后来云妃娘娘偷偷着人赶过去将她就地掩埋,并记下了那处地方。我长大以后便年年都会过去一趟,送一些据说是她爱吃的东西。”
    玄天华说着话,又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北方。
    “可惜,以后再没祭奠之处了。”他将目光收回,又开始分盛暖茶。
    凤羽珩不知道该说什么,亲人的离散最是凄哀,当年她失去母亲时也是连着一个星期都睡不着觉,只要一闭眼,妈妈的面容就会出现在眼前,她想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其实,她很希望也有另外一个灵魂代替她在那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可惜,她是炸死的,别说尸体,怕是连完整的血肉都留不下,怎么可能承载另外一个灵魂?
    一瞬间的失神导致一碗暖茶没端稳,差点就掉到地上。幸好玄天华手快接了一把,这才没有落地。
    “两天一夜没睡,你也累了,快回去歇着,这里有我。”
    “没事。”凤羽珩摇头,“睡不睡觉不是要紧的,我只是觉得有的时候如果亲情就停留在最美好的那段时光,也是不错。就像现在的凤家,如果我只活在三年以前,只活在姚家还没出事的时候,在我心里,父亲就还是父亲,祖母就还是祖母,兄姐弟妹恭亲友爱,怎可能会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她感慨一番,不再说话,只认真地为人们分着暖茶。后头排队的人越来越多,王林不停地跑进跑出,一锅一锅地熬着新茶,却总觉得很难供应得上所有的人。
    京兆尹从九门调了更多的将士参与扫雪,有人说看到宫里的御林军也上了街道,凤羽珩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只是总惦记着玄天冥那边,同样是在山里,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玄天华似看出她的担忧,便开口道:“待外头的雪再化一化,路好走些,我着人送你过去。”
    她点了点头,没再吱声。
    却在这时,忽然听到人群里有人喊了声:“哎呀!那边有人晕倒了!”
    所有人都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去看,只见果然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跌倒在地,边上一个小书童正跪在他旁边不停地喊着:“少爷!少爷您快醒醒,京城已经到了!”
    “七哥留在这里,我去看看。”凤羽珩将手中茶碗放下,急匆匆地就奔了过去。
    玄天华吩咐忘川:“快跟上你家小姐。”
    忘川点点头,紧随在凤羽珩身后。
    有很多百姓也围了过来,凤羽珩将倒地之人扳正,这才发现这人面色青白,全身冰凉,已经冻至休克,若不及时抢救,只怕会有生命危险。
    那小书童也冻得全身都哆嗦,双手红肿得像是萝卜,正跪在地上不停地冲着围观人群磕头:“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少爷,只要能让他活过来,凤家一定会重重有赏的!”
    凤羽珩一愣,“你说什么?凤家?”
    第193章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小书童一个劲儿地点头,生怕凤羽珩听不明白,又解释道:“就是当朝的左丞相凤大人,我们少爷是凤大人的侄子。”
    凤羽珩纳闷地看了看晕倒的这位少爷,怎么看都没看出他跟凤瑾元长得有一点点相像之处,再搜搜原主的记忆,老太太的确就凤瑾元一个独子,没道理凤瑾元再冒出个侄子啊?
    这时,围观的百姓里有人说话了,却是笑那书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在你面前的这位小姐就是凤家的女儿,你家少爷若真是凤相的侄子,那到还是致亲呢!”
    书童一愣,这才仔细打量起凤羽珩,眉眼间到是有些凤瑾元的模样,但凤家的小姐他也没见过,不知道这是凤家的几小姐。
    见书童发呆,又有人道:“该不是骗人的吧?你连凤家的嫡小姐都认不出来,还敢说你家少爷是凤相的侄子?”
    一听说是嫡小姐,那书童马上就乐开了——“您是沉鱼小姐?真的是沉鱼小姐?”
    凤羽珩皱眉看他,一言不发,到是身边的忘川说了句:“什么沉鱼小姐,这是凤府的嫡小姐。”
    “凤府的嫡小姐不就是沉鱼小姐么?”那书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凤羽珩,忽又想起听说凤沉鱼今年已经十四,过了这个年关就及笄了,可眼前这个女孩怎么看也不像快十五岁的样子,不由得又问了句:“咱们说的是一个凤家吗?”
    凤羽珩点点头,“当朝左相就只有一位,别无他人。”
    “可是……”
    “没有可是。”她站起身,再看了眼那晕倒的年轻人,眉眼间到是能分辨出有几分凤子皓的样子。“你们是沈家的人吧?皇上有命,凤家不承认沈氏主母之位,凤沉鱼自然也就不再是嫡女。将人扶进百草堂吧,本县主会替他医治。”
    那书童没太明白凤羽珩的话,怎的沉鱼小姐就不再是嫡女了?京城里这嫡女庶女还可以随意更换的么?
    但好在听懂了凤羽珩让他将人扶进百草堂的话,这才注意到前头不远处就是一间诊堂,顿时大喜,赶紧起身去扶他家少爷。
    围观的百姓心地善良,纷纷过来帮忙,很快就将人抬了进去。
    黄泉瞪着那年轻人,一脸的厌烦之色,嘴里嘟囔道:“真不知道小姐怎么想的,沈家的人就让他冻死好了,救他作甚?”
    忘川苦笑摇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若是任他死在百草堂门口,咱们这两天的暖茶就也白施了。”
    这几日冻僵的不计其数,就连百草堂的伙计们都学会了如何救治,凤羽珩见人抬了进来便不再理,只嘱咐黄泉:“回凤府去通报一声,别的不用管。”黄泉答应着去了,她便又回到了外面继续分盛暖茶。
    此时,玄天华正与淳王府过来的人说话,见凤羽珩回来了这才道:“阿珩,我得进宫去,父皇和母妃都派人来寻了。”
    她点点头,“去吧,注意伤处不能吃劲,回头我把药多调配几副,着人送到七哥府上去。”
    “好。”玄天华也不再多等,由下人搀扶着就上了马车,临走时说:“百草堂济世安民,父皇早已得到了消息,丫头,等着领赏吧。”
    领不领赏的,凤羽珩到不是很在意,只是看着玄天华的马车越行越远,她又担心起玄天冥来。之前总想着过去看看,但如今想来,到是应该多相信他一些,不能因为一场雪灾,女人就担心得要跑到军营里去,这让他的将士们看到了,指不定笑话成什么样子。
    她想通这一层,便不再纠结于出城去大营的事,到是又看着百草堂外排得越来越长的队伍开始忧心。
    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碗暖茶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百姓们需要的是更多灾后物资以及部份房屋的灾后重建,而这些,则需要大量的金钱。
    “忘川。”她将手里的碗交给一名伙计,拉着忘川往边上站了些,小声道:“你再回一趟府里,去找凤沉鱼,就说我要你问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并且告诉她,那件事情宜早不宜迟,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忘川点头,也不问到底是什么事,只是嘱咐凤羽珩道:“那小姐您自己小心。”
    “放心吧,还有班走呢,百草堂也有这么些人,没事,你快去快回。”
    忘川见她着急,赶紧就往凤府奔了去。这时,百草堂里也有个伙计跑了过来,对她道:“东家,刚才那位公子醒了。”
    “我去看看。”凤羽珩随他进了堂内,果然,那位疑似沈家少爷的年轻人已经转醒过来,只是面色还有些苍白,坐在榻上一声一声地叹气。“挺大个人,醒了就在这叹气,像什么样子?”她顶烦这种动不动就愁眉苦脸望天兴叹的男人,“悲天悯人有什么用?有这工夫莫不如到前院儿去帮着分一碗茶。”她一边说一边握住那人的脉,那年轻人吓了一跳,就要把手抽回去,凤羽珩翻了个白脸斥他:“动什么动?没见过大夫诊脉吗?”
    那人这才不再挣扎,大气都不敢出的看着凤羽珩。他的书童就站在旁边,也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直到凤羽珩把手放开,小书童这才试着问了句:“我家少爷怎么样?”
    “没事了。”她冷着脸,“回头把诊金和药钱付了,再到掌柜的那里另抓些药,回去吃几天就行。”
    “还要银子?”小书童纳闷地问她:“你不是凤家的人么?凤家开的药铺怎么还收自己人的钱?再说——”他指了指外头那些被百草堂收治的人们,道:“我可是都的说了,那些人全是你们这里救治的,分文不取,还给饭吃,怎的到了我们这儿就要收银子了?”
    凤羽珩一瞪眼,不干了:“凭什么不收?百草堂开门做生意,都不给钱我拿什么养活这么多活计?”
    “我们是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凤羽珩本来就烦透了沈家的人,如今这小书童还扯上一家不一家的话,简直就是触了她的底限,“我凤姓,你们姓啥?”
    “我家少爷姓沈!”
    “沈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她面色逐渐冷了下来,“我堂堂凤家嫡女,居然要我认个小妾的娘家人是一家,大顺朝什么时候颁的这一条例律?我堂堂济安县主,还要你个奴才来教给我谁跟谁是一家?”
    她越说声音越大,直吓得那小书童全身都多嗦。
    济安县主?要说凤家嫡女,他还可以理解,毕竟刚才这药铺的伙计已经给他普及了一下京城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但却唯独忘了说凤羽珩已经被封为县主,闹得这小书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吱唔了好半天,这才指着外头的人说:“那为什么他们可以不给钱?”
    凤羽珩挑眉,“我乐意。本县主收钱看心情,他们来的时候正赶上我心情好,可一见到你们沈家人,本县主的心情瞬间就低落了。”
    小书童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那年轻人拦了住,这一直没说话的人总算是开了口,对书童道:“花钱看病天经地义,快快将诊金付给人家。”
    少爷发了话,小书童再不好多说,一脸不情愿地去前头付银子。凤羽珩看着那年轻人,开口问了句:“你是沈家老几的儿子?”既然说是侄子,应该就是沈氏那几位哥哥家的孩子了。
    年轻人想起来与她说话,但身子又实在虚弱,试了几次也没起来,无奈只好继续坐着道:“在下沈青,是沈家的长孙。”
    “老大家的?”她在脑子里将沈老大的样子过了一遍,到是没有太深的印象。
    沈青点头,“家父的确是沈家长子,但在下一直在外求学,已经多年没有回过老家,这次上京是特地来拜会姑父的。”
    凤羽珩摇摇头,纠正了他的叫法:“你姑姑沈氏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妾,你这声姑父是万万叫不得的。”
    沈青微怔了下,却也没争辩什么。当年沈氏妾抬妻位时,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自然懂得人情伦理,也对凤家的做法并不赞同。但毕竟他是外人,无权评说凤家之事,如今沈氏被皇上亲贬,说起来,也并不委屈。
    “您是凤家的二小姐吧?”沈青看着凤羽珩道:“你小的时候我们曾见过,许是小姐不记得了。”
    凤羽珩的确不记得了,原主的记忆零零散散,再加上她原来那性子,别说是个外姓的人,就连自己家人长什么样都模模糊糊,想容从小就跟在她身后,不也只记得个包子头圆圆脸?
    见凤羽珩并不怎么爱与他说话,沈青也识趣地闭上了嘴,直到那书童回来,身后还跟着个人时,沈青才终于松了口气,冲着来人叫了声:“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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