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堂挤满了人,苏叶在等着办入住。没地儿坐,许多人坐在行李箱上,疲惫却强打着精神,苏叶连行李都没带,只好靠在柜台边,借点力道。
    有清朗的男声喊她的名字,她还以为是幻觉,有人拍她的肩,她才回头,惊讶道:“周牧?”
    “难为你记得我,”周牧笑着,看起来完全没被紧张的氛围影响,“你怎么在这?”
    苏叶说:“我从国内回拉各斯,经停,你呢?”
    “我到肯尼亚出差,今天正要回拉各斯。”他说。
    苏叶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要聊什么,她笑容敛下来,周牧看她的神色,安慰说:“这间酒店安保还算好,你不要太担心,军方现在已经在控制场面,目前应该没有人顶风作案了。”
    苏叶还是点点头,心不在焉的模样。
    周牧说:“我办好了,要不你拿我房卡,去休息一下吧,护照给我我给你办。”
    “不了,谢谢,”苏叶拒绝,这会儿谁都不容易,“你去休息吧,很快就到我了。”
    周牧看看她周围,“你的行李呢?我给你看着?”
    “我没有行李。”
    “……”周牧疑惑,却不多问,只点点头,也不回去,站在她边上同她一起排着队。
    苏叶不好再驳人好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
    周牧问:“你从香港飞的么,内地飞拉各斯似乎没有经停内罗毕的航班。”
    “嗯。”
    “这反而远了,怎么没从北京直接走?”
    “有工作。”
    “原来如此。”
    “嗯。”
    “……”
    又冷场了,苏叶知道周牧找话题不容易,但她实在没力气深聊。好在也终于轮到她了,她递上护照,前台小姐看了她一眼,翻到护照资料页,仔细比对了照片,然后告诉她:“小姐,您在边上稍等一会儿。”
    没给什么理由,直接招呼下一位上来办理。
    苏叶翻着护照,没过期啊?有机票在也不需要办理签证,哪里出了岔子?
    周牧正要上前询问,就来了电话,他脸色微变,转身走远了去接电话,苏叶在嘈杂的人声里,似乎听到他说的是日语,称呼对方[麻仓]先生。
    酒店门口忽然传来骚动,没一会儿,大批军人涌入酒店,从门口列队进大堂。为首的是魁梧的黑汉,肩上五颜六色的章看着都晃眼,他走进来,前台小姐连忙出来,跟他汇报着什么,讲的当地斯瓦希里语,苏叶听不懂。她只看到那黑汉上下瞧她,朝她走过来。
    “苏小姐?”他用英语问,语气很凶。
    苏叶不作声,他敛了凶色,声调放低了些,微微笑着问:“能否看一下你的护照?”
    他有枪,还是地头蛇,苏叶乖乖递上去,不忘强调,“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肯尼亚大使馆电话是254202726851,我现在就可以打过去。”
    黑汉翻了翻,和那位前台小姐一样,对照了照片,然后把护照还给她,忽然鞠了一躬,“苏小姐不要担心,您先接一个电话,再决定要不要拨打大使馆的电话。”
    说着拨了电话,接通后他把手机递给苏叶。
    只一瞬,苏叶猜到一个可能,犹疑了一会儿,接过他的手机。
    那边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苏叶......”她几乎下意识要挂断,就听到了几乎是怒吼的声音,“你再敢挂断试试看!”
    她顿住了,一动不动。
    两厢沉默良久,那边急促的气息缓下来,沉沉道:“跟他走,保证你的安全。”
    苏叶:“我现在......”很安全。
    “乖,听话,”他打断她,声音沉下来,带着疲惫,似是无奈,“就当是让我放心。”
    “…….”苏叶心跳突突的,她挂断了。
    她无法看见,周浦深对着挂断的手机沉默半晌,往墙上猛地一甩,手机应声破碎。
    他终究无法对她狠下心来疾言遽色,即便怒气几乎要掀翻天。
    凌数看着地板上四散的手机部件,抿了抿嘴。他从未见过这样暴怒的周浦深。在他的印象里,即便天塌下来,周浦深也只会冷冷瞥一眼天,然后抬手撑起来。
    周牧打完电话回来,见这架势,连忙拨开人群往里冲,有军士拦着他,他远远就看见苏叶脸色阴沉,便喊,“苏叶,你怎么样,别怕,军人又怎么样,中国人还怕非洲佬不成!”
    苏叶对黑汉说:“那是我朋友。”
    军士放开了周牧,他奔过来,“苏叶,没事吧!”
    苏叶摇头,“没事,我跟他们走一趟。”
    这说辞让周牧更激动了些,“他们凭什么带你走,中国人在这地界儿上,真不怕事儿,我这就找朋友,找大使馆!”
    苏叶笑得无奈,“周牧,真没事,这位…..”她指着黑汉,“是我朋友的朋友,是来、保护我的。”
    周牧愣住了,转身看了眼站的齐刷刷的两排军士,再看看黑汉肩上的章,不吭声了。
    苏叶跟着黑汉走了。周牧双手插在裤袋里,盯着军车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笑,脸色却阴沉。
    苏叶在中央行政后勤指挥中心住了下来,接她的黑汉是参谋长的副官,给她安排好吃住就离开了,外头形势不乐观,黑汉很忙,留了个人供她差遣。
    从房间窗台看出去,还能看见远处街区的火光,似乎能听见交火的声音,那个地方,不知道躺着多少亡魂。
    而楼下的小花园里,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清晨开得正盛,静谧,祥和。
    苏叶想补眠,但显然无法入睡,她连上无线,刚登上聊天软件,马多多的视频就跳出来,一连几个,控诉她不与她联系。
    现在这个境况,是没办法录视频了,马多多作为律师,还是相当敏锐的,若是察觉了,倒给她添烦。好在她之前在香港录过一段悠哉悠哉按摩后来睡着了的视频,剪辑好就可以发过去。
    视频时长足足一小时,苏叶想,自己睡得可真不客气。
    她往后拖动着进度条,见证着自己睡着的过程,然后画面一片黑——手机倒了,摄像头扎进了被子里。
    正想剪掉,手抖往后拖了点,模糊的男声一闪而过,苏叶微怔,又往前拖动进度条,然后她听清了。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里,夹杂着温柔低沉的男声,一字一句,敲击苏叶的心脏。
    他说——宝贝,起来吃了再睡……
    chapter 19
    大白天的,苏叶从梦中惊醒。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父亲钟路鸣的脸,很清晰,连胡渣都根根分明。这从未有过。
    钟路鸣刚去世的那半年,苏叶几乎每天都能梦见他,但在她的梦里,他的脸一直是模糊的,她觉得,是冥冥之中他不想让她见到他。
    那半年,她被戴莉接到香港,但戴莉几乎没时间陪她,好几天回一趟家,慢慢地,戴莉发现本就不怎么说话的孩子更加沉默寡言了,母女俩打上照面时,她也只是点个头连招呼都不打。
    她过来是休了学的,戴莉想过要给她转学籍,她死也不干,每日就呆在家里下棋,自己和自己下,累了就看书,早睡早起。十几岁的小姑娘愣是过得像个老太太。
    戴莉不知道,她早睡,只是想早点见到父亲。在梦里,他的声音依然温柔亲昵,带着纵容,他带她去没去过的地方,带她吃没吃过的东西,买她没见过的玩偶……
    她在梦里和父亲过生活,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戴莉终于腾出时间来陪她,却是带着心理医生来接近她,医生在的时候,她乖巧伶俐,有问必答,脸上挂着笑,乐乐呵呵的,可爱极了。医生走后她的脸色就耷拉下来,连过渡都没有。
    戴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段时间没出门,在家里陪着她,给她温习外语。等她慢慢开始重新接纳她的时候,戴莉接到工作任务,连夜离开香港去了加拿大。
    戴莉是个孤儿,苏叶没有姥姥姥爷,钟路鸣祖籍在山东,钟家亲戚,都在青岛,多年不走动,也生疏了,关系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儿去。苏叶被送回北京之后,就住进了姜蓉家里。
    姜蓉和戴莉是大学室友,铁闺蜜的关系,姜蓉没有婚配,膝下没有儿女,就把苏叶当女儿一样对待。
    说来也奇怪,在姜蓉家里住下后,苏叶再也没梦见过父亲,即便她想方设法,白天长久地看着他的照片,深夜他依然不肯入梦来。包括戴莉走后的日子里,她时常能梦见戴莉,却再没梦到过他。
    一晃这么多年,她已经快要忘记他的模样。
    苏叶擦着额角的汗,看着窗外,呆呆地回忆梦境里的人事。
    梦里,她还是钟晚,十三岁。她扎着马尾,穿白色公主裙,婴儿肥的脸蛋红彤彤的。钟路鸣在安检口回头望,吩咐司机赶紧把她送回去,就那一瞬间她哇哇哭出声,“爸爸……”
    钟路鸣也顾不上同事催促,推开地勤工作人员就冲出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安抚,“晚晚乖,爸爸很快就回来……”
    她的哭声没停过,钟路鸣亲亲她的额头,又亲亲脸蛋,终究是走了,一步三回头消失在安检口。
    做战地记者,是父亲一直的梦想,她怎么可以拦着他。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司机带她回了戴莉在香港的家,等佣人不注意,她偷跑了出来,拿着名片,照着地址打车去了太平山。
    她闯进了周家。正筹备宴客的周家,大白天也灯火辉煌。她看见戴莉女士,正端坐在沙发上,与周宪言笑晏晏,看到她出现的瞬间脸色沉下来,“晚晚你怎么跑来了?”
    “母亲。”她叫戴莉,声音有超脱豆蔻之年的沉稳冷静,“爸爸晚上的飞机,飞伊拉克。”
    戴莉瞥一眼周宪,“妈妈知道,但是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还在这里!”她冲过去拽着戴莉的手,“你跟我走,去送送爸爸,快来不及了,跟我走。”
    戴莉一甩手,没曾想她踉跄了几下,跌在地上。
    地板铺着地毯,不硬,她就是故意摔的,她冲戴莉可怜兮兮地喊,“就在香港机场,离你很近,妈妈,去送爸爸......”
    “妈妈在谈正事,钟晚你这样很没有教养!”
    她知道,戴莉在谈出任加拿大外交官的事,要借助周家在加拿大的势力,帮她一把。她在事业上,一直是这么费心,不遗余力。这么些年,她从一个小小的访问学者,爬到如今的地位,周家功不可没。为此她放下身份,给周家儿子做了多年的家庭教师,所扮演的角色已经远远超过老师......
    但是对自己的家庭,却一贯忽视。她在别人面前,训斥她没教养。
    “嫌我没教养,你就教养我啊,长这么大你教过我什么吗,你一直在这里教养别人的孩子!”
    “钟晚!”戴莉打断她,扶她起来,“给周先生道歉!”
    周宪从沙发上起来,踱步过来,冲戴莉说,“不妨事,lily,你不要着急吓着孩子,让她慢慢说,”又缓缓蹲下来与她平视,“小朋友,来,喝点东西坐下慢慢说。”
    他递给她一罐自酿的酸奶,奶罐很凉。
    她接过,捧着默不作声。戴莉面色缓和了些,刚要问话,她手里的奶罐就扔了出去,瓶子砸在墙沿应声破碎,玻璃飞溅,奶渣子洒了一地,也溅到了少年的白衬衫上。
    少年本来撑靠在墙边,悠哉悠哉像是看戏。奶罐子就在他手边炸裂,他原本可以躲。
    戴莉惊呼着跑过去,捧着少年留血的手,回头呵斥她,“你爸怎么把你惯成这副泼辣模样!”
    少年很高,二十岁不到的模样,双目却深沉锐利,像一只极具攻击性的鹰。她瞪着他,眼神坚韧。他走过来,微微弯腰,朝她伸出手......
    十三岁的钟晚,紧闭了眼,不想看他食指上的血肉与玻璃渣。
    最后她狼狈地离开了周家,戴莉终究没去送钟路鸣一程,年幼的钟晚终究没能力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再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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