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郭汝罡急出一身汗的样子,文渊毫不动容,只缓缓摇头遥指停灵处冷声道:“我们抬手之后谁又能为他伸冤?”
    “可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就是被害而亡?不能是酒喝多了跳河之前已然醉死?”郭汝罡眉头紧皱又看向之前已经被他说动打算含糊结案的县令,央求道,“您是何意?也说说看吧。”
    陆树俭本就是个好好先生,因做事四平八稳从不得罪人,才捡漏似的得了长安县令这一职位,见两人说得渐渐火气上升,赶紧一手抓了一人手腕劝道:“都是同僚,切莫动怒,和气生财啊!依老朽看,这事儿能过去就过去吧。”
    “荣某不求财,但求心安而已。”文渊听罢一把甩开了陆树俭瘦如枯枝的手,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味。
    “哎,润泽你误会啦,老朽不是此意!林大郎的案子确实不好办,你稍微退让一步,暂不立案暗查可好?”陆县令连忙摇头,否认求财一说,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既然你们都认为林楷一事有争议,那暂且搁置不提也罢。”文渊索性当真于此时退后了一步——今日暂且不提,明日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出证据来。
    说完他就见着郭汝罡露出了得意之笑,心里越发不舒坦,在稍作斟酌之后,他张开便又给了对方一记重锤:“某打算立即写状子为自己报官。昨夜新婚,有人围殴某抢了喜服闯入新房刺伤一名婢女,并强盗走内造牡丹攒珠金钗一支,约莫值五十贯钱,次日在林楷家找到喜服然而金钗不见踪影——报强盗案,以盗窃行凶拒捕论罪,与林楷‘溺毙’一事合并查验罢。”
    要查林楷的案子,必定会牵扯出自己新婚夜的事儿,倒不如先坦白说了,省得被草包县尉借故拖拖拉拉不干实事。
    文渊话音未落就瞧见郭汝罡双眼瞪如牛铃,露出了难以置信甚至痛心疾首的表情。
    强盗案与凶杀案性质相仿,也必须在三十天内结案,且金额巨大又伤了人首犯足以判绞刑,内造的首饰若硬要攀扯都能说成是御赐之物,那更是了不得!万一破不了案,绝对的长安县官吏从上到下都落不了好。
    而荣文渊偏偏因案件的苦主回避原则,可以袖手旁观不参与调查追凶。
    如此一想,连好好先生陆树俭都恨不得跳脚咬他两口,却又畏惧其养父段大将军权势,不敢发怒直言,只哀声叹气着问:“当真有必要如此?”
    “某与林楷同窗足足五年,怎能眼见他冤死而不闻不问?陆县令且放心,此事某自会亲自追查,绝不让您难做。”文渊答了之后,随即侧身向躲在不远处廊柱后的一黑面男子招手,“张三郎,随某回家一趟吧,有劳了。”
    说完就带了人回家,再不搭理那两位气得不行又拿他无可奈何的同僚。
    这张三是长安县衙内的刑名书吏,他方才见三名顶头上司争执畏畏缩缩站在不远处不敢靠近,又因他们堵了门他没法回家只能一直熬着,恰好被抓个正着。
    文渊带张三回去记录了暖香伤情以及新房被毁的凌乱样,又请他一同用了丰盛晚餐,这才得闲与妍冰一同在东厢房安置歇息。
    两人换了寝衣,在燃上暖烘烘熏笼的内室榻上牵手而躺,轻言细语做临睡前的亲昵交谈。
    文渊不想让衙门的事儿扰得妍冰心烦,只问了问她李山伺候得是否妥当,有没有整理到新婚贺礼。
    “该给我的东西李山都给了,但要算清你家底,整理好新婚贺礼,只一下午的功夫可远远不够。”妍冰笑着摇摇头。
    随后又提议将贺礼中的部分书画珍玩拿到相熟的铺子去置换旁的类似物品,这样自己家在赠礼时就不用破费去另行购买。
    文渊连连应允并大肆赞扬,浅笑道:“这主意不错,等你整理好之后给我看,有些特殊物品或重要的宾客我给你圈出来,不用处理。”
    他本以为话题到此结束,两人可就此闭眼歇息,谁知,妍冰又却主动问道:“林大哥的事儿有眉目了吗?”
    “没,最终依旧没找着任何痕迹。”文渊轻轻一叹,语气中透着无限惋惜。
    原本正该是小夫妻休息时,她却为这消息来了精神,忽然掀了被褥从榻上一蹦而起,看向半躺的丈夫认真道:“我倒有个主意,但不知可否行得通。”
    “你说说看。”文渊闻言也忽然清醒了许多,索性顺势起了身,一脸关切模样等着听妍冰的下文。
    只见她披了夹棉外衫,跑至窗边、案几前,从妆奁匣子里取出那支牡丹攒珠金钗——与被歹徒抢走的那支同属一对儿的,一脸认真比划着钗柄长度,又抬头问文渊:“这是有四寸吧?”
    “嗯,是四寸,怎么了?”文渊被她问得迷迷糊糊,完全不知妻子究竟是为何扯上这话题。
    “我从前看过一笔记小说,书中说有女人用六寸长的帽针杀人,没有伤口只些许血迹,”妍冰说着还在文渊脑袋上比划了一番,“就这样,长长的针从耳朵里捅入脑部搅动。这钗子长四寸许,可行吗?”
    “可行!”文渊眼中划过一丝厉色,暗暗打算明日一早便去查验。他并未在意妻子比比划划的举动,只奇怪道,“帽针?”
    被文渊以疑惑的目光一打量,妍冰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帽针,这是欧洲古代的东西啊!文渊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赶紧讪讪一笑,欲盖弥彰解释道:“哦,说是海外女人喜欢戴花哨的帽子,别帽用的首饰,模样和咱们这儿的金钗相仿。”
    海外?文渊心中疑惑更浓,他俩打小一同念书,自己过目不忘看的书理应更多,他怎么没见过什么讲海外女子的杂谈?
    妍冰见他满脸疑惑一时情急想不出别的说辞,索性又钻回被褥中,拉了他的手撒娇道:“别管我看的什么书啦,只说这主意可好?”
    “很好!提点了我许多明日验查时需注意的细节。”文渊不假思索的回答——耳朵、喉管、下处都需要再次仔细检验。
    妍冰只当夫君已经被她顺利岔开话题,顿时舒了一口气。她却不知,文渊在回答的同时已经借由握手悄悄探了探脉搏。
    奔腾而跳跃的脉搏触感,已经明确告诉他——自己妻子有个很不一般的,小秘密。
    ☆、第34章 谁是奸夫
    文渊心道她往后总还会露出别的端倪,暂且将心中疑惑按下不提,只催促妻子早些安歇,忙了两日头天还基本没合眼,正该好好休息。
    如此一夜无梦,翌日大清早还未等妍冰醒来,他就摸黑自己先穿戴规整,欲悄悄出门。
    妍冰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动静迷迷蒙蒙睁开了眼,正好瞧见他转身即将立刻的背影,忽然惊了一下。
    她微抬白嫩藕臂,捋了捋乌黑额发,半眯着朦胧杏眼软糯声儿启唇详询:“咦?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闻言立即止了步,倒转回来握了妻子的手解释道:“我昨日答应了林楷之妻午后还她遗体,打算现在赶去衙门验验,若真如你所料,当即就可发差票命衙役抓捕那凤仙儿归案审讯,省得夜长梦多。”
    他这一番话让妍冰听得瞠目结舌,顾不得锦被半掩,撑起手肘便昂了纤细颈项诺诺道:“可,可我今日需由你陪着三朝回门啊!”
    嫁了一心奉公的丈夫略心塞怎么破?并非让他忽略含冤的林楷,而是,自己回门也算重要大事不能错开日子的。
    哪怕屋内没点灯烛文渊也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似的,赶忙伸手将她压回去,解释道:“当心着凉!你莫急,我去去就回,查明真相就可交由旁人处理——捉拿嫌犯归县尉管,我无须在场。”
    “好,那我等你,可别太晚。”妍冰见状也不好强留他,只得允了。心想,兴益多半大清早就在家等着一道去外祖家,一准得着急,还得先让人过去知会一声。
    “嗯,一定赶早回来,”文渊点了头,又忽然伸手在她微微嘟起的脸颊上一戳,临走还笑着提醒道,“别忘了在库房捡些好东西做回门礼——管家娘子莫吝啬啊。”
    “哼,”妍冰扭头躲了躲,脸颊却依旧被他重重搓了一把还偷香,不由冲他快步离开的背影恨恨道,“欺负人,都给你搬空!”
    “搬吧,搬吧,原本也没多少。”文渊冲身后挥挥手,毫不在意,颇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架势。
    待踏出房门,他脸上却再没了玩笑意味,将墨色夹棉大氅一披便匆匆赶去县衙,唤了仵作,开棺验尸。
    林楷耳孔果然已穿,略作摇晃之后侧脸便有浓稠液体渗出,必定是谋杀无疑,见状,文渊取湿布擦了擦手,看向昨夜轮值还没来得及归家的郭汝罡。
    “如此,应当可发差票传唤林凤氏了?”文渊不容反驳的冷声询问。
    郭汝罡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当真是被谋害,那自然必须严惩凶手。”说完他又略作停顿,死要面子的辩驳了一句:“但润泽老弟你也不可直接将林凤氏视作凶手,万一案件与她无关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能与她无关?凤仙儿不是首犯也是帮凶!文渊心头冷笑,却只淡淡道:“郭兄所言甚是,某还需带拙荆返家回门,余下问询凤氏查案诸事,便全权托付于郭兄吧,告辞。”
    言下之意:你行你上,请。
    “……”我随口说说而已啊!郭汝罡瞧着文渊渐行渐远,不由瞪着铜铃眼再次长叹出声,为自己悲催的命运哀叹。
    京县县尉足有三人,郭汝罡来得最晚,被迫管了无人想做的兵、法两曹,掌刑法、盗贼、军防等政务,然而,问案、缉凶之事他实在是不擅长!
    文渊却顾不上郭汝罡如何纠结,匆匆赶回家沐浴更衣用了朝食,再换上喜气洋洋的猩红斗篷,带上半车厚礼陪妍冰回门。
    入了舒府,只见兴益已等在堂屋台阶下,见了妹妹、妹婿他立即热情洋溢的迎上前来,因步履急促而衣袍翻飞,衬得衣角红梅花瓣像是正随风飘落似的。
    “哟,这衣服可绣得真精妙,谁如此手巧?”妍冰之前在家时可没见过他穿这红梅袍子,一时间觉得很是好奇。
    兴益却根本不接妹妹话茬,只问了她好不好,又随口埋怨道:“怎么来这么迟?外祖、舅舅他们还等着呢!”
    说完他就匆匆亲手接过妍冰夫妻所赠的一对官窑冰裂纹宽口插瓶,全了礼数,又催促妹妹去为父母上香。
    “哎,这真是说来话长。”妍冰只蹙眉一叹,并未当场絮叨耽搁时辰。直到祭奠父母告知婚事之后,坐上了去往外祖家的马车,她才将新婚夜之事向胞兄如实相告。
    顿时惊得兴益当场目瞪口呆,半晌之后他才找回声儿,叹道:“你无事就好。哎,可恨那歹徒真是目无法纪、胆大包天!我相信林楷大哥绝对是被栽赃嫁祸的,太可惜了,本还想等着看他明年春天金榜题名……”
    “谁说不是呢,”妍冰说着又看向端坐对面的自己夫君,叮嘱道,“一定要为他伸冤哦!”
    “分内事。”文渊随即点头,虽不曾说“必定破案”这类打包票的话,眼神却是坚毅而牟定。
    三人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外祖李府,夫妇俩赶忙去正堂拜见诸位对妍冰有教养之恩的至亲长辈。
    当众人相见、赠礼完毕完毕,坐下闲谈时,妍冰眼角余光无意识的瞟过斜对面表妹李漫漫的裙摆。
    这一看便吓了一跳,她忽然发现表妹水蓝裙面上绣的几朵嫩黄腊梅竟与兴益衣袍上的红梅极为神似!
    当妍冰开了小差正琢磨兴益衣裳来历时,大舅妈却正想与她说话,连唤了几声:“阿冰?阿冰!”
    文渊无可奈何偷偷往妻子脚上一踢,这才使其回神抬眼疑惑着看向他:“诶?”
    “舅母问你这两日过得可还舒坦,夜里有没有择床。”文渊无奈帮补了两句。
    妍冰很是尴尬的红了脸认认真真解释道:“挺好的,确实是稍微有点不习惯,这两日睡得少。舅母,真是对不住方才我晃神了。”
    “无妨,无妨,我懂得的。”大舅妈掩唇笑得暧昧。
    她哪知妍冰是因为半夜被贼吓了才睡不着,还当是小夫妻新婚燕尔,难舍难分大战三百回合,这才没休息好。
    这话一出口顿时把妍冰尴尬得心慌,连连喝茶掩饰。
    舅母与外祖母却不知她早与文渊商量好了暂不圆房,见家中男子与新姑爷谈性正浓,索性单独拉了妍冰去内室,细细询问两人相处详情。
    “他挺好的,个高而力气很足;我俩还算是投契;嗯,毕竟是读书人,斯斯文文……”妍冰简直窘迫难抑欲哭无泪,索性含含糊糊瞎掰一气。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稍有些老眼昏花的外祖母侧耳听得满意,连连点头。
    舅母却瞧着妍冰仿佛眉头未散,走路仪态也与做姑娘时区别不大,很有些疑惑。正当她打算进一步直截了当询问时,家中忽然来了访客,一打岔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是定越郡王妃卢十九娘,说是礼佛路过此地,因口渴寻姑母讨杯茶喝。
    这理由一听就是瞎扯,哪位贵妇人出门不让婢女带上些许吃喝之物的?然而卢氏无法拒绝十九娘的请求,正好让妍冰解脱,同时她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跟着去花厅陪客。
    那日在画舫妍冰被郑恭旭以言语戏弄,十九娘并未开口制止,只在事后亲笔写了致歉信,推说自己一直没能诞下嫡子嫡女,在郡王府日子难熬,缺乏话语权。
    这事儿妍冰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已经都被登徒子戏耍并惦记上了,道歉还有用?堂堂郡王妃不至于对小叔子一句话都说不得吧?
    她一面气鼓鼓的想着,一面跟在外祖母与舅母身后去了花厅,刚一进门,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卢十九娘妍冰又吓了一大跳。
    她简直瘦得快脱了形!脸上颧骨都略略凸了出来,眼睛更是大得能唬人,一双剔透翠玉镯戴在手腕上晃晃悠悠的,像是大了一圈儿。
    “阿冰妹妹,新婚大喜!”穿着素雅花间裙的卢十九娘随即抬眼看过来,几人连忙相互见礼。
    稍后卢十九娘就自嘲似的解释道:“我这人于子嗣上不太顺,前阵子就没来为你添妆,请别介意。”
    听她说了这话,妍冰才依稀记起她听表姐李琬说的,十九娘三个月前不幸流了一个成型的男胎……她今日说不定是刚去寺庙为那孩子做了超度法事。
    思及此处妍冰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缓和的语气回答道:“不碍事,多谢十九姐姐惦记。”
    “你不怪我就好,”卢十九娘浅浅一笑,略作寒暄后她竟又把话题拉回到了自己小叔子身上,再次向妍冰致歉。
    一听那郑恭旭的名字,妍冰就不由想到李氏,想到新婚夜那个“阿旭”,顿时再次火起,连面对郡王妃都忍不住板了脸。
    十九娘却像是并未察觉似的,絮絮叨叨继续诉苦道:“那阿旭真是极为贪花迷色,屡教不改,还说不得打不得。前几日他叫嚣着要搅和你婚事,我家夫君被逼无奈关了他去祠堂反省,谁知他竟半夜三更翻墙跑了!这一走就是一夜未归,待天明回家时身上竟还带了伤,这真是……哎……”
    妍冰一开始听得很不耐烦,直至后面半截话她才隐约察觉到卢十九娘是有意为之,仿佛是在提点自己。
    等卢十九娘告辞之后,众人又回了正屋相聚一堂,妍冰赶紧抽空向丈夫转述了定越郡王妃那段话。
    文渊略一琢磨便沉声道:“她大约是听说了我已因强盗案报官,是想让我们把郑恭旭作为关键的询问或怀疑对象。”
    “可以吗?”妍冰总觉得郑恭旭嫌疑蛮大,就算十九娘不说她也认为这人应当查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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