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县主好像是个封号,还很尊贵。
    前世在京城时,阿瑶见过不少贵女出巡,而其中排场最大的莫过于这些有封号的宗室女。上次沈墨慈撺掇杨氏母女前来闹事,抹黑她名声时,她带着两排丫鬟隆重出场震慑众人那招,便是从这些人身上学来。
    那会她身份低微,不过是京郊四合院内贫苦村妇,压根没有接近这些贵人的机会。仅仅远远看着便能学到这么多,天家尊贵由此可见一斑。
    而如今,她也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阶层中一员。
    “我……县君?”
    惊喜之下阿瑶放轻声音,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住嗓音中的颤抖。
    与此同时小侯爷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才县君?”
    皇帝舅舅未免太小气了点,看来是时候延长养伤时间。
    心下有了决定,陆景渊火气也没那么旺了。余光瞥见旁边丫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青石板冷硬的触感传来,他眼刀瞥向前面钦差。
    跪那么久,以那丫头娇弱的身板,膝盖上肯定泛起青黑。
    她傻不知道接旨谢恩赶紧起来,难道你一个宣读旨意多年的熟练工还不懂?
    宣读完中宫懿旨的钦差只觉一阵寒意袭来,莫非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定北侯不快?不应该啊,百思不得其解,想到这位主在京城那偌大名头,一时间冷汗沿着脊柱一直往下流,这会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讨赏,只想快些离开此地。
    怎么才能离开?
    移开目光看到前面跪着的胡家姑娘,瞬间他福至心灵。
    “懿旨已宣读完毕,县主还不快些接旨。”
    宣旨时一贯高高在上的腔调也没了,这会他要多温和有多温和,只盼眼前这位新出的青宁县主快点解救他于水火。
    还要接旨?对,得接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胡九龄,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沉浸于天上掉馅饼的狂喜中也尚存三分理智。
    戳戳前面爱女,他小声提醒道:“阿瑶,还不快些接旨。”
    而后他又对钦差告罪:“这丫头,欢喜得都傻了,大人莫要见怪。”
    说话功夫脑子单线程的阿瑶终于恢复清醒,应声谢过,刚想站起来接旨,跪了太久的脚一阵发麻。
    还好旁边有小侯爷,在她向一旁倾倒时及时接住,然后更加凌厉的眼刀刮向宣旨钦差。
    没眼力见的,怎么能让他家丫头跪这么久。
    脊背全被冷汗湿透的钦差终于控制不住内心恐惧,几不可见地哆嗦下,双手将圣旨捧过去,声音轻柔、语调快速地恭喜她。而后在胡九龄极力挽留他留下来用膳,挽留不成递上丰厚荷包时,他想都没想直接拒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
    “我等官员自有朝廷俸禄供养,不能随意收人东西。随圣旨前来的还有县主冠服印鉴,钦天监遴选良辰吉时便在两日后,到那时还有加封大典,时间紧迫恕在下不能多留。侯爷,诸位,在下先行告辞。”
    现成的理由摆在那,机关枪似得说完后,钦差头也不回地走出胡府,那背影看起来有几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这是怎么了?”目送钦差走出自家,手握圣旨的阿瑶满脸疑惑,莫非胡家是龙潭虎穴?
    “谁知道,想必他有羊角风。”
    察觉到自家傻丫头依旧有些不自然的站姿,余怒未消的陆景渊冰冷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弄清此事后,阿瑶想到先前猜测,“这道册封懿旨,可是景哥哥的意思?”
    陆景渊摇头。
    这下连胡九龄也惊讶了。虽然在儿女亲事上他不赞成阿瑶与小侯爷在一起,但胡家人向来知恩图报。他们一介商户人家,即便身为皇商能接触不少朝廷命官,但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小心翼翼地敬着,给阿瑶求个爵位之事……
    他还真想过!
    年近四旬才有了这么个娇娇女,当产房中传来婴儿啼哭声时,襁褓中柔软的一团抱在怀中,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呈在她面前。
    皇商的身份让他视线不止着眼于青城这一亩三分地,经历多了他也清楚自身渺小。财帛动人心,阿瑶只是个姑娘,这万贯家财于她而言并不一定是好事。随着她无忧无虑的长大,他开始考虑,用胡家多年积累去给她换一个爵位。
    可想归想,真正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士农工商,身份的跃迁间隔着一道又一道天堑。
    筹谋了许多年,眼见着她离及笄越来越近,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本来他决定趁着今年春绸,运送一部分财宝入京疏通关系。若是阿瑶没有重生,没有发生后面那些事,这会想必他已经开始清点库房。
    他隐隐有所预感,也许阿瑶前世中他惨死在外,便与此事有关。
    心知女儿性子,若是知晓此事指不定如何自责,得知她前世遭遇后,他便暗自停滞此事,并吩咐胡贵守口如瓶,丁点没让阿瑶听到风声。
    这样做虽是为了安抚阿瑶,可更多的则是因为他清楚,转换身份有多难。
    想归想,有些事他终究办不到。
    然而如今还没等他出手,封赏的旨意已经过来。除去小侯爷外,他真想不到谁在后面出力。
    “莫非此事当真与侯爷无关?”
    对着胡九龄这个一直反对他跟阿瑶在一起的人,陆景渊没再客气,“本候去往京城的密信中提起过胡家,本次征募军饷外加平叛,胡家皆出力不少。胡老爷身为青城会首,本应再进一步,只是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我本来想给你表表功,争取弄个官当下,没想到到头来功劳落到阿瑶头上。
    “也就是说,还是景哥哥说了好话?”阿瑶惊喜道。
    胡九龄却想得更深,他想起了先前小侯爷以民意相威胁,逼迫自己做青城会首之事。会首之上更进一步,那肯定是踏足官场,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显然并非临时起意。
    他早就已经算计到这一步。
    这狼崽子!
    想清楚此点后,胡九龄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
    刚封了县主的阿瑶凑到小侯爷跟前,巴在他胳膊上,踮着脚尖,眼神中全是雀跃。
    “景哥哥,我是县主啦。”
    “恩。”
    “我是县主,那我们之间……”
    “阿瑶!”胡九龄忙打住女儿,直接走到陆景渊跟前:“不知侯爷可否与胡某入书房一叙。”
    “阿爹~”阿瑶略带担忧地喊道。
    女大不中留啊,心下叹息,胡九龄好悬才维持住慈父形象,“阿瑶放心,阿爹不是那般不明是非之人。”
    宋氏也在边上劝着,“相信你阿爹,再者你封县主是大事,府里上下总要庆贺一番,还有好些事要忙。正好你在家,也来帮着阿娘些。”
    说完她挽起女儿胳膊,穿过一群与有荣焉的下人,母女两人向后院走去。
    而在前院,陆景渊从善如流地应了胡九龄邀请,两人一道向书房走去。
    因为接旨出来的急,书房中尚还留有父女俩方才用过的茶盏。坐定后陆景渊想也没想,直接拿起朝门一侧那只用过的茶盏,就着里面差不多凉掉的茶喝一口。
    “侯爷……”胡九龄叹息一声,准备的满肚子话咽下去,开门见山道:“侯爷与小女阿瑶间的事情,平心而论,胡某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陆景渊没有否认,而是直接问道:“是本候身份?”
    “确实如此,胡某也并非固执之人,这些时日侯爷所作所为,胡某全都看在眼里。承蒙侯爷不弃,我胡府上下荣幸之至。可侯爷是侯爷,京城中不止侯爷一人,您不嫌弃阿瑶出身低微,不代表别人不会在后面说闲话。”
    ☆、第123章
    胡九龄也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与小侯爷坦白。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征募军饷外加养伤,前后这么久,足够他看清小侯爷品性。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孤高冷傲,但却并非小气之人。胸有丘壑、心胸宽广,条件允许有些事可以跟他直说。
    而如今女儿被封县主,时机已然成熟。
    “小女所封县主,背后全仗侯爷出力。可即便如此,我胡家依旧高攀不起侯府门楣。”
    陆景渊皱眉,“莫非胡老爷是嫌这爵位太过低微?”
    县主,他咂摸着这两个字,好像是有点太不起眼,向来大方的皇帝舅舅为何会如此小气?有仇不报非君子,无论如何,这次他都要歇息够本才回京。
    “侯爷误会了,”胡九龄急道:“想我胡家商户人家,一朝改换门楣,这是天大的荣耀。”
    为了让这话听起来更加可信,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瞒侯爷,前些年胡某曾想过,寻机会将半数家财捐予朝廷,也好在百年后给阿瑶寻个保障。”
    他就说胡九龄并非贪心不足之人,心下舒坦,他注意到胡九龄话中隐含之意。
    “捐?可是在今年?”算算时候,那丫头还有两年及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更是黄花菜都凉了,今明两年最合适。
    “却有此打算,若非侯爷来此,借着此次倒春寒,胡某大抵要带家财入京一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从抄没沈家库房后,陆景渊心中一直存着疑惑。胡家比沈家更为富庶,可前世找出的胡家库房单子却略显单薄,好像其中最珍贵的一批财宝不翼而飞。这些东西到底去了哪里?又是在何时消失的?
    如今听完胡九龄这番话,他隐约有了答案。
    可心底呼之欲出的真相却让他心情越发沉重,若是他没猜错,前世害了胡九龄的最有可能是那个人。而他,也正是他的生父。
    向来父债子偿,他与那丫头中间隔着血海深仇。
    好在他并非自怨自艾之人,若是与广平候父慈子孝,夹在中间或许会难做人。可如今情况,他们父子天生是仇家,这样算来他与那丫头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又找到一处跟那丫头的共同之处,想到这他心情莫名好起来。
    “恕陆某直言,树大招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胡家,胡老爷此举实属不明智。”
    胡九龄点头,这点他也想到了。先前他一门心思想给阿瑶寻个保障,可在知晓她前世经历,历经沈家种种陷害后,他对于此事有了新的估量。
    “侯爷所言有理,先前的确是胡某莽撞。不过在经历沈家几次陷害后,胡某已认清形势。我胡家世代经商,凭得便是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如今阿瑶有意继承家业,胡某也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日后好生传授她经商之道,待百年后她也算有安身立命之本。”
    虽然面上说着胡家,但实际上胡九龄字字句句都在拒绝。
    陆景渊当然也听出了他话中意思,“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固然有理,可胡老爷也听说过苏家之事,苏父半生为染坊呕心沥血,却因小人作祟弄得沉疴缠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遵守君子之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些时候也会天降横祸,而此时就显出权势的重要。”
    说着陆景渊身板挺直,明明什么都没说,但他周身天家尊贵气质立马展露无疑。
    “大夏女子地位虽比前朝尊崇,可归根结底终究比不得男子。胡老爷身为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些年经商也没少遇到困难,而阿瑶那么个弱女子,背后更是需要人扶持。陆某不才,还算是有些本事,自问护得住她。”
    这是他第二次自称“陆某”,胡九龄心下有所触动。
    “可官商……”
    “当日表露心计时,陆某便与阿瑶说过飞将军之事。胡老爷儒商之名满江南,想必也知晓飞将军所娶夫人正是商户之女,然因其战功卓越,无人敢说闲话。陆某虽才能不及飞将军,但自问还有些骨气。若能求娶令嫒,日后定敬她护她。”
    恭敬地说完后,他眼角轻扬,露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方才钦差反应胡老爷也看在眼里,在大夏,敢惹本候的还没几个。”
    张狂的话语却让胡九龄莫名心安,他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先前之所以阻拦,不过是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然而如今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渐渐将心放回肚子里。
    “胡某此生最大的期待,无非是阿瑶能有个好归宿。侯爷少年英才,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若您不弃,胡某自是乐意之至。只是姑娘家嫁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即便胡某相信侯爷,也不能因您几句话便贸然允诺。”
    这是担心他出尔反尔,还是担心他没那本事?被人怀疑,陆景渊心中闪过些许不快。不过将心比心,他也能明白胡九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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