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青瑜真人甩袖而去,往日绾地极端正的道髻都歪了发冠。祺宓真人与栖明真人尽皆神色复杂地,命人将她带回了囚室,非是他们二人不救,而实在是有心无力。
    莫说是青瑜真人是嘉瑜川掌殿真人,兼是“青”字辈真人,又是主事真人又是师叔大义,如何能出手拦下?便是真的是出手力保下萧宁素,他们二人又真的能在青瑜真人手底下讨的好处?
    祺宓与栖明二人进阶真人满打满算不过两甲子,而青瑜真人在他们二人没出世时就已是道宗老牌真人,数百年的积淀下来,实打实半步神阙的境界,若不是因为昔年祸事差了临门一脚,那还是青瑜真人,那便是青瑜真君!祺宓与栖明两个人都不够一只手收拾的!
    去了戒律堂内殿,栖明真人负手踱步,面色微怒,道宗驻地按例是三位真人,掌殿真人,藏经阁真人,戒律堂真人,虽说是掌殿真人大了半级,但这一头压的死死的,观青瑜真人堂上对他二人呼喝来去,哪有半点放在眼里,横竖一个黄土埋脖子里的朽木,临坐化还是如此蛮横!
    祺宓真人心中也是不满,这些年来青瑜真人占了嘉瑜川掌殿真人,一个劲地往里塞韶家子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韶虎兄妹平时就仗着叔祖威名,跋扈惯了,踢到了铁板,害的道宗平白失了一个道苗仙种,青瑜那老头临终了自然是不惧栖璇师兄,但栖璇师兄是头一个有望神阙的命理真人,届时出关晓得了自个钦点的弟子莫名其妙死了,这份气,不撒到他们二人身上?
    二人毕竟是修道上百岁,其中干系顷刻间理地清楚,彼此都是眼底有惊色,这么一算,那萧宁素一介开灵女剑修,竟然是干系到了几位真人真君那边,青瑜老头倚老卖老,肯定是不会出事的,至多吃点暗亏,可他们二人就要担了黑锅。
    祺宓真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新茶,栖明真人会意,立时如烟云般凭空散去。
    ……
    萧宁素回了囚室,陈师姐虽然是解了束缚,温言劝慰着有什么想要想说的尽管跟师姐交代了,一定尽数满足了才是,萧宁素低低地应过,此时她哪有什么心情想的其他,不过明日午时,她就必死无疑了,有什么可想的?
    天已大亮,从小窗外隐约传来了嘉瑜弟子欢笑声,各道宗驻地都是如此,拂晓采气后,上午有教习授课道诀功诀,过了午时便全是由着自己了,嘉瑜川挨着青垚江,立夏时日过了,不免是有丁点暑气,小半都去了江水中嬉闹,剩下的不管是读书、修行、悠游,都是随心了。
    日头逐渐在萧宁素脸庞上斜去,疏离光斑洒过,萧宁素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坐着,等待着些什么,她闭上眼睛,一点点揉碎了想着过去。
    她想了许久十二岁之前的事情,除了翻拣起漫天鹅毛大雪,再是没有其他了,她听闻过若是有些事情实在是不愿提起,自然而然地,记着也会是记不起来。
    十二岁到十四岁,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有养父母宠着,捧在手心里,每日有娘变着花样打扮她,爱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睡醒了就去铺子里寻阿爹。阿爹是个铁铸的汉子,嘴拙,不会哄她开心,但女儿要天上的月亮都会想法子打个梯子摘下来。那阵子,萧宁素是赵家镇一众小孩最富的那个,天天洒着银钱买东买西,或许,她这爱吃甜食的习惯就是那时候惯下来的。
    素王出炉没几月,爹娘就双双走了,萧宁素缟素孝服将爹娘二人葬在镇子外一处柳树旁,出殡的时候,萧宁素绷着脸,一滴眼泪都没掉,知道的人晓得她早就哭干了泪水,不知道都背地指她心肠硬,陈家夫妻将她视如己出,居然毫不悲痛。
    随后就是灰暗的日子,萧宁素十四岁的时候撑起了铺子和小院,爹娘走了不到一月,就有痞子无赖深夜砸门,白日铺子外闹事,得亏赵员外遣人打断了好几个痞子大腿,这才是安静下来,可日子,一潭死水地过了下去。
    十六岁的时候,渐渐地就有媒人往赵员外边说叨去了,员外也不是没有意动,夫人招她去了内宅,看了好几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员外一家的确是真真为她好的,都是仔细打听了,能所托一生的良人才让她过目。言道小宁你老大不小了,趁着良人没娶,赶紧嫁了吧,点个头,员外便收你做义女,风光嫁出去,不远,都在赵家镇方圆百里,大郎二郎都好照应着。
    萧宁素一想到要换个人叫爹娘,心里揪的痛,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她是菡萏初开,但没有人会一直等着,镇里镇外的良家子弟都定亲成亲了,随后就是狂蜂浪蝶来了。
    没出走赵家镇前那几月,宝宾楼日进斗金,全是“公子”们打赏的,连带着赵家镇都富裕了不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为赵家镇做的好事。
    这么一想,就过了许久,萧宁素自嘲地揉揉眉心,这都是修士了,还老是惦记着从前,《云及上清》里写的明明白白,尽早斩断尘缘,否则开天门便是阻碍重重,她凡尘心思这么重,过天门……哎,哪还有天门呢。
    撇了这心思,萧宁素托腮想起这一路上熟识地几个,确是英才的男子。一是徐阳师兄,虽是恍如隔世,但徐师兄一身气度最是不凡,潇洒而不落了敬重,不过李青衣师兄说是徐师兄丢了些什么,倒是好奇丢了什么。
    这时候再想起楚离虹,萧宁素就没有那么忌讳了,她看的出来楚离虹是真心待她,不管是不是一开始冲着素王而来,一月间从无过分逾矩,那阵子是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若楚离虹起了歪心思,说不定她真半推半就从了。但许多事情点破了,情分就淡了。
    韩瑜那傻小子,萧宁素没法对他动一点心,都是用剑的,好意思打不过她?萧宁素知道自己的脾气,哪天不开心了,揍得那小子屁滚尿流,那还过的什么劲?照这么一说,世间男子就没几个适合的了。
    哎,道宗不鼓励也不反对弟子结成道侣,那她才双十年纪,有什么烦的?没见祺臻真人、祺宓真人,还有栖月真人不都一个个单着么?
    想起了栖月真人,萧宁素便觉得这女人浑身都透着奇怪,洗月峰好像就她一个管事的,能将黑裙穿成黑衣的女人,恐怕只有她了,红眉剑灵居然舍得日日绑在腿上,也算是奇事了。
    萧宁素思绪飞地极远,往事都涌上了心头,不觉间日暮西山,萧宁素沉沉地睡了过去。门外守着的陈师姐轻叹,给她盖上了一袭裘袍。
    翌日辰时,萧宁素清醒过来,浑身冰凉,抓着多出来的裘袍有些瑟缩,愣神良久,陈师姐送来了一盘饭食,一碗灵米,一盏清炖江鱼,一碟三鲜竹笋。萧宁素慢慢地吃完,陈师姐坐在囚室外头,一同饮着洛神花茶,聊起女子间的趣事。
    “师姐我呀,旋照的时候没能斩了赤龙,可悔死了,不过也算一件好事,一直到融合期,每个月都能有几天正大光明地不去采气,教习们知道我去采菱角去了,但是总不能跟上来看吧,哈哈哈……”
    陈师姐两年前才开了天门,与萧宁素嘀嘀咕咕了许多身为女弟子要注意的事情,譬如能在旋照期逐去五气就一定逐净了,有什么臭男人追求的,一律吊着,不然最后损了元气还是自己倒霉。听得萧宁素就差个拿个本子记下了。
    铁门“吱呀”一声,萧宁素见是祺宓真人,脸色一僵,知是午时要到了,款款向陈师姐告别了,将素王剑与空着剑的鸣蝉剑鞘挂在肩后,陈师姐拿出小镜子,亲手替萧宁素梳理了妆容,伤感时,师姐红了眼睛,站在戒律堂里,目送萧宁素被祺宓真人押着前往青垚江边。
    青垚江一处巉岩上,青瑜真人拂晓天明时便站在此处,青垚江边聚满了嘉瑜弟子,骤然听说萧宁素要被斩决,尽皆是不可思议,韶虎兄妹平素跋扈,又传出去是韶虎飞石打落《太易》落入八十丈碧潭,才怒得萧宁素出剑。不都是这么个理?哪有任人欺负不还手的理?!
    “萧师姐!”不知是谁出声唤她,萧宁素转头,遥遥看见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子朝她拱手致敬,恍如风吹过麦浪,在场的嘉瑜弟子尽皆拱手。
    “萧师姐!走好!”
    清波徜徉,人皆有情。
    萧宁素默默走过浅滩,任由江水浸湿了靴面,祺宓真人本是不必亲自押送她的,却一路将萧宁素押到了巉岩上,青瑜真人一夜枯败,矍铄老翁陡然是迟暮老人,看着身姿挺立的萧宁素,眼中没有一点感情。不出一刻,日头正中,午时已到。
    青瑜真人先是面北一拜,有气无力说道:“道宗弟子萧宁素,罔顾诫令,不尊门规,悍然出手,致使同门弟子一死二伤,按律,当斩!”
    说罢,青瑜真人划开虚空,现出须弥芥子,握住一柄黑金斧钺,缓缓扬起,就要对着萧宁素首级劈下!
    这时,从有山的地方传来一道慵懒女声。
    “谁敢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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