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来上海滩是为什么,这事情齐孤鸿虽然不曾对旁人说,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有那么一段时间齐孤鸿一直在琢磨着唐鬼的事情。
    当年的唐忌夜是个沉默寡言安静内敛的书生,他不喜与人交谈,许是因自己与寡母长大又家境贫寒所以较为自卑的缘故,而齐孤鸿对他的照料则让战战兢兢处世的唐忌夜对他有所信任,所以那些其实想说但是又不敢对旁人说起的事情便有如滔滔江水一般绵绵不绝地倾泻在了齐孤鸿身上。
    但是后来唐鬼什么都不对齐孤鸿说了。
    这样的情况,让齐孤鸿很是困扰,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唐鬼开口,总不能逼他对自己说些什么,反而是这种不远不近不冷不淡却好像总是隔着一层隔膜的关系,让齐孤鸿觉得浑身难受,就如同三伏天里裹着夹袄般,总是不畅爽。
    当齐孤鸿意识到这一层窗户纸很难捅破的时候,他开始认真思考唐鬼为什么会这样,想着想着,人反倒坦然了。
    不说,有时候是因为保护,有时候是因为宽容,毕竟这世界上不是所有话都能说的,否则,贤明者为何说三缄其口?
    就像现在,齐孤鸿就是没说也不想说,他不想告诉旁人自己来上海做什么,或许是羞于启齿,或许是不想自己的重担被施加在别人身上,但他自己知道。
    一,找父亲齐以寻亲。
    二,找仇人章杳复仇。
    这两件事情都不是马上能达成的,而曾经为了试着达成这两件事情也令他们付出了惨痛代价,所以齐孤鸿不能再轻举妄动,他需要细细思考,正如唐鬼有时候为了他而遮掩真相一样,齐孤鸿也想过,如若真是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他也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保全唐鬼等周人周全。
    至少,不能像当初那样毁了唐鬼一个山寨,如今他身边的人已不多,只剩下这么几个体己的,若真是再毁了,无论是唐鬼还是唐忌夜,也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齐孤鸿不说,唐鬼也不问,他晃里晃荡地起身,别说,他那身衣裳千疮百孔,破洞接着破洞、补丁连着补丁,还真是符合他的气质,唐鬼伸了个懒腰,他是闲不住的,只说出去逛逛,便扔下齐孤鸿,一人径自出门去了。
    唐鬼有自己的盘算,这次自己不能再上山为匪,可也不想像常人一样卖苦力讨饭吃,怎么闯进上九流,这是个问题。
    而最紧要的嘛……唐鬼走出去老远,回头确定齐孤鸿没有跟来,他这才从怀里摸出了三块现大洋和一枚骰子。
    现大洋不用说,自然是趁着齐孤鸿不注意的时候偷藏起来的,唐鬼藏得理直气壮,心说知道齐孤鸿不会让他去赌,可老子跟着他鞍前马后跑这么久,总归要寻些消遣才对得起自己。
    至于这骰子嘛,一个人影在唐鬼脑海之中闪过,他没深想,拿着骰子便一路往城里去了。
    放下唐鬼暂且不说,只说齐孤鸿,他在院子里沉思的时候,七树正进门,目光扫视一圈儿抓到齐孤鸿后便兴冲冲地直奔齐孤鸿而来。
    “少爷,少爷,”七树拉着齐孤鸿便往后院去,“您这边来,我有个事儿跟你说。”
    七树鬼鬼祟祟,弄得齐孤鸿满头雾水,他跟着七树一路到了后院儿,七树按着他在水井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自己则伸手去抓了汗巾打湿,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七树兴奋地对着齐孤鸿道:“少爷,我找到了个赚钱的门路!”
    赚钱的门路?齐孤鸿听了这话,又见七树强压着喜色卖关子的样子,心里直犯嘀咕,一想到当初吉祥和阿夭那一档子事儿,齐孤鸿立马警惕起来,“你该没搞什么歪门邪道?”
    七树的年岁够给齐孤鸿当叔儿,他也仍是将齐孤鸿当孩子看来,听了这话眉毛抖了抖,“瞧您说的,我都一把年岁的人,还能去搞什么歪门邪道?而且啊,咱这门路专治歪门邪道,你说是拯救苍生都不为过!”
    放下汗巾的七树脸上还挂着水珠儿,他在房檐下的青砖上席地而坐,脱下两只鞋拍打拍打土,就这样晃着脚丫子对齐孤鸿说起了他这两日的见闻。
    上海人喜烟土,大清朝时的确是闹了一阵子禁烟,闹的最凶自然属林则徐虎门销烟,可是眼看着大清也灭了,到了民国各自为政,上上下下的都好抽一口子,不会抽反倒被看做是土鳖,权势名贵领着头的抽,文人雅士也不甘其后,故而这上海的烟气是愈演愈烈经久不衰。
    只是,抽烟土毕竟是个不小的挑费,多少家财万贯都化作烟土一烧而尽,眼看着没落了抽不起了,瘾上来了那滋味儿生生要人命,不想死的自然便要想办法。
    七树在外面晃了几天,逛到三马路时,发现一家商铺门庭若市,不少人捧着银钱排长龙,七树跟在一旁瞧着,发觉那些排队的人中不少面如土色哈欠连天,更有垂涎自口边流而不能抑,一看便知是瘾君子。
    当时是午饭的时候,七树花一个铜板买了馒头蹲在路旁边吃边瞧,不等他一个馒头吃完,铺子里的伙计吆喝一声打烊了便要关门。
    那些瘾君子一听这话登地急了,哀求着什么“就买一包”之类的,伙计却是不耐烦,趾高气昂道:“今日的卖到这儿,想要的明日请早了!”
    直到铺子的确上了门板,人群这才不情不愿地散了,七树看着有趣,连忙上前打问,然而几个瘾君子都是不耐烦地摆手,七树瞧了瞧便拉住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儿问道:“娃子,你们这是来买啥?”
    早在齐家尚在时七树便是常年在外面跑,口音虽还是有些,却也能令人听懂,小娃儿说着沿海一带的渔村土话,委屈地垂着头向七树解释起来,说他是替家中老爷来买药,老爷吸鸦片把房产地业老婆姨太都吸跑了,就只剩他这么个小童儿,若是买不回药,老爷烟瘾上来了是要打人的……
    在着含含混混的一言半语中,七树才知道里面卖的东西是一种治烟霞癖的药,能取代烟土,叫哑支那。
    “少爷,我可是打听遍了,一般人抽烟抽的是罐子土,卖得最广的是老延龄,一小罐儿是一钱,价格和香港来的公烟一样,都是小洋两角,但凡有些瘾头的,一晚总要抽个几盒,最上好的是印度烟土,叫什么马蹄什么来着,一两马蹄土足要白银五两,您说这大米如今这么贵,一担子四元二角也够一家人吃喝一阵,可见这哪里是抽烟?就是在抽白米嘛!”
    七树说到这儿义愤填膺,齐孤鸿却仍是云里雾里,挑眉道:“你在想什么?该不会是贩烟土?”
    “哪儿的话!咱不是说那哑支那么,我打听了,那哑支那一盒一元,够用五天的,都说是味道也好闻,像是股子杏仁味儿,关键是足顶烟瘾,一服见效,上一刻还鼻涕哈欠求爷爷告奶奶满世界找烟的,下一刻就全好了,活似个没事儿人般精神抖擞上蹿下跳了!”
    “所以说……”齐孤鸿捋着七树对自己说的这么一大番话,又敲着他那表情,轻声道:“你是有什么法子抢那哑支那的生意了?”
    “少爷,咱齐家可是蛊门,要别的没有,炼蛊的法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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