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冕问起的,是唐芒的儿子。
    若是依照家谱辈分排字,那孩子和唐垚一一样,该是“垚”字辈儿,但唐冕不知道唐芒到底给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甚至于,他这个做叔叔的就只见过那孩子一面,而且还是在襁褓中,甚至没看到脸,他只知道,若是按照年月估算,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那孩子应该是二十来岁。
    唐家有唐家的规矩。
    新生儿生下来后,只有父母可以陪在孩子身边,因为唐家人认为,孩子的脾气秉性应随其父母,若是在生下来的时候有外人来探望,容易让孩子沾染上其他人的恶气。
    三天后,家族中的长老才能前去给新生儿赐福,祈求孩子可以长命百岁,传承唐家蛊术。
    七天后,家族中会摆设酒宴,直到此时,父亲才宣布孩子的名字,因为孩子出生的头七天,命格还不稳,若是提前暴露了名字,有恐恶人行歹事,而唯有宣布了孩子的名字,才意味着这个孩子真正来到这世上,也意味着唐家承认了这个子嗣,此时家族中的其他人才可以见到孩子。
    听闻大嫂为大哥诞下儿子,唐冕不由得替大哥高兴,时时惦记着自己那侄儿,心想大哥长得相貌堂堂,大嫂又是天仙下凡,自己那侄儿必然是百里挑一。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唐冕早早便出去了,为了给侄儿挑选件像样的礼物,唐冕在集市上转了整整一天,然而就在他夜晚回到唐家,刚下了地穴,便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
    家中上上下下无人说话,长老们坐在唐芒家的门外,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凝眉触目,有人暴跳如雷,唯有唐芒站在门口沉默着,早上见到时还满脸喜色的人,晚上生生成了一尊沉默的坐像。
    同时,唐冕很快发现,唐家的年轻人全都不在了,不光是人走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兵器。
    那天晚上,直到半夜的时候,唐芒家门口的人才散了,唐冕趁人走后,到了唐芒家,屋内亮着火焱蛊的淡淡光亮,借着那光亮,勉强能看到大嫂抱着孩子的身影映衬在纸窗上,而与其相对的另一个身影,是站在远处的唐芒。
    他们夫妻俩隔着很远的距离,从那影子来看,夫妻二人谁都没有看向对方,房间里一片死寂,两人的身影也一动不动,四处都弥漫着一种寂寥凄苦之气息。
    唐冕忌讳着族中的规矩,虽然心有好奇却并未进门,就在唐冕犹豫着要不要找大哥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的时候,唐芒好似已经知道唐冕来了似的,窗上的人影未动,只听他轻声道:“去西屋。”
    兄弟两人站在西屋里,房内无光,在一片逼仄的黑暗中,唐芒抓住了唐冕的手。
    那只手有些凉,唐冕突然觉得浑身一个激灵,紧跟着,唐冕感觉到唐芒以指甲在他的手心中重重的、慢慢的抓了三下。
    唐芒虽然没有说话,可这动作却好似在倾诉着千言万语,而真正让唐冕觉得心头一震的原因,是这动作乃是他们兄弟间的暗号。
    有个双胞胎兄弟,其实是上天的恩赐,在生活中,处处都有便利。
    比如两人小时,唐芒溜出去玩,唐冕就可以在爹娘面前假扮唐芒,替他打圆场,就说吃饭的时候吧,唐芒若是溜出去了,唐冕以自己的身份吃过饭,就说肚子疼要去茅厕,绕一圈再回来,假装是刚到家的唐芒,然后默默地再吃上一碗,为了这事儿经常撑得他夜里睡不着。
    又或者说修习蛊术,两人的爹总是将两人分别关在两个房间里,命他们单独炼出蛊虫,每次都是唐芒先炼成蛊虫,然后兄弟两个趁着他爹不注意的时候换到对方的房间,唐芒再替唐冕炼出蛊虫。
    而如若遇到什么紧急状况来不及事先商量时,兄弟俩便会用这个暗号。
    手心抓三下,你就变成了我,我就变成了你。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兄弟两个渐渐很少用这暗号,因为两个人的身份已经不能再调换唐芒做了族长,娶妻生子,成为了家族中的顶梁柱,他不再需要唐冕假扮他,而唐冕也渐渐无法假扮他了。
    故而当这个暗号再次出现时,唐冕诧异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望着对面的唐芒。
    浓稠的黑暗中,唐冕只能看到唐芒的目光,柔软,脆弱,而又无助,他深吸了口气,对着唐冕道:“我要出去一趟。”
    这意思很明显,在唐芒外出的这段时间,他需要让唐冕来代替自己,可唐冕想不通,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唐芒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
    唐芒没有对唐冕解释,唐冕能察觉到唐芒甚至在瞒着他的妻子,根本没有机会解释,就这么赶鸭子上架似的,唐芒对唐冕说过这句之后,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唐冕身上,然后径直往门外去,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着那边喊了一声道:“嫂子,我先走了。”
    其实很多事情后来想想都很可笑,那毕竟是和唐芒同床共枕的妻子,又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丈夫?唐冕一直觉得唐芒有着他可望而不可得的聪明智慧,他不知道唐芒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犯如此愚蠢的错误,除非发生了什么更要紧的事情,让唐芒只能顾及一边。
    毕竟,与天道相比,人终归总是渺小的,老天爷想要降下的灾祸,实在难以逃脱。
    唐芒离开之后,唐冕硬着头皮进了哥嫂的卧房,嫂子坐在床上,不知是因愁闷还是因为还在月子里,脸色很是难看,抱着怀中的孩子一言不发,那孩子也不哭,安静得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唐冕甚想凑上前去看看自己那尚未谋面的侄儿,但他现在是唐芒,他记得刚刚唐芒站着的位置,此时又站在了那里。
    对面的嫂子一言不发,唐冕从她脸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往昔他们夫妻两个脸上那种让唐冕羡慕不已的恩爱之情,如此沉默许久,唐冕估摸着都快到后半夜的时候,嫂子才终于开了腔。
    “他们……可是当真去了?”
    唐冕被嫂子这话问的当即愣住,他不知有什么前因,无法预知自己该答什么后果,硬着头皮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道:“嗯。”
    “那这事情,就真的这样了?”
    “嗯……”
    唐冕压根儿不知道嫂子在说的到底是什么,不过他见嫂子的表情平静,心中猜想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儿,反正要怪也怪大哥什么都没交代,既然不是要紧事儿,哪怕说错了,等大哥回来再和嫂子解释便是。
    那时候的唐冕还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时没说清,便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清。
    对面的大嫂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释然地长出了口气,对着唐冕道:“也罢,那就早早睡吧。”
    大嫂说着,将孩子放在床上,随后开始收拾起了床铺,唐冕心想自己等会儿就说还不困,等着大嫂睡了再找机会溜出去,眼下要紧的是想先看看他那侄儿。
    如是般想着的唐冕便两步到了床边,他刚往襁褓中看了一眼时,突然感觉颈后一阵剧痛,紧跟着天旋地转,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就是唐冕与他那侄儿相见的唯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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