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一向是疼爱她的,就是出嫁后,舅家人也是常来往的,韩元蝶看着自然觉得亲近,连忙叫:“外祖母。”
    李太太的年纪看着比许夫人大,此时看见韩元蝶,立刻笑眯眯的:“圆圆好乖。”
    笑的跟韩元蝶记得的一模一样。
    李太太刚站定,紧接着,丫鬟又从车里扶下了一位小姐。
    这位小姐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身段都已经长成了,虽说不是十分美貌,但到底是鲜嫩年纪,看起来还是如一朵花般。
    韩元蝶觉得眼熟,看了好几眼才想起,这是她的八姨母王樱兰。
    八姨母远嫁山东,韩元蝶长大后只见过她一回,又与现在的模样不同,已经是中年妇人的形象了,是以一时间想不起来。
    韩元蝶就很有礼的招呼一声:“八姨母。”
    王樱兰显然有点意外,连忙过来牵她的手与她说话:“圆圆,你母亲可好些了?”
    韩元蝶点点头。
    她又往后面张望了一下,那边车上下来的是两位舅母,大舅舅带着一家子在河南任上,家里成亲了的是二舅舅和三舅舅。两位舅母都伺候着婆母出来了。
    但王家却并没有别的姑娘来,居然只有王樱兰一个姑娘。
    这个时候,六姨母,七姨母不是也都还没出阁吗?且后头还有好几位小姨母呢。怎么就来了八姨母一个。
    李太太越发笑的一朵菊花似的:“圆圆只在前年正月的时候见过她八姨母一回,还是在一家子那么多人的时候,这样小的孩子,这会儿竟然还记得,可见是有缘分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样奇怪呢,韩元蝶并不是真的小孩子,总能听到些话外之音,按这个话头子,不是应该是赞韩元蝶聪慧吗?怎么说起缘分来了。
    韩元蝶转头去看祖母和外祖母,外祖母一脸慈祥的笑,祖母的脸色却有点儿不大好看,韩元蝶心中就更明白了,挣开王樱兰的手,跑回祖母身边去。
    我娘虽然病的厉害了,可还没死呢,这就要来占位子了?
    李太太还一径的笑着对韩元蝶道:“圆圆喜欢你八姨母是不是?来,让你八姨母和你走前头爬山好不好?”
    外祖母这慈祥的笑容,疼爱的语气,让韩元蝶第一次觉得恶心起来,她又往祖母的腿边靠了靠,拉住祖母的手不放,只是摇头。
    李太太就给王樱兰使了个眼色,王樱兰笑着上前来要牵韩元蝶的手:“圆圆和姨母走前头摘花儿去好不好?”
    韩元蝶就把手往身后背,另外一只手拉着许夫人的手不肯松,清清楚楚的说:“不!”
    自她记得事情以来,她就没有这样清楚明白的说过这样简单的不字了,这话一出口,真是满心的畅快,这是韩元蝶回到小时候之后,第一次觉得,原来还是做小孩子更爽快些。
    许夫人脸色有点冷,语气淡淡的说:“圆圆是到南安寺给她娘祈福的,哪有心情摘花儿。”
    王樱兰就有点讪讪的,缩着手往后退了一步,外祖母李太太脸色倒是没变,只瞪了王樱兰一眼。
    这个时候,就可见庶女的缩手缩脚了。
    那边舅母们本来是慢慢的下车的,这下子也就连忙走过来打圆场:“既都到了,母亲和亲家太太就慢慢走上去吧?”
    韩元蝶也都招呼了一声,只是她心中不大自在,也没有自己早上自己所想的看到舅母的那种欢喜了。
    许夫人心中再是不喜欢,也不能转身就走,只得轻轻叹口气,牵着韩元蝶的手慢慢的走上去。
    南安寺所在并不太高,从山脚路头走上去也就只要一炷香的时辰,韩元蝶拉着祖母的手,慢慢的走着,她安静的很,其实是在听祖母与外祖母说话。
    舅母们早有意的陪着韩家的几位姑娘走前头去了,李太太小声道:“……慧姐儿这样的命,我也是心里疼的了不得,到底是我亲生亲养的闺女啊,如今这样子,不是我心硬,我总得替圆圆想想,慧姐儿就这么点儿骨血,如何舍得……若是姨母做了继母,自然多看顾着圆圆,女孩儿家,头一条要紧就是要有母亲照管啊。”
    韩元蝶抿着嘴,这话听起来似乎不错,站在娘家的立场,继母是自己家的人,当然比外头迎进来的好,可韩元蝶终究是经历过世事的人了,她想,若真是这样为自己考虑,外祖母为什么不与母亲商议,母亲自然是最放心不下韩元蝶的人了。
    这事情,由母亲来与祖母提出来,那才名正言顺,才值得夫家考虑吧。
    韩元蝶都想的到的事,许夫人自然也是想得到的,她客客气气的道:“亲家太太这话说的不错,只是如今林哥儿媳妇病的虽不太好了,终究还在的,咱们今儿来烧香,也是为着盼她好不是?且再瞧瞧吧。”
    李太太叫这样客客气气的堵了回来,张了张嘴,还是又犹疑着说:“只怕慧姐儿这病的糊涂了,想不到这些事上去。我做亲娘的,不与她打算,还有谁呢?难道我还害她不成。”
    韩元蝶抬头看了祖母一眼,见祖母脸上还是那样子,心中都不由赞叹,祖母好涵养!
    许夫人依然那么客气的说:“真到了那地步儿,我自然与林哥儿媳妇商议。”
    话说的这样,又眼见的寺门到了,李太太才终于没再继续说了。转而一脸笑的来与韩元蝶说话。
    韩元蝶依然抿着嘴不说话,只紧紧的拉着祖母的手,这是第一次,她不愿意亲近慈爱的外祖母。
    南安寺大殿供的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另有些小佛堂,韩元蝶如今是深信虚空之中自有神灵,挨着大小神佛的跪拜,十分虔诚。
    求每一个菩萨保佑母亲康复。
    在回去的马车上,许夫人嘱咐她:“今日你八姨母也来烧香的事,你不要与你娘说。”
    韩元蝶点点头,说:“我知道。”
    她娘病成这样,她当然不会去刺激母亲,而且母亲是一定会好的!虽然现在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样,但现在既然有神佛保佑,母亲定然会好起来的!
    许夫人当然不知道,看她仿佛懵懵懂懂并不担心的样子,想着她还这样小,不由摸摸她的头,又叹口气。
    回到家里,韩元蝶就去看母亲,母亲衰弱的几乎已经坐不起来了,看到女儿进来,也是不由的露出笑容来,只是不让她亲近。
    韩元蝶知道,母亲是怕她小孩子染上了毛病。
    母亲声音很弱的问她出去怎么样,看到些什么,韩元蝶这些日子来一直沉默寡言,因为她还实在不太会像一个孩子一般的说话,此时母亲问了,也只是把南安寺大概说了一下,又说了烧了几柱香之类。
    庞三嫂在一边听着,便赔笑补充道:“老太太和舅奶奶们也都去了呢。”
    王慧兰只是嗯了一声,也没有多问。
    韩元蝶心中又是一突,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她在母亲房里不能多呆,母亲怕她染病,一会儿就吩咐带她回去,韩元蝶乖乖的跟着庞三嫂回去,看着不言不语的,心里却有无数的念头转来转去。
    祖母对母亲的态度,对外祖母一家的态度,今日所见外祖母的行动言语,甚至还有母亲的态度,都跟她的记忆大相径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祖家一直不很得意,韩元蝶是知道的,外祖卸了差使后,舅舅们都没多大的出息,大舅舅做了几年河南的官,也很快就要不做了,一家子靠着有限的祖产的出息过日子,比起自己娘家是差了不少。
    自己在娘家的时候,常给外祖家的表姐表妹们带东西去,出嫁后,因手里活络,更是常看顾着外祖家。
    但是外祖母那样的慈爱,几位舅母也对她疼爱有加,母亲去世后,常接了她回外祖家住,虽说吃用上不如娘家,可是在外祖家最自在,没有管束,外祖母成日里都说,我们圆圆最聪慧懂事,我们圆圆最孝顺,家里的姐妹都比不过圆圆。什么事都纵着她,不管闯了什么祸,对她也没有一句责骂。
    对比祖母的冷淡刻板,在王家没有人拘着她管着她,她当然愿意亲近外祖母,亲近舅家,总愿意去王家。
    可是今日所见,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当然无知无觉,但对现在的韩元蝶来说,又是疑惑又是震惊又是难过。
    完全颠覆了一切过往的认知。
    为什么外祖母会做这样的事?而维护母亲的,却反而是祖母呢?
    庞三嫂把韩元蝶抱在床上给她换衣服,一边小声道:“大姑娘,您八姨母可喜欢你了,今天跟我说了好几次,大姑娘长的又好,性子又好,又听话。”
    韩元蝶坐在床上,小腿还无聊的前后摆,看起来十足是个小孩子,她自己也发觉了,她虽然不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可是的确有时候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总会无意间做出些小孩子的举动来。
    当然她并不是真的小孩子,她听得出庞三嫂的意思,就打量了她一下。
    庞三嫂圆圆的脸,笑的很自然,看起来就像随口闲聊而已,不过对着七岁的小孩子,不管心中有什么打算,也都不会有多少防备才对。
    韩元蝶心中盘算了一下,说:“我不喜欢她!”
    果然,庞三嫂就笑道:“为什么呀?那可是你的姨母呢。你八姨母说啊,过两天来带你上街玩去,可好不好?你八姨母要给你买糖人呢。”
    庞三嫂是王家送来的人,韩元蝶依稀记得,庞三嫂的家里好几个亲戚都在舅舅家伺候,想必就算要换也愿意伺候主家的女主人。这会儿这话,想必是今日在南山,得了外祖母舅母授意,要在韩元蝶身上打开突破口。
    小孩子嘛,不会考虑利益,当然最容易投其所好。
    而王家想要成事,最大的理由当然就是韩元蝶了。
    韩元蝶用小孩子最无理,又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不好!我不去!”
    做小孩子真有做小孩子的爽快之处啊!
    韩元蝶大声说:“我讨厌她!”
    ☆、第二章
    第二章
    韩元蝶的声音大的上房的许夫人也能通过某些人依稀听到一句,许夫人听完了不动声色,但伺候在一边的阮嬷嬷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怎么有这样狠心的人家!好歹也是亲闺女。”
    许夫人手里端着个茶盅,喝了一口,不紧不慢的说:“天下什么人家都有,只要咱们家不是这样也就罢了。”
    这会儿只有许夫人跟前两个贴身大丫鬟在外头屋里做针线等吩咐,别的人都没有,阮嬷嬷才道:“也不知大奶奶是个什么章程,论起来,大奶奶平日里也是很顾念娘家的,尤其信亲家太太的话。这会儿只怕也难说的很。”
    当初大奶奶生养大姑娘的时候,放着许家的奶妈子不用,倒是从娘家接了庞三嫂过来做大姑娘的乳娘,阮妈妈在提到那边的时候,就总忍不住拿出来说一说。
    许夫人还是那种万事不动容的样子:“大奶奶怎么想的,那是大奶奶的事,就是她愿意,做主的那也是我们家,如今老大还没回来了,越发八字没一撇,你就说起嘴来。”
    说到后来,许夫人还加了两个字:“啰嗦!”
    阮嬷嬷早习惯了,她是许夫人做姑娘时候的大丫头,又是她的奶姐姐,在许夫人跟前伺候了一辈子了,她性子急,有话忍不住要说,许夫人又是个淡定慢性子,早说过她无数次啰嗦了。
    这会儿她笑道:“说起来,大少爷这也快要到了吧。我记得,是二十九动的身。”
    阮妈妈叫惯了大少爷,按理成亲后就该改口称呼大爷了,还常改不过来。
    许夫人随口道:“想必快了。”
    阮妈妈又道:“大爷这样的人才,也不知怎么就偏……”
    大奶奶王慧兰从来身子弱,常年用药养着,其实算不得良配,而且家境虽不能说没落的十分厉害,比起韩家还是很差了些,只是容貌着实是俏丽的,性子也算得柔和体贴。
    王慧兰是个柔和性子,不仅是顾念娘家,对夫家的长辈也是孝顺恭敬的,对丈夫温柔体贴,便是对下人,也是宽厚的。
    所以就是阮妈妈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说起大奶奶来,也说不出十分的不好,其实也不过就是心里觉得其实配不上他们家大爷罢了。
    许夫人道:“老大那样的犟脾气,他既然情愿,死拦住他有什么意思,便是父母之命,若是落的夫妻不和睦,咱们家又有什么好处?原也没想着要靠孩子们的婚嫁飞黄腾达不是?就是到了如今,无非多些烦事,也不至于怎么着。”
    什么事许夫人都总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儿,阮妈妈嘴里不敢说,心里却觉得夫人通透的有些过了头。
    许夫人一眼就看出阮妈妈的腹诽,又说:“你也不用在我跟前这样了,其实这事儿哪里用我急,你也不想想,林哥儿媳妇若是有一分肯应这事儿,她亲娘不比我清楚明白?至于绕过她来找我说么?你且瞧着就是了。”
    阮妈妈笑道:“是是是,夫人这样一说,我倒是疑惑起来,按理说,这做母亲的,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儿女了,大奶奶就大姑娘这一个骨血,平日里也是疼大姑娘疼的心肝儿似的,若是今后真……那姨母做继母自然比外头来个人强些不是?何况那家的八姑娘是姨娘养的,又有弟弟,母子都捏在太太手里,就更把稳了,大奶奶不会想不到吧?”
    许夫人道:“这做亲娘的明白闺女会怎么着,这做闺女的自然也知道亲娘是个什么性子不是?林哥儿媳妇虽说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是个柔和性子,倒也是个明白人,心里头清楚着呢,顾念娘家是顾念,只是什么话听得,什么话听不得,该给什么,不该给什么,总是分得出来的。”
    阮妈妈听了这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笑着称是。
    烧香这才过了两天,王家女眷又上门来看望姑奶奶,那会儿,韩元蝶刚去母亲房里请了安,去了祖母的上房请安用早饭,许夫人又得了信儿,就笑着与韩元蝶说:“你爹爹到城门口了,就快回来了。”
    韩元蝶记得,爹爹韩松林这个冬天随部外出赈灾,这眼看要过年了,自然也该回来了。不过既然不是爹爹主事,想必不用进宫缴旨,只要上司放人就能回家了。
    韩元蝶依然笑眯眯的点头:“爹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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