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体面修身的商务装束,俨然一个翩翩贵公子。但他拿着分酒器和酒杯,与其他人交谈,劝酒倒酒饮酒避酒,却又十分的老练从容。他与别人交谈时带着熟练的笑容,但独自一人时,却又双眉紧锁,思虑重重。
    余飞的目光有些离不开他,楼先生却先一步看到了她,热情地过来延引她入座。他向母亲介绍了余飞,又安排着女儿照应余飞先用些晚餐。
    酒宴过半,祝寿程序都过了,余飞找了个楼先生的空档去给楼先生敬酒,饮毕,她本要开口问楼先生一些事情,楼先生却带着她往另外一桌走,道是要为她引见一些人。
    “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好听京剧。”楼先生道,“上次答应你的资助缮灯艇的事情,我拉了他们一块儿出力。你过去给他们一起敬个酒,表示一下。”
    余飞依言过去敬酒,那些人对她也很是热情,见着楼先生带她过来,纷纷举着酒杯站了起来,红光满面。
    然而余飞说要一起敬时,这些人就不干了。
    “大美人儿,要敬就一个一个地敬,哪有一起敬的道理?”他们说着普通话,听起来都是北方人,也难怪是听京剧。
    余飞知道她这个人酒后乱性,又是一个人孤身在z市,迟疑着不敢喝。求助地望向楼先生,楼先生却哈哈一笑:“这些人身上油水厚的很,你陪他们多喝几杯,多刮几层下来。”
    她有意拒绝,那些人却不依不饶:“这么着吧,你和我们中间一个人喝一杯酒,那个人就出五十万捐给缮灯艇,怎么样?”
    余飞见实在无法脱身,一咬牙,说:“五十万太少了,一百万我就喝。”
    她本以为往上抬了个高价,便会有人望而却步,谁知这些人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大声叫道:“好!”
    余飞骑虎难下。她心想,能喝多少喝多少吧,未必要和这些人全部都喝。那酒杯倒也不大,就指头大小,她喝了一杯,便知那酒度数不低,入口虽然不辣,喝下去之后却是一股热流涌向全身。
    喝了三杯,她知道自己快到那根线了。一旦逾越那道红线,后面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也不知道。
    她说不喝了不喝了,执意退出,没想到那些人竟拉着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
    “哎哎哎,怎么能厚此薄彼呢?”一个人脸上泛着红光,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身上的钱都喊着闹着想花给美人儿,你怎么能说不喝就不喝了?”
    “对嘛,凭什么只陪那三个喝,不陪我们喝?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美人儿?”
    这些人簇拥过来,一片混乱,不知是谁给她杯子里酌满了酒,又握着她的手硬把酒杯往她唇边靠去。
    余飞挣扎着想要后退,身后却又被人挡住了。她这才觉得有些恐慌,眼看着酒液已经沾上了嘴唇,她都不敢叫,紧紧抿着嘴唇不肯喝。
    正她想着要不要横下心来自卫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无声然而坚定地拔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余飞感到强加在她身上的力道松了。那些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听到了白翡丽淡淡地声音在她身后说:“我来陪你们喝,双倍。”
    那些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说:“那可不行啊,谁不知道你白公子千杯不醉?这点小酒,奈何得了你?”
    “不行不行,余大美女这酒,是一定要喝的。我们这些人,兄弟同心,要出钱就一起出,少了一个都不行!”
    “对!”其他人哄闹着应和。
    余飞不曾应付过这种场面,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与这些人撕破脸,还是曲意逢迎。这时只见白翡丽向前一步,走到了她斜前方。他似是已经有了些酒意,就着那股酒劲儿扯松了之前紧扣的领口。
    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忽的重重地拍在了酒桌上,所有的酒杯都被震得向上飞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干净清湛,那一双流丽双目中却前所未见地带了几分狰狞的赤红——
    “这么说吧,今晚谁再让她喝一杯,就是跟我白翡丽过不去。”
    ☆、鼓瑟
    整个喧闹的宴会厅, 突然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安静, 只剩下了交响乐队轻柔而和谐的背景乐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这一桌投射过来。
    楼先生轻巧举杯,向众人笑道:“没事啊, 大家继续喝!”
    宴会厅又恢复喧闹如常。
    那群人中的一个人嘴角挑起嘲意,说:“白公子,你和这个余大美女什么关系?”
    白翡丽冷淡道:“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所以白公子是路见不平, 出来英雄救美?”那个人愈发的不给面子, “白翡丽,你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有闲情出手帮别人呐?”
    余飞闻言心中一惊,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白翡丽怎么泥菩萨过江了?
    她望向白翡丽,白翡丽依然敌视着他们,一张秀气的脸庞竟然不可直视。
    她心尖儿都在颤。
    楼先生看着他们两个,笑了笑, 化解开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白翡丽,别太认真了。他们也就跟余飞开个玩笑,还能真把她怎么样了?余飞是南怀明老先生的爱徒, 出了事,我怎么跟南老先生交代?”
    白翡丽冷冷地扫过桌上众人, 拿纸巾擦干净手,缓缓地站直了起来。
    楼先生以长辈的姿态拍拍白翡丽的背, 道:“来,到我桌上去坐坐,我带你认识一下我母亲。——余飞, 你也过来。”
    他又回头笑着对那桌人说道:“你们哪,说话算话,答应人家的钱,明天就要到账!”
    路上,楼先生见余飞闷闷不乐,便道:“余飞,你既然进了《鼎盛春秋》,在业界的身份已经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像这种场面上的应酬,今后还会经常遇到。我今天让你经历一下,也是为你好。这回还有我保驾护航,以后可就没有了。”
    余飞看了楼先生一眼,眼角余光扫到白翡丽脸色漠然,望向别处。
    余飞默然,没有言语。她想起前年年底在文殊院遇见楼先生,楼先生在吃饭时问了她一句话:“余飞能喝多少酒?”她当时就告诉他,她酒量不大好,喝多了会断片。
    楼先生是个特别有心的人,很早之前的一些细节,他都能记得很清楚。
    他会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吗?他不知道她喝多了会出事吗?
    可他刚才说的话,又十分的冠冕堂皇。
    来z市找楼先生之前,她找缮灯艇艇主说过这件事。她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外出演出的邀请,答应的原因又和缮灯艇有关系,她就没和于派的师父还有南怀明说,只是向艇主请教应该注意些什么。
    艇主告诉她,楼适棠是个专门搞政~府关系的人,让她乖巧些,不要得罪他。另外酒桌上的事情,恐怕也免不了。她要是不能喝,就撒娇装痴,那些男人特别喜欢逗小姑娘玩,占点嘴上手上的便宜,但只要有楼先生在,他们也不敢喧宾夺主。
    艇主说这些话的时候,时不时叹一口气,是感激她,却又有些为她担忧的意思。
    余飞突然意识到,虽然过去缮灯艇只想让她做绿叶,却也无形中保护了她。
    她印象中过去也有不少这种事情,但都是倪麟亲自出去应酬,好几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许进。
    从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的缮灯艇,再到2008年的梅兰芳大剧院,前后一百年的时间,从官座到池座,有什么东西变了吗?
    一百年过去,这个国家翻天覆地地变了,从近代到现代,时代也星移斗转地变了。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没有变,也不可能变。
    艇主跟她说出楼先生的真实身份时,余飞就明白了楼先生对她的所求为何。
    她对楼先生而言,将会是一个绝佳的通往上流社会的工具,所以他一直在培养她。
    她知道这是事实,也是现实,是她向上走,所不得不认识到的残酷。但为了养育她遮蔽她十六年的缮灯艇,她可以忍受这一点。
    然而从刚才那第四杯酒开始,她隐约不得不怀疑楼先生对她是否还别有所求。
    若不是白翡丽,她不知道她现在会是处在怎样一种境地。她不敢想象。
    楼先生的眼睛里仍然风平浪静,看不出来什么。余飞深敛眉眼,藏起了心底的锋芒。
    余飞和白翡丽都坐到了主桌上。楼先生向老太太介绍了白翡丽:“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白居渊的长子,白翡丽。”
    老太太抬起老花镜细细致致地打量白翡丽,“哎呀呀,咁大個仔啦(都这么大了),生的好靓仔啵(长得好漂亮),仲靓仔过阿爸(比他爸爸那小子漂亮多了),不过都系似阿妈多d(像他妈妈)。”
    提到他妈妈时,余飞看到白翡丽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余飞之前听姥姥姥爷说过,白翡丽的母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的去世给他造成了一些精神创伤,他特别害怕提到或者看到他的母亲,所以在姥姥姥爷家里,没有一张他妈妈的照片。
    幸好老太太没有再提到他的母亲。
    又聊了几句,老太太便说想听余飞唱戏。
    余飞现在只想快些把戏唱完了事,便问老太太想听什么,老太太久居岭南,只听粤剧,果然点了《香夭》一曲。
    余飞道了声“好”,便起身要上台去唱,楼先生叫住她,问:“《香夭》是男女对唱,你一个人唱吗?”
    余飞道:“男声女声我都能唱。”
    楼先生笑了起来:“那多没劲。我给你找个搭档。”
    余飞正疑惑他要找谁,只见他对白翡丽说:“我听你后妈讲,你小时候是学过粤剧的。不如你和余飞给咱们唱一首?”
    余飞怔了一下,白翡丽道:“早就忘了怎么唱了。”
    楼先生笑得畅怀:“那哪能忘呢,我听说这种本事都是根深蒂固的,就跟你小时候会翻跟斗一样,十几年不练,长大了照样会翻。”
    余飞看得出来白翡丽神情中明显的厌恶情绪。这种场合,她这种本来就是演员的,上去做个演出也不算什么,但白翡丽不是,这就有些像渑池之会上,秦王逼赵王相与鼓瑟为乐的意思了,是一种侮辱。
    余飞便道:“《香夭》这首曲子,讲的是夫妻二人双双殉情,在老人家的寿宴上唱,会不会不太吉利?我换另一首吧。”
    楼先生摆手道:“我们楼家没这么多忌讳。你不知道,老太太年轻时最爱的就是任剑辉(粤剧最著名的女文武生),最爱听的就是‘任白(任剑辉x白雪仙)’的《香夭》。你来不唱《香夭》,给老太太贺寿还有什么意义?”
    余飞还想说服他,他已经向白翡丽开口说道:“你这段时间找我这么多次,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今天你给老太太唱一首,老太太听得开心了,咱们什么都好说,坐下来把这件事谈成,好不好?”他脸上春风含笑,面向白翡丽说话,左手五指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面,显得胸有成竹。
    白翡丽在踌躇。
    余飞蹙着眉看他,她捏着一把汗。她对商务上的事情再愚鲁,从刚才楼先生的话里,她也能听出来白翡丽来这个晚宴,是有求于楼先生。
    楼先生想和他做个交换。
    宴会厅中明明很喧哗,余飞却觉得异常的安静,耳畔只听得见楼先生的五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叩击声。
    楼先生叩到第十下的时候,白翡丽站了起来。他没有看余飞,径直与余飞擦身而过,走上台去。
    余飞快步跟上。她叫他:“白翡丽,还和上次一样唱,好吗?”
    白翡丽没搭理她。
    楼先生向台上做了个手势,示意交响乐队退下,换粤剧的专业乐队上来。
    余飞过去和乐队简单沟通了一下,便站到了台中的两个立架话筒前面。白翡丽已经站在那里了,双目望着前面,毫无表情,没有看她,也没有跟她说话。
    全场都安静下来。这是给老太太祝寿的曲目,没人会在这种场合吵吵嚷嚷失了礼数。
    余飞给乐队做了个“起始”的手势,便以粤音女声念道:
    “倚殿阴森——奇——树双。”
    然而未待白翡丽开口,楼先生叫了一声:“停下!”
    余飞不解地望向楼先生。
    楼先生拿了话筒,道:“反了。”
    余飞问:“怎么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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