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这么着,她的眼和三楼一个包厢里探出来的两颗脑袋四只眼,实实地对在了一处。
    三楼的包厢里,两个正凭栏往下看着的人,似乎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抬头。这般猛的一对上眼,那看着好像特别偏爱个大红色的二十六郎,忍不住就心虚地往后一缩头。可因为他身边的二十七郎看上去全然一副不以为意的镇定模样,二十六郎一眨眼,便也摆着个无所谓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冲着阿愁挥了挥手。
    至于一旁那换了身牙白锦袍的二十七郎,则自始至终一脸的淡定。见阿愁向他看过来,他淡淡地扫了阿愁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而,当他的视线扫过阿愁身旁的林巧儿时,那神色忽地就是诡异一变。便是隔着两层楼,阿愁都能看到他那忽然细眯起的眼,以及牢牢黏在林巧儿身上的那种专注眼神。
    那透着异样的专注,不由就叫阿愁顺着他的眼,也扭头看向林巧儿。
    然后,她就于忽然间发现,巧儿的模样,便是于秋阳那一世里就已经算得是清秀了,于这一世普遍歪瓜裂枣的长相中,她更是该要归到“佳人”的那一行列里去的。
    立时,阿愁再次抬头看向二十七郎的眼神就不对了。
    再看看一旁二十六郎那殷殷盯着她的眼,她的感觉就更加不好了。
    虽说那二十七郎曾帮过她,可他看她时那种如同看蝼蚁一般的鄙夷眼神,以及不知王府里的哪位小郎君于惠明寺藏经阁屋顶上的恶作剧,却是不由就叫阿愁想到“阶级”二字——站在社会最高层,且从来没有受过“众生平等”教育的这些王府小郎君,看她们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百姓,可不就跟站在高楼上看蝼蚁一般!
    那二十六郎君看阿愁的眼神,就仿佛她是一件极有趣的玩具一样。而那位二十七小郎几乎黏在林巧儿身上的眼,则早已经叫阿愁往他身上贴了个“好色”的标签。于前世看多了“万恶的旧社会里统治阶级如何欺压被统治阶级”桥段的阿愁,不由就在脑海里脑补着这两位王府小郎君将要如何欺男霸女的故事来……
    当然,只冲着如今她这副相貌,阿愁便很有自知之明地认定,自己肯定不会是被“霸”的那一个,她最多也就是被“欺”的那个罢了——玩具再有趣,等熊孩子过了兴头,转眼也就丢开了手。阿愁觉得,自己最惨的下场,大概也就跟当初从慈幼院里逃走的那个阿牛一样,被贵人子弟当牛当马耍着玩,最多不过吃些皮肉之苦也就顶天了。而若是林巧儿因着美色被那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的二十七郎君给“霸”进王府去……她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这般想着,阿愁下意识抬头又往楼上看了一眼,然后便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拉着林巧儿,悄悄避到那被二楼的廊檐遮住的角落里去了。
    *·*·*
    此时,三楼的包厢里,注意到阿愁那小动作的李穆,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忆起所有的往事后,李穆虽然也心急于要寻找秋阳的下落,可没有任何线索,他实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好。
    不过,前世时的秦川能够年纪轻轻就成为一族之长,自然不是什么等闲的人物,虽然自他记起前世到现在,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心思缜密的他已经于脑海里形成了一套相应的计划——
    他的秋阳,若是投生于富贵之家,便是处境不如人意,至少他可以暂时相信她的安全。可若是她不幸落于贫门寒户里……想着秋阳此时正在挨饿受冻,甚至有可能还有更加不堪的苦难落在她的身上,李穆心头立时掠过一阵阴霾。因此,早在他起床前,他的心里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先从社会最底层开始找着秋阳。
    只是,虽说府里的王妃不管事,可就连“散养”的二十六郎李程都没办法避开人去那以他的身份不该去的坊区,身边仆役环绕,且还有个十分紧张他的姨母的李穆,可不认为自己比李程更有机会接触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
    万幸的是,他记得宜嘉夫人所创办的那个“玉栉社”里,似乎就有不少出身下九流的女子们。且他也记得,今儿正是“玉栉社”于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于是他一早就去了宜嘉夫人府上。
    那宜嘉夫人对他一向是予取予求,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至于李程,爱热闹的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大热闹。
    刚一进包厢,李穆就靠着栏杆往楼下一阵张望。
    虽然李程不知道他的意图,他也学着李穆的模样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去。于是,他一眼就看到了阿愁。
    他把阿愁指给李穆看时,不知怎的,那阿愁竟跟能够感觉到他们的视线一般,忽地抬头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顿时,那二十六郎无来由地一阵心虚。若不是看到他身旁的李穆依旧那般光明正大地往楼下瞧着,他险些就要缩回脑袋了。
    于是他于眨眼间,也学着李穆的模样镇定下来,冲着楼下的阿愁扬起笑脸,还冲她挥了挥手,一边对李穆笑道:“那丑丫头看到我们了。”
    虽然昨天曾出手相帮了阿愁一回,可就如同李穆于回程的马车上对二十六郎所说的那样,他对阿愁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所以他的眼只略略往阿愁身上轻轻一扫,便准备移开眼去。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坐在阿愁身旁的那个林巧儿。
    因为阿愁抬头往上看的动作,叫林巧儿也跟着好奇地往楼上看去。不过,因她们之前正说着二楼里那些中社社员的事,叫巧儿误以为阿愁看的是二楼,所以她只往二楼上看了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三楼的包厢里正有人往下看着。
    当她低下头来问着阿愁在看什么时,虽然她只抬头了那么一忽的时间,却已经足以叫李穆看清她的相貌了。
    于是,李穆忽地用力握住栏杆,低头往楼下看去。若是他没看错,刚才那个女孩,简直就是他记忆里秋阳于这个年纪时的模样——同样弯弯的眉,同样大大的眼,同样一张线条柔和的鹅蛋脸……
    就在他急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时,女孩却再没有抬过头了。
    那一刻,李穆心头不由就是一阵焦灼。他正冲动地想要冲下楼去看个究竟,却是忽地就和阿愁抬头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顿时,他便从这女孩的眼里读出她对他的评价来:好色之徒!
    李穆不由一拧眉,再看向那个长得极像秋阳的女孩时,却是发现,那个“阿丑”已经拉着那个女孩避到了二楼的廊檐下,竟叫他看不到了。
    他的眼不由又是狠狠一眯。
    同样发现“阿丑”躲开他们的二十六郎则怪叫了一声,“哎呦,还躲着我们!”他回手一拉李穆的衣袖,道:“走走走,我们下去会会那个阿丑去。”
    李穆的眼眸一闪,伸手拦住李程,冷笑道:“还用得着我们亲自下去吗?”却是招手叫过宜嘉夫人留下的侍女,指着楼下那两个女孩坐着的地方悄声吩咐了几句。
    他屈着手肘靠在栏杆上,再次低头往楼下看去时,就只见那个“阿丑”和那个长得很像秋阳的女孩都从桌后走了出来,似乎是两家的大人正招呼着她们向什么人请安问好。
    两个女孩行礼毕,趁着大人们应酬说话的空当儿,那个“阿丑”忽地抬头又往他这里瞟了一眼。
    二人视线相对处,她那防备的眼神,不由就叫李穆提着一边唇角冷笑了一下,手指下意识里往眉心处一推。直到感觉手指推了个空,他才愣了一愣,低头看着手指捻了捻指尖。
    收回手,再看向那个“阿丑”时,他则忽然又发现,那个“阿丑”看着他的神情,竟也是愣愣的。
    第四十一章·陪聊
    一楼的大厅里。
    因之前王小妹的挑衅,叫莫娘子和林娘子都不放心把阿愁和林巧儿再单独留下,于是二人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虽然阿愁并不认为,只要避开王府那两位小郎君叵测的眼就能没事,可就这么无所作为地坐以待毙,明显是个更不明智的选择。所以,借着两位娘子坐回桌边的机会,她便拉着林巧儿避到了桌子的最里侧,借由头顶二楼走廊的廊檐,多少遮去一点楼上那两双窥视的眼。
    不过,虽然莫娘子和林娘子都坐了回来,过来找着她们攀谈的人倒并不见少,且还都是同行。
    作为小辈,阿愁和林巧儿只有悄然坐在一旁聆听的份儿。这般听了一会儿后,阿愁才终于听明白,虽然今儿是玉栉社的年会,可这些梳头娘子们议得最多的,却是“行会”里的一些事。
    然后,阿愁就发现,其实这个时代跟秋阳的那个时代,就社会组织结构来说,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比如,梳头娘子们居然也有“公会”——当然,于这个时代里叫作“行会”——不过,跟后世那些以业内互助为主的“同业公会”略有不同的时,这个时代里的“行会”似乎是个半带官方色彩的机构。
    和后世的“公会”一样,“行会”也有着制定行规、调解业内纠纷的功能,但比起后世来,它们还兼着一项似乎应该是官府职能的工作——发放“营业许可”。
    据巧儿说,若是没有行会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可以于城里从事该一行当的营生。那些不经行会许可就擅自从业的,就跟后世“无证经营”一般,若被朝廷抓住,轻者挨罚,重者,甚至会被判流放。
    这些梳头娘子们聚在一处议着的,则是今年九月份于京里总行会举办的业内擂台赛上,广陵行会意外败北之事。
    因着宜嘉夫人的威名,广陵行会于这一赛事中,已经是连续多年的擂主了,却是再没想到,今年滑了手,竟叫益州得了那擂主的锦旗,因此,城里的梳头娘子们都很有些愤愤不平。甚至有人把这次失利,怪罪到新上任的行首岳娘子身上。
    有人不满道:“岳娘子也算得是不错了,可跟宜嘉夫人一比,到底还差着一截。只可惜夫人竟不肯担了这行首一职,不然我们再不会败的。”
    前世时,虽然秋阳后来被秦川拉回去做了全职太太,可在之前,她可也是经历过办公室政治的。于是她一下子就敏感地捕捉到,这行会里的众人,显然那人心并不齐……
    果然,就听得支持岳娘子的人反驳着那人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且不说夫人如今身份尊贵,再不是我们行当中的人了,即便还是,难道还要叫夫人上场去跟人比试不成?”
    眼看着两方人马就要争执起来,林娘子忙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道:“要说起来,也是我们托大了。这些年总靠着夫人的威名镇场子,自个儿却是再不曾琢磨出任何新鲜花样来,这才叫益州那边得了今年的锦旗去……”
    “正是这理儿!”林娘子话音未落,便只见一旁过来几个妇人。其中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看着众人笑盈盈地道:“今年失利,确实是我的过失。便如林家妹子所说,也是这些年的顺风顺水,叫我们一个个都托大了,做出来的妆容年年都是相似的味道,才难怪京里那些贵人们都看腻了。”
    来的,恰正是行会的行首,岳娘子。
    众人见了,不管是不是分属不同的政营,都依礼起身,向过来的岳娘子等人一一问好。
    莫娘子和林娘子也忙招呼着阿愁和林巧儿出来给那岳娘子行礼问安。
    因担心着头顶上方那两个王府小郎君,于行礼毕,阿愁飞快地抬眸往三楼上瞅了一眼,却是正看到那二十七郎的手指很奇怪地于鼻尖前推了一下,就仿佛他以为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儿一般。
    顿时,阿愁就是一愣——这动作,她再熟悉不过了。前世时,那其实近视度数并不深的秦川,便总爱借着这个小动作来掩饰他的情绪……
    “这就是你新收的养娘吗?”
    忽然,前方有人问着莫娘子。
    阿愁猛一眨眼,心念转处,不由暗笑自己想多了。就算这时代里也有近视眼,只怕也还没有人发明出眼镜这一物什。
    她从楼上收回视线,便只见那问话之人,原来是岳娘子身后跟着的一个娘子。且,这会儿连带着岳娘子在内,众人全都齐齐以一种审视的眼在打量着她——显见着那王大喇叭的宣传果真是不遗余力,竟连行里的这些头头脑脑们,都对她的来历了如指掌……
    岳娘子看看阿愁,却是未对她加以任何评点,只抬头对莫娘子笑道:“你也算得是后继有人了。”
    莫娘子沉默着向着那岳娘子屈膝行了一礼,算是答谢了。那岳娘子也笑盈盈地抬了抬手,算是还了礼,然后便扭头和别人搭起话来。
    于是,阿愁便知道,她那不擅言辞的师傅,显然和那长袖善舞的林娘子是不同的,于行会里最多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已。
    就听得有人撇着嘴道:“也不知道京里那些贵人都是怎么了,就我看来,益州那边的妆容也不怎的。上个月时,教坊里有人特特从益州那边请了个梳头娘子过来。做出来的妆容我也去看了,那都是些什么呀!看着竟跟个吊死鬼一样,忒没个品味了!”
    阿愁不由就想到教坊来慈幼院挑人的那一天,从马车里下来的女孩子们,脸上那颇有些惊悚的妆容来——却原来,那些女孩子的妆容,就是当下最流行的妆容了。
    不过显然,这种妆容于广陵城里,还是属于有争议的那一类。
    众人这般议论了一会儿益州传来的妆容后,忽然有人问着岳娘子道:“我听说,宜嘉夫人欲于年后从我们那些小辈当中挑几个有造化的带在身边教养,这事儿可是真的?”
    岳娘子回头笑道:“是真的。”又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我原打算过了元宵节再把这好消息告诉大家的,看来大家都已经早一步知道了。既这样,有心要争一争的,不妨就准备起来吧。这个年节期间,你们于家里都好好教导一下你们各自的小辈,争取一个个都能叫夫人看上。”
    她那么说着时,眼眸一一扫过围过来的那些小徒弟们,甚至还看着和阿愁站在一处的林巧儿鼓励地点了点头,却是跳过阿愁,又看向下一个。
    顿时,阿愁便读出了岳娘子那未曾明言的潜台词——以她这样的出身,还是别拿到夫人跟前去污了夫人的眼吧……
    阿愁垂下眼时,忽然就感觉到莫娘子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抬起头,只见莫娘子正低头看着她,一向严肃的眼眸里,透着股关切之意。
    于是阿愁便知道,莫娘子也读懂了行首岳娘子那不曾说出的言下之意。
    而林娘子并没有注意到岳娘子这隐晦的眼神,只将两只手各放在阿愁和林巧儿的肩上,笑道:“你们两个听到了?到时候可要努力一把。那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人群外侧有个颇为清脆的声音叫道:“岳大娘可在?”
    众人顺声回头一看,却只见她们身后不知何时过来了两个锦衣侍女。
    那两个侍女,都梳着一样的双鬟宫髻,身上穿着一式青色短马甲,腰间缠着深蓝色的丝绦带——阿愁自是不认得,岳娘子和在场的其他娘子们却都是认得的,这正是宜嘉夫人身边侍女们独有的打扮。
    于是岳娘子忙上前一步,笑道:“不知两位姑娘找我何事?”
    其中一位上前向着岳娘子屈膝一礼,抬起头来时,那双颊上露着两个可爱的小酒靥。女孩看看岳娘子,圆圆的杏眼往四周的人堆里一扫,却是就凝在了和阿愁站在一处的林巧儿身上。
    “倒不是来找大娘的呢,”那侍女笑道:“我们奉了我们小郎之命,来请这位姑娘上楼一趟的。我们小郎有话要问这位姑娘。”顿了一顿,仿佛顺带一般,又看着阿愁笑道:“还有这位阿丑姑娘。”
    阿丑?!
    阿愁忍不住看着那女孩虚点着自己的手指眨了一下眼,然后抬头看向三楼。
    她这般一抬头,不禁引起一阵连锁反应,叫周围那些顺着侍女的手指看向她的人们,也全都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往楼上看去。
    于是,没个防备的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就这么一下子暴露于众人的视线之中了。
    “嗷……”
    被那么多的眼看着,二十六郎忍不住就怪叫着缩了缩脖子。
    一旁的二十七郎,看着则依旧是一脸的平静淡定。
    此时,那个长得很像秋阳的女孩也顺着众人的眼抬头向三楼看过来。当李穆的眼终于跟那女孩对上时,女孩似乎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倒是昨天把他撞出一脸血的那个“阿丑”,皱着眉头颇不以为然地看看他,又悄悄横移一步,把她身旁的女孩遮在了身后。
    李穆忽然就发现,这长得跟个大头萝卜似的丑女孩,和他对视着的目光里,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如今的他早已经习惯了的、那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退让,倒颇有一种暗含着倔强的不满。
    这暗含的倔强,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叫李穆想起秋阳离家前,因他不同意离婚而看向他的那个疏离眼神。
    顿时,他的心头划过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冲着那个丑丫头眯起眼,又挑着一边唇角,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冷笑来。直到看到楼下的丑女孩因他的挑衅而狠拧起眉,李穆才蓦地醒悟到,即便如今的他外表看上去是十岁年纪,可他自己则是再清楚不过了,骨子里的他可是个成年人!而他,居然因着那一点联想,就跟个小萝卜头儿怄起气来……
    而楼下的阿愁,则在收到李穆那个挑衅的冷笑后,忍不住于心里暗骂了一声: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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