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的阿愁可不愿意在莫娘子的眼里落个爱睡懒觉的坏印象,因笑道:“我醒了。”
    见她利索地穿了衣裳,莫娘子也就不说什么了。她下了床,点起放在梳妆台上的灯,回过头来时,只见阿愁已经穿好了衣裳,正踮着脚尖在替她叠着被子。莫娘子怔了怔,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将那盏灯留在梳妆台上,她则转身摸黑出了门。
    等阿愁叠好了被褥,推开门,探头去看莫娘子在做什么时,她才发现,原来莫娘子是在门外的走廊上升着炭火。
    见她出来,莫娘子冲她招了招手,悄声道:“你来替我,我去打水。”
    阿愁眨了眨眼,只呆站着没动。
    莫娘子不由一皱眉头,道:“你不会升火?”
    阿愁摇头。不管是阿愁还是秋阳,她俩还真都不会……
    莫娘子的眉头又拧了一下。想了想,她拉过阿愁,将一把扇子塞到她的手里,指着那铜斗里正燃着的刨花木屑和几块木柴道:“轻些扇,别把火扇灭了就行。”
    她纠正了一会阿愁的力道后,才回屋提了只木桶去楼下的井台边打水。
    莫娘子打水时,阿愁看到,楼上东北角的那间屋里亮起了灯。隔了一会儿,隔壁的倒厦间里也亮起了灯。等莫娘子提着水桶上楼时,楼下东厢里的人也醒了。
    虽然这是阿愁头一次升火,不过她干得倒也不坏,那木柴很快就燃了起来。只是那烟熏得人够呛。莫娘子见了,只叫她继续,便提着水桶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当楼里又有两户人家陆续亮起灯后,莫娘子才从屋里出来。
    见她出来,阿愁以一种期待表扬的神情看着她,偏她竟似没看到一般,只低头看看铜斗里木柴的烟气散得差不多了,便提着铜斗回了屋里。
    阿愁不由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心头升起一股失望,她才意识到,她居然在寻求着莫娘子的认同。
    虽然这具身躯是个孩子,可阿愁自认为她早已经是个不需要别人认同的成年人了,发现她居然还残留着那种幼童般的心态,阿愁不由抬手揉了揉鼻子。
    跟在莫娘子身后进了屋,一抬头,她便看到那南窗下的竹榻旁,多了一块用两只方凳架起的大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块刚刚揉好的面团。原来刚才莫娘子是在屋里忙着揉面团来着。
    阿愁看着那块案板时,莫娘子则以火箸夹着那几块正燃烧着的木柴,放进桌炉上那口“铁锅”的灰烬里。她在木柴上面压了几块泥炭后,重新放好铁架,又将一只装了水的铜壶坐在炉上,这才抬头对阿愁道:“以后家里的事你都要慢慢学起来。”
    阿愁乖乖点了点头。
    只听莫娘子皱眉又道:“怎的没梳头?”
    阿愁抬头,这才发现,莫娘子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梳好了头。
    莫娘子道:“那天你说那个头是你自个儿梳的,今儿再梳个我瞧瞧。”又道,“我在梳妆台上放了把梳子,以后你就专用那把吧。”
    阿愁答应着,才刚要进里间,莫娘子又叫住她,指着五斗柜上的灯道:“把灯拿进去。”
    阿愁一愣。屋里就只点了这一盏灯,她若拿进去,外面便没亮了。
    莫娘子挥着手道:“我不需要。倒是你,梳得仔细些,等一下你要跟我去主顾家里的。”
    阿愁眨眨眼,见莫娘子又皱起了眉,她这才拿了那盏瓷灯进了里间。莫娘子则回到案板前继续揉起面团来。
    过了一会儿,面团揉好了,那桌炉里的火也升了上来。莫娘子洗了手,调整了一下炉子里的泥炭,又试着铜壶里的水温应该可以洗漱了,便提了那铜壶准备洗脸。抬头间,却是正看到那纸屏风上,如皮影戏里的纸人儿一般,映着阿愁的影子。
    小小的一个人儿,单薄的身躯上偏撑着一个大脑袋,看着就跟个豆芽菜一般。
    这不禁叫莫娘子想起昨天给这孩子洗澡时,她那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想着这孩子的身世,莫娘子默默叹了口气,于心里暗道了一句:这也是个苦命的。
    其实早在季银匠打从慈幼院里领回那个小男孩之前,莫娘子就曾动过要收养一个养娘的念头。只是,领养一个孩子可不比买件家具物什。买来的物品若是发现有问题,总还可以找店家去退货换货,从慈幼院里领出来的孩子,可是再没有个退换一说的。
    何况,听说那小男孩花了阿季近两百文钱。而她手里所有的余钱,扣了年关里该要用到的各种花费后,总共才不过剩下一百文出头而已。虽说金兰帮她打听到,领个女孩只要男孩一半的价,可若是她真个花了这笔钱领回一个,叫她银钱上吃紧倒还在其次,万一不小心领回一个淘气的,那她可真就是“拿钱买受罪”了。
    腊八那天,她去圣莲庵进香之前,她嫂子又来闹了一回,叫她心情很是糟糕。路过慈善局时,因想着她嫂子说的那些话,又想到过年期间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肯定还得旧话重提,她于一阵烦躁之下,才那般不管不顾地进了慈幼院。
    她原只想着看一看的,并没有真心想要领一个回去,却是没想到,她随口还了个价,那慈幼院里的人竟就这么一口应了。
    而虽说阿愁生得极是单薄,且身世上还有太多不能讲究的地方,可比起另一个来,莫娘子倒是更中意她。因为她发现,这孩子虽然生得算不得好看,可一双不大的眼眸看人时极具神采,且还灵动。于是又一个冲动之下,她便在那纸契约上按了手印。
    从慈幼院出来后,莫娘子心里整整打了一天的鼓。她总担忧她看走了眼。直到第二天,领着阿愁出了慈幼院,她于一路上仔细观察着,便发现,这小阿愁虽然“卖相”不算好,可其实人真的聪明,也很有眼色,还挺懂事。
    莫娘子一边洗漱着,一边暗暗庆幸着自己的好运。等她洗完了脸,一回头,就只见阿愁手里拿着那盏瓷灯,正站在屏风边上看着她。那头发果然梳成跟那天一样的两个发鬏。
    阿愁走过来,踮着脚将灯放在五斗柜上,又主动转过身去,让莫娘子检查她的发式。
    莫娘子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阿愁一阵犹豫。虽说她嫁过人,可到底不曾生养过。便是兄弟姐妹家里都有孩子,可自小就被送去贵人府邸当差的她,跟家人原就不亲近。且她生性严肃,总嫌着那些孩子淘气,那些孩子也惧怕着她的一张冷脸,所以她一点儿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
    “你……”她顿了顿,“会自己洗漱吗?”
    阿愁那细长的眯眼儿立时弯成两道月牙儿,笑着应道:“会的。”
    莫娘子便从五斗柜里翻出一块旧帕子递给她,道:“以后你就用这块巾子吧。”
    而虽然阿愁说自己会洗漱,其实莫娘子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怕她洗不干净。所以阿愁洗脸时,她便在一旁看着她。等阿愁洗完了脸,她就手递过去一个竹子做的小盒子,那是刷牙用的青盐。阿愁看了,心里不禁一阵感慨,这竟是自她“醒来”后,头一次刷牙……
    洗漱毕,阿愁主动端起那洗脸铜盆,对莫娘子道:“是倒到楼下去吗?”
    莫娘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端得动吗?”
    阿愁点点头。
    莫娘子不禁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了声:“那你小心些,莫要摔了。”便替她开了门。
    阿愁梳头时,楼下巷子里正好有巡夜的更夫经过,所以这会儿大概是五更四点的模样。她于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这时辰大概就相当于后世的四点左右。可这时候,那楼上楼下所有屋里都已经亮起了灯。
    这般一对比,她才知道,原来慈幼院里起得算是晚的了。那老龅牙来踹门时,一般都已经是卯时前后了。换作秋阳熟悉的计时,也就是晨时五点左右。
    阿愁下楼时,只见那井台边正有个人在打着水。从一楼东间的倒厦里透出的灯光,叫阿愁看到,那是一个年纪在三旬左右的汉子。
    汉子看到她,不禁“咦”了一声,扬声问着她道:“你就是阿莫收的那个徒弟?”
    男子的这一声气儿,却是立时引得原本紧闭着的好几间房门都“呀”地一声被人拉开了。
    阿愁眨了眨眼,到底不肯做那被人参观的“稀有动物”,便假装腼腆地冲着那汉子抿唇一笑,将铜盆里的水倒进天井边沿那砖砌的排水沟里,扭头“咚咚”地跑上了楼。
    她跑进屋时,莫娘子正在案板前切着面条。见她进来,莫娘子便道:“这火头过旺了,你拨一拨火。”
    阿愁:“……”
    她完全是有听没懂!
    见她站在那里发着愣,莫娘子的眉不由又是一皱,道:“你不会生火也就罢了,怎的连拨火都不会?!”
    她不满地摇了摇头,只得于抹布上抹了手,过去拿火箸夹开桌炉上的铁架子,一边调整着“铁锅”里的火头一边道:“这些活计,一般孩子打四五岁起就要学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阿愁那段离奇的身世。于是她的话尾一断。
    顿了一顿,她将火箸交到阿愁的手上,道:“火力要均匀了,才不会浪费炭火。”
    阿愁看看她,便接过火箸,学着她的模样调整起那些炭火的位置来。
    “轻些,慢些,莫要扬起炉灰。”
    莫娘子教了她一会儿,便又去忙着切起面条来。只是,显然她并不放心阿愁,却是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看着阿愁的动作。
    这不禁叫阿愁又想起她奶奶来。她奶奶便是这样,总不放心叫她做任何事,哪怕只是洗个碗,她奶奶也要像个监工一样在一旁严密监视着她,一边还不停地指正着她做得叫人不满意的地方。
    好在莫娘子倒没有像她奶奶那样也于言语上打击着她,只如闲聊一般,问着她道:“你还记得你离家时是几岁吗?”
    这贴心的“离家”二字,令阿愁眨了一下眼才答道:“五岁。”
    “五岁多少应该能记事了吧。那你还记得你家人吗?”
    阿愁不禁于心里默默一叹,“只隐约记得一点点,记不太真切了。”
    这却是实情。似乎因为小阿愁受到的打击太深,以至于有关她父母亲人的记忆,竟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片断。
    她知道莫娘子这么问,是想要了解她的过去,便主动又道:“当初官府曾照着我记得的地方把我送了回去。可那户人家说我记错了,他们家丢的那个孩子早就已经死了。”
    顿时,莫娘子不吱声了……
    吃完了早饭,莫娘子拿一块不起眼的旧布裹了那只华丽的妆盒,又于墙上取了盏灯笼下来,便带着阿愁准备出门。
    阿愁伸手想要去接那妆盒,莫娘子侧身避开她的手,想了想,将那盏灯笼递了过去。
    莫娘子锁着门时,只见最里面那间倒厦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约三旬左右的妇人抱着只木盆从房里出来。莫娘子见了,称着那人“李姐”,和那人打着招呼。
    那妇人虽好奇地看了阿愁一眼,却并没有像二楼东厢里的郑阿婶那样主动向莫娘子打听,只应了声:“这是上工去?”便抱着那盆先下了楼。
    阿愁看到,那间倒厦的门里,探出个小脑袋。那是个年纪在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见阿愁看到他了,那男孩飞快地缩回了脑袋。
    莫娘子带着阿愁下楼时,楼下井台边已经围了一圈在洗漱着的人。见她们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她们。从王阿婆起,人人都招呼着莫娘子。当然,也少不了人好奇打听着阿愁的来历。
    井台边打着水的李姐见了,便抬头笑道:“不过收个徒弟罢了,哪值当大家伙儿这般大惊小怪的。”又催着莫娘子道:“快走吧,你不是要赶时间吗?”
    莫娘子冲着那李姐感激一笑,这才带着阿愁脱了身。
    等莫娘子带着阿愁来到坊门前那条街上时,远处的坊门正应着卯初的晨钟缓缓开启着。
    此时正值隆冬腊月,凌晨五点时的天空依旧黑着,所以街上不少行人都和阿愁一样,手里提着盏灯笼。
    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笼,以及街边已经出摊的早点铺子,阿愁才发现,原来这么早就出门寻生活的人,不只莫娘子一个。
    虽然街边卖早点的摊位很多,不过,停留下来吃早点的人却并没有阿愁想像的那般多,显见着多数人都是在自家吃过早饭才出门的。
    直到这时阿愁才明白到,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起得这么早。便是莫娘子算是动作利索的了,从起床洗漱到吃完早饭,也足足耗了近两个小时——想也是,这个年代里可没个方便快捷的煤气灶、电磁炉,更没有方便面,想要吃上一顿热乎又便宜的早餐,可不得什么都要动手现做。
    第二十二章·主顾
    出了仁丰里,沿着甘泉街向东,又过了一座名叫“揽月”的石桥,阿愁便跟着莫娘子来到了另一个坊间。
    坊前的牌楼上,刻着“福康”二字。
    虽然只隔着一条河,这个坊区看上去却是明显要比仁丰里高出了好几个档次,甚至比仁丰里对面的那个常乐坊看着还要气派上一筹——后来阿愁才知道,从福康坊再过去,便是王府了。所以这里住的人家,以果儿她们那“九流论”来说,至少都是中九流以上的人家。
    进了福康坊,莫娘子带着阿愁来到一户以朱漆涂门的人家门前。便是穿越而来的阿愁都知道,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能用朱漆涂门的,家里肯定是当官的出身。虽然她说不清具体得到哪一品级才够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不过,这户人家虽有朱漆大门,可那门户看起来倒算不得怎么气派,不过是两扇对开的大门,以及门边各设了一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石鼓而已,竟连个石兽都没有。
    当然,便是这大门看起来不够气派,以莫娘子的身份也没那资格走正门的,所以莫娘子带着阿愁绕到后门处,从后门进了那宅邸。
    显然莫娘子于这府上是常来常往的,那守着后门的婆子看到莫娘子,便打趣着她道:“一看到你来,我就能猜着,这会儿肯定是卯初三刻了。”
    另一个婆子也笑道:“阿莫比那钟鼓楼上的钟点还准时呢。”话毕,那婆子便看到了提着灯笼跟在莫娘子身后的阿愁,不由惊讶问道:“哟,这孩子是谁啊?”
    莫娘子笑道:“我徒弟。”
    “诶?你收徒弟了?怎的之前没听你提过……”
    两个婆子的话还没问完,就听到那圆角门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笑道:“我好像听到莫娘子的声音了。这时辰,该是她到了吧,她可是从不迟到的。”
    说话间,只见那门里探出一个人来。那人头上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件葱绿绸袄。看到莫娘子,她立时笑了起来,回头对门里的一个人道:“看看,我就说是莫娘子的声气儿嘛。”又对莫娘子道:“老奶奶才刚起,只怕就要问到娘子了呢,偏巧你就到了。”
    她说话时,又有个女孩从她的肩后探出头来,却是个穿着件桃红色绸袄的丫鬟。丫鬟看着莫娘子弯眼笑道:“可巧了,我们正要送洗漱水过去呢,阿莫姐也一道来吧。”
    莫娘子笑着应了,便带着阿愁进了那圆门。
    看到阿愁,那两个女孩也是一阵好奇,连声问着莫娘子:“这孩子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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