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父亲便有些喘不上气似的,“珍儿性子娇纵……却不是最合适……况,她不过十来岁……”
    屏风那边,茹夫人嘤咛一声,像一串珍珠落在地上似的,余音缠绵,嗔道:“珍小姐的性子,还不是侯爷您偏心宠出来的……”
    辛汇便听父亲笑了一声:“我的女儿,难道不该宠着?”声音隐隐几分自得,顿了顿,又道,“珍儿自有珍儿的去处……”
    话还没说完,就听父亲痉挛似的闷哼了一声,辛汇心头一急,上了一步,从雕花屏风缝隙中看去,却是茹夫人赤身散发,面如红霞眼梢斜飞的坐在父亲身上,而父亲已然满头大汗,似难受又似欢畅的模样。
    她呼吸一窒,只觉热血上头,这个庶夫人实在是太太太可恶,可恶至极,父亲平日忙于朝政已经够辛苦,竟然回来还要被她如此当牛做马的骑!
    辛汇恨不得立刻上去将她扯下来,扔进家里的马厩去让她骑个够,但是到底还是怕父亲护短生气又训斥自己,她左右一瞟,眼睛骨碌一转,便折身去牵了那窝在角落的小麋鹿,扭着它耳朵狠狠一脚踹出屏风那边去。
    屏风里面顿时响起几声惊呼,辛汇不敢再待,赶紧攀上窗沿,顺着原路一溜小跑躲回了房间,这才发现手脚酸软,后背湿了一层。
    而至此之后,辛汇便轻易不理茹夫人,只当看她不见、摸她不着,空气一般罢了。
    直到大齐伐陈前,父亲终于也带她一同春狩,她才明白父亲的那句话的意思。
    “珍儿自有珍儿的去处……”
    这去处便是陈国的太子处,陈王唯一的嫡出儿子,性子温良,仁厚宽宥。
    安定侯又问辛汇怎么想,辛汇也无甚多想,总之是要嫁到宫中,嫁给糟糟老头陈王,自然比不过平和亲近的太子,再说太子对她也算是和气大方,那次春狩捕猎的兔儿鹿儿也大多送给她。更况且,有父亲哥哥在外护着,自然他日安枕无忧,太子妃到王后亦是水到渠成。
    辛汇还特意想了一想,倘若真的成了王后,那自然是要有王后样子,什么德容言功、威仪气度之类的。她还特意在家照着刘老嬷嬷讲的温习了一会,但不过半天,又甩到脑后去。
    因嫌走路不方便,内层衣衫下面也被她悄悄开了个口子,真要她走路步子不超三寸,不如变成只肥雀儿,并腿跳着走算了。
    教习老嬷嬷原本见她转性颇为欣慰,然而不过半天又显出原形,便连连摇头叹气。
    辛汇开始还宽慰道:“我随父亲进宫时,便是父亲,也不能直视贵妃姐姐,更不要说王后娘娘,平日众人只消远远一见,都已经跪拜而礼——就算他日我仪容有失,谁都看不见,又有何关系?”
    老嬷嬷呆了一呆:“但是王后身旁近侍自然是……”
    辛汇笑出一口白牙,满不在乎道:“既然是近侍,那都是嬷嬷这样的亲近之人,看到又有何关系?”
    老嬷嬷瞠目结舌,没多久便执意辞去教习职务,辛老太太左右留不得,最后只得让她告老还乡去了。
    临走前,她在佛堂跪了一天,只说对不住辛汇早去的母亲,摇头叹息不已。
    辛汇见了老嬷嬷当着众人在佛堂痛哭悲戚的模样,从此便不喜佛堂。
    这会,她跟老祖母撒了会娇,满腹心事从佛堂出来,一不留神就已顺着幽径到了前厅。便听闻门口几个丫头与外面的门房吵吵嚷嚷,接着便见婢女美牙面带怒容走了进来。
    她本生的健壮,肌肉也多,寻常护卫和门房见面都要先退一步再和她说话,眼下却粗眉竖立,一副吃了瘪的模样。
    原来早前辛汇命美牙偷偷跟着那楚国的使者,却不想,他在书房和安定侯说了话后,便偕同安定侯和几位公子一并进宫去了,而他们前脚出门,后面就开始全城戒严,任何人都出去不得。
    安定侯府邸外面马上又围了好些面生的兵士,美牙本想打探一二,竟然被生生推阻了回来。
    辛汇眼尖,见外面那些人大多面有风尘,然而目露精光。虽然是陈军打扮,但脚上穿着的却并不是陈军惯用的绑腿军靴,而是长筒军靴,心下已然明了几分,便拉了拉气咻咻的美牙:“走罢,今日出不去了。”
    却不想不单是今日出不去,连着半月都是全城宵禁,整日都听得外面步伐整齐的军靴声来来回回,辛汇爬到自家阁楼看了几回,也无甚新鲜,便又开始整日在后院追鸟撵狗,连池塘新生的尖尖荷叶都折腾了大半来煮粥。
    左顾右盼,摩拳擦掌,终于等得父亲和哥哥回来了。
    ☆、第三章
    与父亲和哥哥一起回来的还有陈国大胜的消息,霎时举国欢腾,万民齐喝。
    辛汇听得外面喧腾不断,又见府里诸多丫鬟婆子都找了许多借口,浓妆艳抹上街去看凯旋而归的楚君和大将,心里愈发着急,如猫爪火燎,奈何父亲却似早有料定一般,偏要她在书房写完一百篇大字才能出门。
    她再要撒娇求情,却见哥哥轻轻摆了摆手。
    一旁的美牙倒是难得安静下来,面色酡红的自觉替辛汇磨墨铺纸。辛汇见她五大三粗偏生含羞带怯看阿哥的模样,顿时生出一身恶寒,便撵了她出去。
    书房里一时间便只剩下兄妹两人。
    辛汇双手开弓一起写字,一边等哥哥说些战场上的趣事,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开口,便忍不住:“二哥,听说你也上了滠水战场?”
    “嗯。”
    “楚军当真如此厉害么?当日齐人过滠水如探囊取物,但是不过几天,便被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辛奕华作为陈国男儿听到这话,便有些不悦,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做什么?”
    辛汇撅嘴:“我过了仲夏便十五,都可以及笄待嫁了。”
    辛奕华笑道:“原来我妹妹心急问这些,却是想看看楚人中有没有好儿郎。”说罢,便促狭看向辛汇,等着她一脸娇羞的否认。
    辛汇翻个白眼:“我是疯了不成,去楚人中找磋磨,啧啧,听说楚王好细腰,好些姑娘生孩子前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作孽呐。”
    辛奕华见她哼哼唧唧的样子,甚是好笑,心头一松,便捡了几个行军中的趣闻说与辛汇听。
    陈齐交界有郡州,多妖娆美人,因为被齐人糟蹋的不成样子,好不容易找到些幸存的,楚人便如同珍宝一般守护起来,只等着一心纳与楚王。谁知道左看是美人,右看也是美人,最后见到一个选一个,竟然不知道选谁了。
    那一日,齐人的溃退中,楚国大将救下一个美人,恍然惊为天人,立刻决定,辛奕华前去一看,暗暗好笑,除了腰肢纤细,又瘦又干,哪里比得上自家妹妹半分。
    楚人自然好奇,便问为何发笑。
    辛奕华兀自矜持,而身旁的其他陈将便道:“这样的颜色,连辛家小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就是放在家中为奴也觉得粗糙,亏你们还如珠如宝。”
    辛汇间接得了哥哥一通夸奖,顿觉得写字也更加有劲起来,不多一时,百篇大字便写了大半,正待搁笔出去,便见父亲面如寒霜的进来。
    她心下发虚,立刻规规矩矩站好,又见父亲拿起桌上那些大字,越看眉头越拧越紧,上一次因为写字这事她还惹得父亲发怒被好生抽打了几下。
    她眼睛死死盯着父亲,只要他一折身去拿戒尺,她必定要拔腿而跑的。
    但是父亲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便挥挥手让她出去了。
    辛汇如蒙大赦,忙不迭跑出去,一口气跑到了后门口,却见外面那些凯旋的兵士都已经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些津津乐道的百姓还在回味议论纷纷。
    辛汇气恼,父亲真是狡诈,必定早料准了时间!待要去找美牙,却看她失魂落魄夹在一群买办婢女中的走进来。
    “小姐……”她刚要说话,打了个大喷嚏,用袖子擦了擦,心灰意冷的样子,“我见到那个蛮人了。”
    “在哪?”辛汇眼眸一眯。
    美牙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今日,楚王凯旋携带终将回陈都,陈王率领文武百官出城亲迎,楚王自然生的是英俊挺拔,威风凛凛,而尤其引人注意的却是他身后一众身着鱼鳞铠甲身披赤色披风的年轻将军,众星拱月,军容整肃。也有乔装的大家女子躲在临街酒肆茶楼,见到俊逸威武的年轻将领们,便从楼上扔下手纱,而得了最多一个将领,竟然就是那个来安定侯府送信的“蛮子”!
    辛汇气的咬牙:“这些蠢女子,都是眼睛瞎了不成,那样大一道疤,又破财又破相,还当宝贝一般!”心里却也知道,就算带上父亲和哥哥的所有贴身护卫,也不见得能去讨到便宜了。
    仗势欺人没了指望。
    而身旁的婢女们一个个还在活灵活现的学舌说着那些年轻的将军,无量的前途,辛汇听的愈发气闷,加之这些日子吃得有些积食,竟然有些恹恹欲病。
    也因着辛汇身体不适,转日的庆功盛宴也没有兴致像往常一般装扮成小厮,求着哥哥带去参加。
    陈宫奢华,陈王爱美,天下皆知,宫中搜罗了各方美人,不过能有名号的也便只有那么几位,更多的,便淹没在籍籍无名的宫娥中了。
    因为陈国崇尚丰盈,各宫主位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减少隐藏的竞争对手,所以大多的宫娥都是格外纤细苗条的。
    于是,在街道上被陈国热情肥腻的“美人们”搞的心灰意冷的楚人,在陈王的盛宴上立刻恢复了勃勃生机。
    众楚将齐齐感慨:果然,王宫才是真是的金屋藏娇堆珠砌玉之地啊,谁说陈王的审美奇葩,这不是挺好的嘛;不,简直就是志同道合相见恨晚的好啊!
    楚王面色白皙,峨冠博带,和军中时缓带轻裘甚为不同,而几员年轻的将领分坐其后,捧酒自饮,场上气氛融融。陈王祝酒之后,太子亦起身相谢,楚王待要起身回敬,忽听后面轻轻一咳,他抬起一半的屁股又落了下去,脸上露出矜贵的笑意,不再谦让,而是坦然受了。
    太子孤身僵站瞬间,面色微变,到底涵养甚好,也便笑着落座。
    丝竹既起,歌舞升平,柔软年轻的女子跳着跳着,有大胆的楚人借醉竟然将其拉到自己怀里,陈王只是哈哈大笑,余下众将愈发大胆,最后便只剩楚王和一个鬓角有刀疤的将领自斟自饮。
    酒过一半,众人都有些昏昏然,却见楚王斜过身子,陈王面皮喝的油光发亮,凝神听他说话。
    “寡人听闻陈国出美人,果真便是这宫中侍女亦是性情娴雅,姿容无双。”
    陈王呵呵一笑:“楚王,过,过誉了。这些都是服侍的下人,什么姿容不姿容的。”
    楚王点了点旁边自己带来的斟酒女子:“寡人听说,这样的姿容连辛家小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就是放在陈国贵戚家中为奴都觉得粗糙。”
    陈王虚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但见女子肩背单薄,胸口坦荡,也无甚想头,便得意道:“这话倒也不假。”
    然后楚王身后一声低低咳嗽,又听楚王慨然道:“如此,寡人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见上那辛家小姐一面。”
    哐当一声,太子的酒杯微微一晃。
    安定侯猛地饮下一杯酒。
    辛奕华不由得抬头,却不由越过楚王看向他身后那将领,只看那人脸上隐隐几分倨傲之色,目光流连之处,其他人竟然不敢与之相望,而坐在他前面的楚王,竟像个皮相动人的牵线木偶一般。
    他一时怔怔,那楚将似有察觉,余光一扫,辛奕华竟觉得心口一震,不敢再看,一面执杯,左袖遮面浅饮半觞。
    ☆、第四章
    楚王的话不过是酒后戏言,但是其中的意味却是深长的,陈王醉态酩酊,眼睛微微眯着,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歪着脑袋看楚王,一会变成一个,一会变成两个,晃晃悠悠重叠在面前,不由晃了晃脑袋,扬眉道:“这还不简单——若楚君仰慕陈女,欲求陈女为君妇,寡人倒是有个提议……”
    太子执茶前来:“父王,您有些醉了,不如稍事休息,用些醒酒汤茶。”
    陈王挥挥衣袖:“寡人甚好。”
    安定侯面色沉静,紧握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辛奕华待要说话,便看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陈王打了个酒嗝,却是推销自家女儿:“寡人有一双公主,年方十六,性情娴雅,柔顺贞静……”
    太子不动声色暗暗放下手上的茶水。
    陈王又靠近些楚王,蛊惑似的感慨:“寡人听说郡州依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不如你我效仿此村……”
    楚王忽的笑了:“陈王盛情拳拳,寡人心领。然寡人已然心有所属,只求辛家小娘子以成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还望陈王成全。”
    陈王似乎醉的厉害,听了这单刀直入的话足足愣了半晌,才醉眼朦胧的去看安定侯:“辛卿,问你的女儿,你意下如何?”
    安定侯似乎酒醉,动作笨拙一不小心竟翻了酒盏,惶恐而拜:“微,微臣但凭王上安排。”
    辛奕华亦紧随其后拜下,他探寻的目光看向父亲:妹妹明明已经默认是要许给太子,此时此刻陈王的用意何其明显,只要父亲一说女儿已有婚配——就算不说出对方的名讳,这件事也便结了。
    但是……
    他看见父亲警告般看了自己一眼,辛奕华立刻低下头,彻底沉默。
    场上一片诡异的沉默后,陈王神色变幻莫测,嘴角却是缓缓洋溢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扬声道:“楚君辛苦而来,自然不当空手而回,除了辛女,寡人还要好好为楚君备些得力美丽的媵女,至此陈楚之好,世代绵延。”
    于是,辛汇大病初愈之时,首先听到的定好消息便是自己定了亲。
    而且定的是那“穷山恶水”来的“毫无审美”的“蛮人”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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