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万达、万祥等外戚虽也做过不少为虎作伥的事,但罪不至死,他只做了革职抄家的处置。
    此事过去后,他竟感到万分轻松,好似终于放下了窒塞心口多年的一块巨石一样。他回头想想,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如此抉择,大概也可安息了。
    他与父亲说他不会让乔儿成为第二个万贞儿时,其实也在暗想,若将来他做了父亲,必定给他的孩子最美满的童年。
    他自小到大其实一直对家有着难言的渴望。自母亲故去后,他身边亲近的亲人便只祖母一人。有了漪乔后,他渐渐觉得过着民间夫妻一样的日子也未尝不好,他不要别人,只想要她一个。他当时就十分清楚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来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但他并不畏惧,他相信他能扛下来。后来两人迟迟没孩子,他也没想过纳妃。若最后真是无子,从宗室里挑一个过继来便是。只要真有心,再大的难处都不能成为阻碍。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
    所幸两人千盼万盼,终归得偿所愿。他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时,心底五味难以言说。他忽觉眼眶发热,竟有落泪的冲动。
    自此以后,他就算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了。终于,他也做了父亲。
    事情似乎确实一直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后头荣荣与炜炜又相继出生,但紧随而至的却是炜炜的夭殇。他眼看着小儿子在他跟前咽气,那种锥心的绝望令他再次感受到命运的森寒。
    命运从不肯放过他。
    他那段日子一直在招道士斋醮,因为他渐渐发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忍不住想,他还能再撑几年?他需要找寻出路,可医术救不了他。他调养了这么些年都无济于事,何况冥冥中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
    他想要找到道士青霜,想问问到底有没有解决的法子。虽说当初他已经做好了折损寿元的准备,但无论于国还是于家,他都走不开,若能有解,自然最好。可炜炜的死似乎是个警示,对他试图逆改天意的警示。
    他好像只能认命。
    炜炜没了之后,他的身体也垮了下来,兼且他陷入了无边的彷徨苦闷之中,两厢使然,几乎消沉了一年。看到昔日在东宫时的几位业师的联名上奏,他沉默了许久。先生们历数他这一年来对政务的懈怠,一字一句不留情面,批挞之意毫不掩饰。但痛之深责之切,先生们是想让他清醒过来,个中期许不言自喻。
    他反省迂久,倒是渐渐想通了。
    他的消沉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令事情更糟。他再是苦痛,炜炜也活不过来。不管未来会如何,他需要做的只是做好当下当做之事。
    能活几年,便尽几年的力。不能太贪心。
    他重回从前的勤勉,众人皆欣慰不已,但他却已经在考虑自己的身后事。
    他如今多操劳几年也是想为儿子奠好根基,让儿子将来登基后能走得更顺。漪乔是照儿生母,将来他不在了,她的身份只会更加贵重,无人敢慢待她。只是母子关系绝不能僵。所以郑旺妖言案出来时,儿子因着思及漪乔平素的严厉管教,又偏听了外间的传言,怀疑自己生母另有其人,他便狠了狠心,软硬并施地将儿子的想法纠正了过来。
    他必须将后路都铺好。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那天,真正的离别来临之际,他被病痛折磨得神志渐失,混沌中似乎将自己的一生又重走了一番。
    未竟之事细数起来确实不少,但他好像也无甚大的遗憾。唯一令他不放心的是儿子,他担心年纪尚幼的儿子不能担好重责。但他已经向三位恩师嘱托过了,也算于心稍慰。
    随后,他似乎沉入了一个悠长又迷幻的梦。
    等他再度醒来时,只隐隐记得梦中诸像斑斓陆离,细细去想,却怎么也记不真切。
    他万没想到原本决然无望的事,竟硬生生被漪乔做成了。他后来反复思量自己复归的缘由,认为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其实另一块玉一直都在他身上。他竭力回忆当年他最后一次血祭时的场景,只记得他当时流了很多血,之后就昏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玉石就不见了。结合只有双玉感应他才能复归,他推测那另一块玉或许是在那时融入了他的骨血里。这大抵也就解释了后来他的尸身为何能不腐。
    漪乔惯性地认为是他在身死后做了什么才能挽回败局,但其实是之前就埋好了因。所以他问漪乔信不信因果之说。
    他因当年的决定而罹厄,却又因当年的决定而脱难,他思及此便不禁感叹因果的玄妙。
    但他得以脱难的另一半关键其实还在于漪乔。他早在很久以前便时常想,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只是他忆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忍不住想,母亲当年将那块玉给他的时候,可知那灵玉的不凡?
    他现在也说不清他对漪乔最初的好感来自于什么,是那时安舒宁和的氛围,还是她异于宫中众人的至性纯粹。或许两者兼有。所以他不希望她改变本心本性,他愿意一路用自己的羽翼为她挡开风雨,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他也不希望她惧他,所以他在她面前时会抛开帝王的身份。
    于是,他与漪乔之间不似多数帝后那样纵然感情再好也始终隔着一层。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对彼此开诚相见,全心信任对方。
    这正是他所要的。他这一生,只求一心一意。
    暌违两载,他的心境更平和,目光更通透,许多往事再回头去看,更加豁朗。不过找寻母族的事仍旧有些放不下。当年他登基之初便派人去广西寻外家的人,结果只找来纪父贵和纪祖旺两个冒认母族宗支的谎子。他气愤又失望,只好在广西给外租家立了家庙,遥寄牵眷。
    只是眼下他前往广西贺县其实并非全为寻亲。他自心知道如今时过境迁,寻到母族族人的希望渺茫。他此番贺县一行的另一个目的,是去母亲的故里看看。看看那里的山水城郭,风物人情。
    那是另一种缅怀。
    有些缺憾永远无法弥补,就好像有些人只能活在记忆里一样。人生之恸切无力处,大致谓此。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一不留神写多了……qaq
    一早就想好好给陛下写个番外,所以这回的作者有话也比较长(咦?)说说八卦,辟辟谣。
    番外里出现的年龄,全部指的虚岁。古人都是按照虚岁来的,明实录上全是虚岁,以至于有时候我要反复计算年份,总感觉年数对不上……有一个例子我记得很清楚,《万历野获编》上说炜炜三岁而薨,但其实掐头去尾,炜炜才活了一年零两个多月而已,我当时莫名心塞。
    感谢一下投霸王票的妹子~连着之前的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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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先说番外里几个零碎的问题,争议啊八卦啊啥的,然后说一说陛下那些绯闻女友们~哈哈,开扒!
    1.陛下当年匿居安乐堂一事是确定的,但明人笔记里有一种说法是,宪宗其实早在成化八年(也就是陛下虚岁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儿子的存在,然后之后都是他在派人保护。
    这个说法的漏洞太明显了,成化帝既然早就知道这个儿子,那为什么当时不接出来?那个时候柏贤妃的儿子悼恭太子已经没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还不接出来赶紧立储安人心?为什么非要等到三年后的成化十一年再让陛下显于众人前?所以这种说法不太可信。
    作者菌采用的说法是《明史》上的(《孝宗实录》上没有这一段的具体记载,不然就好办了),也是目前流传最广的那种。《明史》虽然有些地方不靠谱,但这一段的记载没什么大纰漏。
    2.纪淑妃到底是不是万贵妃害死的?其实这也是个有争议的问题。《明史》上说“或曰贵妃致之死,或曰自缢也”,虽然给出了两种说法,但其实是一种,纪淑妃就算是自缢的,那也是因为万贵妃。
    然后,《孝宗实录》虽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有一段比较耐人寻味——陛下刚登基拨乱反正的时候,山东鱼台县县丞徐顼呈上来一份奏章,大意是说万贵妃那帮亲戚(就是万喜那群人)罚得太轻了,奏章开头写道“先母后之旧痛未伸……”,先母后指的就是纪氏。先母后有什么旧痛?这句话已经非常直白了,直指纪淑妃被万贵妃害死一事,就差直接喊出来,陛下你亲妈都被万氏害死了你怎么能轻易放过万喜那群人!应该往死里整啊喂!陛下的回复挺有意思的,其中有一句是“于是礼部会文武大臣集议,以为宫闱之事不可臆度”,言外意就是这都是我们家私事你们不要乱猜啊!
    这件事反映出两点,一是当时的明人就已经盛传纪淑妃是万贵妃害死的,连一个正八品的县丞都巴巴上奏建议皇帝严惩万贵妃那帮亲戚为纪氏报仇,虽然这位县丞大人的初衷肯定是巴结皇帝而不是出于正义感;第二,陛下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陛下也是不可能公开承认的。因为若承认了纪淑妃是被万氏害死的,这就是暴露家丑,陛下老爹也脸上无光。再一个就是,若承认了,那这事就难善了了,朝堂上下必定一片哗然要求彻查要求为纪氏报仇。然而对于万喜等人,陛下明显是不想过多追究的,最后只做了革职抄家的处置,没要他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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