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年出生,那不如也同年死去。这样就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了。只是希望他下辈子不要再摊上这样羸弱的身体和多舛的命途了,这一世实在是把他折磨得太苦。
    只是若他们都去了,照儿岂不是变成了孤儿?
    她心里酸涩难当,有泪意瞬间涌上。她心中懊恼,咬牙逼回眼泪,故作轻松地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
    然而话一出口她才惊觉她的声音居然已经带了沙哑。她咬了咬唇,一时间低下头不敢看她。
    她想起青霜道长交代她若是参悟了什么切不可泄露出去,心里暗道纵使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
    他垂了垂眼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我喜欢掌控一切。”
    包括他的死亡。
    “什么?”漪乔并未听清,疑惑看他。
    “没什么,”他忽然一笑,转眸看向她,“乔儿说,我们能再逆天改命一次么?”
    漪乔深吸一口气,展颜笑道:“能啊,为什么不能?反正我已经是历史里的一个变数了,不差再多你一个。再说了,都说祸害遗千年,何况你这只成了精的祸害。”
    他失笑道:“我怎么就成了祸害了?”
    “以前招暗算现在招桃花,怎么不是祸害?”
    “乔儿这话的就不对了,”他悠悠一笑,“我以前也招桃花。”
    “你……!”
    “罢了,我看从乔儿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他叹息一声,“想来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大限是何时,活着也是一种煎熬,”
    “你明白就好,”漪乔顿了一下,“所以,好好活着。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沐着月色,他浅浅一笑,轻轻揽过她,静默许久。漪乔窝在他怀里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心里想着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吧?正要抬头解释,却听他说起了另一件事:“乔儿叫我带那个人来做什么?”
    漪乔马上反应过来他再在什么,事实上他不说她也会提。她斟酌了一下,正了正辞色道:“我如今要出宫一趟办一件事,当然,这件事需要你帮忙。我知道我当时让你将她带来时示意过要给你解释的,但如今我能解释给你的就是,我要和她做一笔交易。”
    祐樘这次倒是没有追问什么,只轻叹一声:“那先去瞧瞧长哥儿吧。”
    漪乔轻轻点点头:“我正有此意。”
    第二日便是八月初十,早先定好的祭太社太稷的日子,以及孝慈高皇后的忌辰。陛下祭祀完太社太稷后,又去奉先殿祭拜了高皇后。而皇后则因国丈垂危,向陛下请旨搬了太医之后又回了寿宁侯府。
    然而,许是国丈已病入膏肓,饶是太医们全力施救,也终究是回天乏术。
    弘治五年八月十一,寿宁侯卆。
    漪乔不禁感慨这张峦真是福薄命浅,前面大半辈子为功名愁白了头,忙忙碌碌的也没熬出个名堂来,好容易当上国丈了却只活了短短五六年。
    如今寿宁侯府里哭声震天响,其中尤以金氏的嚎啕最为扎耳。
    漪乔并不相信这是因为金氏对张峦感情多深,在张家待的那阵子让她把那一家子人看了个透。金氏虽然是个见识短浅的,但想来她也是知道自己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靠不住,眼下张峦一死,她就没了主心骨。若没了陛下的庇护,这张家以后的日子怕是就没法过了。
    那一屋子里的哭声里自然没有她的,她对张峦实在是没什么感情,如今也幸好不用她去哭丧,不然她还真的挤不出眼泪来。
    漪乔一身宫女打扮,冷眼看着屋内的一团乱的景象,静静地等待。她如今易容成了一副不起眼的容貌,现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虽说她眼下等得很是不耐烦,但为了做成那笔交易,她也只好忍下。
    好容易等到傍晚,侯府的人都忙着去布置灵堂,她见四下人少,便移步上前,对面前的皇后轻声道:“娘娘,天色不早了,是否要起驾回宫?若是迟了,恐陛下……”
    由于她们二人的声音都是一般无二的,所以她说话故意改换了声音。
    “急什么,”皇后阴沉着脸,“本宫父亲刚故去,心中哀恸不已,暂且不想回宫。想来陛下也能理解本宫此刻的心情,不会怪罪的。”
    漪乔目光一沉,却是仍旧垂着头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要做什么还轮不到……”
    漪乔猛地抬头,投来的目光凌厉又冰冷,带着满满的警告意味。
    皇后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缓了缓,才很是不自然地道:“本宫要给父亲守灵。”
    漪乔冷笑:“娘娘真是孝心可嘉。”
    漪乔知道,这次跟来的几个贴身宫女都是祐樘安排好的,她们就算是看见了什么也会当做没看见。她方才的恭敬只是做做表面功夫,此处人少,只要不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是不会出纰漏的。
    皇后看着面前的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压阵阵袭来,一时间手心里全是汗。她左思右想一番,给自己壮了壮胆,咬牙道:“本宫进宫后便鲜少见到父亲,更徨论尽孝于膝下。如今父亲去了,自然要送他老人家一程,以尽最后的孝道。”
    漪乔笑看着她:“那娘娘意欲守灵到何时?”
    “自然是守灵三日。”
    “三日?娘娘贵为我大明皇后,身份显赫尊荣,国丈说到底也只是臣子,”漪乔的声音越发轻飘,“如此怕是不妥。”
    眼下多拖延一分她的焦躁便多增添一分。若非她急着去做那件事,她才不管她守灵几天,她要怎样尽孝她才懒得管。
    只是到底是想尽孝还是想拖延时间,恐怕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陛下最是重孝道,定然会体恤。”皇后捏着帕子,大着胆子不松口。
    “既然如此,”漪乔眸光微微一转,“那好,那便随了娘娘,着人知会陛下一声就是了。”
    既然她要守灵三日,那就由着她,等到三日之后,看她还能怎样推脱。
    只是如此一来,她回宫的日子就要往后推了。
    算算日子,三日之后是八月十四,还能赶上和他们爷俩一起过中秋。漪乔暗暗叹息,写了一张字条让跟随来的一名暗卫给陛下送去。
    虽说是反驳的话,但漪乔说的也是实话,皇后身份尊贵,就算是国丈死了也是不用去守灵的。但如今皇后执意要尽孝,陛下知道了之后倒也没说什么。众人见此也并不奇怪,反正陛下宠爱皇后入骨,为了皇后连后宫都废了,答应这点要求完全是意料之中。
    漪乔将众人对皇后受宠程度的感叹听在耳里,心里却是高兴不起来。
    自打上回她死过一次,回来之后她就慢慢发现,他总是尽可能地让她不离他的视线。出宫的假更是越来越难请了。那次她出宫见一趟墨意,不知道废了多少力气才说服他答应。
    眼下若非事关重大,她必须有此一行,才不会触他逆鳞,她又不是活腻味了。
    大概他也看出了她这次确实有不可不做的急事,故而没有像上次那般为难她。
    但是如今回宫的日子往后延迟三日,纵使她看不到他的人,也能猜到他此刻脸色定然好看不到哪里去。不晓得会不会心里一个不痛快,又把谁的名字改了……
    思及此,漪乔不由抿唇一笑。
    三日后,陛下派来迎接皇后的仪仗早早地便候在了寿宁侯府的门口。
    跟自己娘亲和两个弟弟依依惜别之后,皇后被四个贴身宫女簇拥着,以进宫前整理仪容为由,去了一间早就备好的厢房。
    待到房门关上,漪乔便换下了一脸的恭顺之色,朝着面前摆足了皇后派头的人略一挑眉:“我改主意了,咱们换个地方做完这笔买卖。”
    皇后脸色一变:“之前说的好好的,你为何又突然变卦?”
    “许你变卦难道不许我变卦?当初我们不是也说好了看完张峦最后一眼就成,结果你生生又拖了三日,”漪乔好笑地看着她,“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要了你的命。我真是纳了闷儿了,你都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胆小。”
    “死过一次才更惜命,”她警惕地盯着漪乔。“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应当明白。”
    漪乔不置可否地弯唇一笑,随即道:“你原本阳寿已尽,如今你在世上的每一日都是陛下给的,若非陛下,你现在不过是个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就冲着这样的再造之恩,你为陛下出这点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原本不做这笔交易你也是该如此的。只是恰逢张峦病危,我想着用见张峦最后一面和你做交换也算是送你一个顺水人情了,这才有这笔买卖。我想我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若再想和我耍什么花招,就实在是不知好歹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你的目的到底何在?”
    “你问得太多了。”
    “难道陛下出事了?我就说陛下当初为了召唤你回来,那样虚耗自己的身子,简直是不要命了……不行,我要见陛下!”
    漪乔一直都不知道祐樘当初到底是如何将她召唤回来的,祐樘也一直对此避而不谈。此时听她这么说,不由目光闪烁,知道眼下是个套话的好机会,于是不动声色地道:“陛□子是自小就亏空的,和那两年半应当没有关系。”
    她忽然愤怒道:“没有关系?!这话你也说得出口!陛下若是知晓了还不知道要寒心成什么样子!你真是没良心,简直畜生不如!当湖陛下可是以自己的……”
    漪乔正攥紧拳头屏息凝神地听,哪知她刚说到要紧处就硬生生地没声了。漪乔疑惑地看过去,才发现她是被人点了哑穴。
    漪乔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冷沉的目光扫向屋内的暗处:“出来。”
    她的话音落下片刻,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面前,朝着她恭敬地行了一礼。
    漪乔看着面前垂首跪于地的黑衣人,面色不善地道:“你这暗卫是不是也管得太宽了些?”
    “请夫人息怒,这是主上的意思。”
    “他果然快成神了,连这都能预料到,看来是要把这个秘密捂到底了,”漪乔无奈地苦笑,“罢了罢了,我不问了。眼下先办正经事——你和其他两名暗卫,现在按照我昨晚吩咐的,将我和她带到吉安客栈去,记得要隐秘行事,避人耳目。”
    “夫人请放心,属下们已经查看好了地形,可保万无一失。”
    “那便好,”漪乔转向一旁被点了哑穴的人,“这么哑着也省得出岔子,暂且如此也挺好。只是你这一身行头太招眼,得换一换才行。”
    由于青霜道长特意托慧宁大师交代她天机不可外泄,她怕一旦违背会产生什么灾祸,故而整件事她都要瞒住祐樘。没法子,谁让他是个成了精的,但凡被他窥见了一星半点,都很可能推测出事情的全貌。
    也正因如此,她顾忌着暗处的暗卫,方才说话才故意语焉不详。那些都是祐樘的人,回去之后不将她的一言一行全部汇报给他才怪。
    不过她也一早和祐樘说好了,她让那些人回避之时他们就要乖乖照做,不能阳奉阴违。想来他看到她当时那么严肃的神色,好歹能体会她的一片苦心。
    考虑到寿宁侯府终归人多不安全,漪乔就将地点换成了吉安客栈。这里是祐樘之前在宫外的临时落脚点,如今已经不再营业,只定时有人来打扫一番,清静得很。
    遣退了暗卫们,漪乔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把匕首,笑看向对面僵硬站着的人:“是你自己动手呢,还是我亲自来?”她说完又摇摇头:“你自己来太危险了,万一你要逃跑,那我岂不是还帮你提供了凶器。算了,还是我亲自来好了。”
    漪乔说着就一个箭步冲上前擒住她的双手,抬手就要刺向她胸口。
    “慢着!”
    “你的废话还真是没完没了,”漪乔挑眉看向她,“方才就应该继续封着你的穴道。”
    “我想见见陛下,”她勉强定了定神,“我已经两年多没见到陛下了,我想看看他……张家日后还要多多仰仗着陛下的照拂,我流这点血确实算不得什么。我住在碧云寺的这两年多,日日为陛下祈福,如今好容易出来一趟,总是要看一眼陛下才安心。”
    漪乔嘴角抽了抽,暗自腹诽他果然是个祸害。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见陛下,这样没准儿你能活得长一些。其实说到底,我这只是取我自己的血而已,当初若非你死活揪着陛下临幸的是你的身体这件事不放,我们也不会移魂,我现在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漪乔斜睨她一眼,“我以为你费这么大力气得到一个清白之身是要远走高飞嫁人生子,结果还是选择留在碧云寺。陛下真是看透了你。”
    看透了她享了两年半人间富贵,不会甘心离去,在他给她的三条路里只会选择留在北京城。如此一来,放在眼皮子底下正好能看好她,免得惹出什么乱子。
    哪知这话听在她耳中却是变了味儿:“陛下晓得我挂心于他?”
    漪乔看着她惊喜的神色,心中暗道,陛下那是晓得你挂心于他的家产。
    然而此刻的漪乔已经没有耐心和她再多说什么,她掏出一根绳子将她双手绑缚在身后,敛容说了句“忍着”,手中的匕首尖端便对准了她的心口处浅浅地扎了进去。
    事实上此时的漪乔也有些紧张,毕竟她之前顶多只是杀过鱼,如今却要做在活人心口处取血的事,她的手一个哆嗦就很可能要了对方的命。
    漪乔垂眸看到手中瓷钵里盛接的血差不多了,手腕一撤收回匕首,又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伤药给她敷上。
    那匕首是她之前做过消毒处理的,所以眼下不需要多做什么处理。
    “好了,血已经止住了,不愧是御用的伤药,”漪乔松了口气,“你的伤口很快就可以愈合,而且不会留下疤痕。无论怎样,多谢了,你可以回去了,门口的人会把你送回碧云寺。记住我交代你的话,这件事不许传出去,不然我让整个张家跟你一起倒霉!”
    说完,漪乔也不管身后人的反应,神色沉肃地端着瓷钵进了旁边的一间客房。
    虽然知道方才那个撂下狠话的女子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但这张家女儿还是不由心神一颤。她的伤口此时已经不怎么痛了,只是心口取血的举动实在凶险,她方才吓得都忘记了叫喊,此刻依然心有余悸。
    她眼下根本不想回碧云寺,她可不想自己老死在一座寺庙里,当初在陛下给的三条路里选择留在那里不过是因为她不甘心罢了。做了两三年的皇后,普通的富贵人家已经入不了她的眼。况且,她呆在碧云寺的这些日子里,也渐渐发现自己对陛下也是动了真情的。
    毕竟当初陛下为了掩人耳目,在人前是对她极尽温柔呵护的,被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如此宠着,是她这样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想都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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