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有些泄气地发现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忍不住小脸一垮,无奈地道:“你不觉得这时候摆出这样的表情有些不合适么?你好歹……是不是应该……不说羞赧,最起码有些不自然?为什么你每日的表情都差不多?无论对谁都是满面的笑意……”
    “笑不好么?”祐樘低了低眼帘,一丝复杂的光芒自眸底一掠而过,旋即再次抬眸看向她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又是一片清湛平静。他闲适而优雅地往椅背上一靠,面上温柔若水的笑容里掺着一抹戏谑:“至于羞赧局促什么的……乔儿都这么主动了,我再去害羞,岂不是显得很矫情?”
    “我……”漪乔指了指自己,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她怎么就变成主动的了?这话头好像是他挑起来的吧?
    “先不说什么诚意不诚意的了,”漪乔干咳一声后直起身子,“我还有问题没问完呢……”
    “启禀太子殿下,李公公来传圣上的口谕了。”书房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漪乔下意识地看向他,满面的诧异之色:“皇上的口谕?这时候能有什么事情?”
    祐樘微微敛了敛容,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低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他眸里的神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乔儿,我去看看,”他面上依旧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缓缓地站起身,深深地望了漪乔一眼,转身走至门口处又停了脚步,转身笑望着她,“乔儿的问题,只能等我回来再回答了。另外,我方才的话都还作数,乔儿随时都可以后悔。还有就是——等我回来。”说完,他一转身便出了书房。
    事情来得太突然,漪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话,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话里似乎透着一丝古怪?
    漪乔的心里,隐隐地涌起一股不安。
    ☆、第五十八章 旧账新波澜
    夕阳一点点地往地平线下坠,本就稀淡的金色暖晕也随之潮水般褪去。终于,夜幕降临,漆黑而巨大的天幕全然笼罩在苍茫的大地之上,浩大幽深的紫禁城也被吞噬在内。虽然已经亮起了一盏盏的宫灯,但是这些远不能驱走那浸泡在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永安宫里此时一如既往的一片灯火通明,但今日的气氛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来往的宫人们个个行色匆匆,神情紧张惶惑。就连侍立在一旁的守卫都噤若寒蝉,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琉璃瓦檐顶上的五只走兽因为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暴躁发狂了一般,张牙舞爪的犹显面目狰狞。一道淡然的目光对上这群冰冷坚硬的野兽,却极是平静,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祐樘自然地收回视线,面上挂着习惯性的温和笑容,不疾不徐地向正殿内走去。
    朱见深绷着脸坐在主位上,旁边依次坐着万贵妃、邵宸妃和二皇子朱祐杬。当太监用尖细的嗓音通报了太子的到来时,几个人便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殿门口。
    “儿臣参见父皇。”祐樘目不斜视地走至离朱见深两丈远处,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
    朱见深似乎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只是一脸阴沉地看着他,良久才冷冷地出声道:“逆子!你可知朕此次召你来所为何事?”
    “父皇圣意难测,”祐樘淡淡一笑,“恕儿臣愚钝,并不知晓。”
    “不知晓?你自己做的好事你会不知晓?!”朱见深冷哼一声,脸上愠色渐重。
    祐樘敛了敛容,低眉顺眼地垂首道:“敢问父皇,儿臣做了何事令得父皇如此气恼?”
    “何事?朕问你,两年前泰山地震的那件事里,你可是做了手脚?”朱见深斜睨着他,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闻听此言,祐樘微微蹙起眉头道:“泰山地震的事情如何做得手脚?可否请父皇说得直接晓畅一些?”
    “你休要在朕面前装糊涂!朕所言并非地震本身,而是地震之后钦天监呈上的那份回禀的奏疏。当时朕见王气龙脉所在之处竟遭天灾,这地震来得甚是不吉利,遂命钦天监着手去查其中究竟是何故,最后钦天监呈上的奏疏断言‘应在东宫’。当时恰逢朕要废掉你的太子之位,然而看到那份奏疏之后,朕遂觉那次泰山地震是由于东宫不稳,上苍动怒而造成的,随即便打消了废黜之意,”朱见深说了一长串话,突然咬牙切齿地厉声道,“可是朕如今才知道,什么‘应在东宫’,根本就是你这个逆子暗中安排好的说辞!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居然不惜耍手段欺瞒于朕!说,你该当何罪?!”
    祐樘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面上始终是一片从容镇定。他上前一步,躬身道:“请父皇明鉴,儿臣绝对没有做过此等事。儿臣坦言,当初父皇要废黜儿臣的太子之位时,心里也是极为惶恐的,钦天监的那份奏疏于儿臣而言,确实是一道救命符。可那实属侥幸而已,并非儿臣有意促成。”
    “并非有意促成?那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朱见深甩手将一样东西扔在了地上。
    祐樘上前几步俯身捡起来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个已经拆开了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封古旧的信,那纸张微微泛黄,看起来像是有些年月的遗存之物。他摊开信,只略略几眼便阅完了上面的全部内容。
    从信上的内容来看,那竟然是他两年前的手迹,而收信之人为礼部尚书周洪谟。内容大概说的是正逢太子之位不保之时,恰遇此天灾实属不幸中之大幸,故此一定要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让周洪谟利用他在钦天监的人脉,于观测之后回禀皇上的那份奏疏上做做手脚,令皇上感到此次地震是由于储君之位动摇才导致的,从而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信的最后还对周洪谟许以重赏,承诺若是此事可成,在他登基之后一定给他加官进爵,封以丰厚的俸禄和赏赐。
    朱见深见他读完信,冷哼一声道:“怎样?这欺君之罪,你认是不认?”
    一旁的万贵妃低头掩嘴干咳了一声,以此掩盖她脸上那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得意的冷笑。邵宸妃和朱祐杬母子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脸上带着些肃穆。
    祐樘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周围人的态度。他垂眸思忖片刻,而后抬头微微一笑道:“父皇,可否容儿臣说几句?”
    朱见深怔了怔,没想到他此时居然还能如此镇静自若。他蔑视地一笑,语气甚为笃定地道:“你给朕好好看看!那信上的笔迹难道不是你的?那上面还有你的私印!还有那纸张,明显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不过,你既然有话要说,那朕也姑且一听。朕倒要看看,你这个逆子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多谢父皇,”祐樘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儿臣要说的,有三点。其一,先说这证物本身。这信上的笔迹,并非出自儿臣之手,而是有人刻意模仿。这个仿造之人应该是看了大量儿臣的手迹,研究临摹了很久,才能模仿得如此相像,以至于连父皇的眼睛也瞒了过去。可是相像毕竟只是相像,若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信上的每个字其实都写得很拘谨,落笔谨慎小心,没有自然的顺畅之感。另外,个别的笔画顺序和笔锋勾尾处,也和儿臣的不尽相同。这一点,父皇尽可以拿来儿臣的任何一样手迹做一下对比,一看便知。至于私印,这个恐怕要用些宵小的手段了……”
    朱见深沉着一张脸,还没等他说完,便嗤笑一声道:“这种不易判断的事情还不是你想怎么说怎么说?那好,朕先不与你计较笔迹的问题。那么,这纸张呢?你怎么解释?”
    “儿臣原本便要谈到纸张的问题了,”祐樘面上的神情仍然不温不火,“这纸张的问题实则更大。这张纸,其实是被做旧了的。至于手法……依儿臣看,应该是刷染了茶叶水。这从纸张上残存的水渍,以及不均匀的纸色就可以看出来。伪造一封两年前的书信,自然要考虑纸张的新旧问题。这造假之人虽然很细心,可是百密一疏,还是在一些小细节上露出了马脚。请父皇御览。”
    万贵妃脸上的神色一沉。
    一旁随侍的太监接过祐樘手中的信纸躬身呈给了朱见深。他勉强压下火气,粗略地查看了一下纸张和上面的字迹,脸上的愠色稍减。“你不是说三点么?还有呢?”朱见深扬声问道。
    “其二,若是这封信真的是儿臣写给周尚书让他安排人在奏疏上造假的,那这可是欺君之罪,这封信势必成为这弥天大罪的把柄,他毁掉还来不及,又怎么还会留到今日让人发现?敢问父皇,此信从何而来?”
    “方才朕来永安宫没多久,便有一支箭飞射到廊柱上,朕当时还道是有刺客,后来才发现那支箭上绑了一封信,原来只是呈东西给朕看的。”朱见深想起刚刚的一场虚惊还心有余悸。
    祐樘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往旁边瞟了一眼,然后开口分析道:“那就说明,这个送信之人对于父皇的行踪是极其了解的,甚至还有人接应。不然若是潜入宫中再从宫人那里逼问,势必要费些周折。毕竟,这宫里的守卫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从这些迹象来看……”
    “太子似乎说远了吧?”万贵妃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旁冷声插嘴道,“周洪谟留着这封信,完全可能是要存个凭证,到时好问太子要好处。难道这样也说不通?”
    “贵妃娘娘所言看似有理,但是,”祐樘将视线转向她,轻笑一声,“假若这信真的是出自我手,那么顺理成章的,日后我若是登基了,自会对周尚书论功行赏,作为一国之君,在这方面无需赖账。就算是我将来心胸狭隘,怕当年之事败露而不予封赏,那么作为臣子,他再是有证据又如何?再往深处想,若是我感到他手里握着我的把柄,要除之而后快呢?周尚书作为一名宦海沉浮多载的老臣,这些,他没道理想不到。他看到这封信,毁掉还来不及,又怎会留着?贵妃娘娘以为呢?”
    “你!”万贵妃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怒瞪着他,眼睛里要喷出黑色的火焰一样。坐在一旁的邵宸妃侧过身去,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劝道:“姐姐莫要动气,自家身子要紧。太子应该没有旁的意思,姐姐万不要往心里去。”
    邵宸妃这话说得极为巧妙圆融。只寥寥几句,便一方面规劝了万贵妃,一方面,于太子这边,她也没说什么重话,听起来反倒像是解围。如此,她既当了回和事老,也谁都没得罪。
    万贵妃看了邵宸妃一眼,虽是仍旧怒气未消,但语气已经缓和了一些:“妹妹放心,本宫没事,本宫自然不会和太子一般见识的。”说完,她轻蔑地睨了祐樘一眼。
    祐樘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全当没看见一样。
    朱见深方才眼看着万贵妃气愤得似要旧疾复发了,本欲起身去查看一下,如今见她逐渐缓了过来,才又将目光转向祐樘:“第三点呢?”
    “第三点,其实很简单,也是最根本的,”祐樘面上的笑意渐渐加深,“儿臣若是要花心思在那份奏疏上造假的话,这封信就根本不应该写给周尚书,而应该直接写给钦天监的监正。监正品级低,更容易买通,更容易操纵,儿臣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书给周尚书这么一个其他职属的、而且还是已经位居当朝正二品高位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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