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鬼一愣,蹲在乌鸦背上的以诺切“啧”了声,心想这话真狠。
    但是下一秒不容他想太多,只听见那个小鬼咆哮一声“得意什么”,突然像是脚下安装了弹簧似的冲着茯神猛地冲去——
    “阿神!”
    “茯神!”
    “喂!”
    乱七八糟惊慌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不躲不避的茯神和那个小鬼双双撞入身后的墙壁当中,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雪尘纷飞之间碎裂的墙体掉落下来!
    “操!”
    以诺切骂了声脏话,有些自责自己不应该一时看戏开心忘记做事,赶紧从高高的鸟背上一跃而下落在雪地上,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连滚带爬地往不远处那墙体废墟那边跑去——此时,笼罩在墙体周围的雪尘已经逐渐散去,人们隐约可以看见陷入墙体抱成一团的两个人。
    一大一小。
    两人死死抱成一团。
    “你得意什么,不过是弗丽嘉而已。”
    以诺切踩着雪因为太急差点摔倒在雪地里,在听见那个小鬼的声音响起时,他只感觉到胸腔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往下一沉——昨晚那感觉不妙的程序共鸣又不合时宜的出现了,他骂了声“该死”,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地往茯神本那边跑去——
    直到他看见一束白色的光芒透过雪尘照耀出来。
    他连滚带爬的动作猛地一顿。
    定眼一看,这才看见,明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力被压在墙体之中,少年却仿佛全无伤势,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他垂下眼,盯着丝丝将自己压在墙上的小鬼:“不是得意什么……”
    那光芒变得更加刺眼。
    血迹从那小鬼的背后扩散开来。
    “只是无论是楚墨白也好,乐茯神也好,又或者是弗丽嘉……”
    “噗”地一声闷响,少年将深深刺入小鬼心脏部位的箭矢缓缓拉出,白色的光芒将他那溅满了献血的脸照亮——
    他看着目光之中逐渐失去了光彩的小孩,动了动,淡淡道:“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那个小鬼的眼最终回归了空洞,茯神抽出箭矢,轻轻一推,他就像是失去了生命力的大型布带子似的落入厚厚的积雪中。
    一时间,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
    茯神随手将那沾满了血液的箭矢扔到一旁,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液,他弯下腰在那小鬼的裤子口袋里摸了一圈,最后拿出一条众人已经很眼熟的蓝宝石项链,那项链挂在他手掌心晃动着……
    少年直起腰,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们:“最后一个躯壳也清理完毕了,桑考尔,你来集中彻底销毁下。”
    茯神语落。
    看着倒在雪地中那彻底失去了生命力的小鬼,人们猛地醒过来一般,低下头一看,这才发现此时此刻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如同身处修罗场——
    残肢断臂到处都是。
    脚下原本沾满了信徒血液的土地再一次被新的血液所覆盖,触目惊心的一片红色,几乎要将眼都染红。
    ……明明就是这些躯壳杀死了曾经聚集在这里祈求神明的信徒,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茯神做的都没有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变得异常的沉默——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将那些可以收拾起来的残片堆积在一起,桑考尔跳起了召唤火焰的舞蹈,当大火熊熊燃起时,仿佛灰压压的天空都要被照的犹如白昼。
    茯神一只手塞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拎着那最后一枚从躯壳身上收刮出来的蓝宝石项链来到火堆旁,他盯着那火堆看了一会儿,良久,抬起手正想将那项链一起扔进火里——
    从他身后伸出来了一只手阻挡了他的动作。
    茯神微微一愣转过头去,下一秒,只感觉到挂在指尖的项链被人抽走,以诺切淡淡道:“我从刚才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他打开了那个项链看了一眼。
    随即红色的瞳眸微微缩聚。
    他将那打开的项链甩到少年的眼前,让他看清楚项链里镶嵌着的那张已经隐约泛黄的照片,照片中的父母看上去大概是印度这边的人,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小鬼倒是亚裔长相,但是肤色的差别显然也没有妨碍他站在父母中间时笑容异常灿烂——
    明明就是一家三口的幸福家庭合照。
    “其他的项链里面应该也有这种东西吧?”
    以诺切冷冷地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茯神没说话,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项链。
    以诺切将那项链扔进了火光之中,项链不偏不准,正好落在那个被茯神亲手刺穿了胸膛的小鬼的心脏部位。
    白发少年将双手放入口袋里,稍稍一顿,淡漠地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后,他迈开步伐,与他擦肩而过,同时,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轻蔑声音说——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第六十二章
    茯神没有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以诺切走到其他超级士兵中间,用平静的声音跟他们说接下来怎么进入金庙的事宜——就好像之前听到的那句轻蔑嘲讽只不过是茯神自己的幻觉……而茯神本人对于他来说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令人讨厌的空气之类的存在,他甚至连余光都不再放过来。
    明明这几天他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茯神身边,眼睛除了眨眼和睡觉几乎都放在他的身上。
    茯神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假装自己没有感觉到不远处桑考尔和小胖他们看着自己的担心目光,他抬起沾满了鲜血的手拨弄了下额头前垂落的柔软碎发,然后唇角忽然勾起小小的弧度,随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声音真的太小声了,哪怕以诺切的听力很出色,也在来不及传入他耳的时候就被吹散在了风里。
    不过只有茯神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说什么气话。
    确实。
    与其像个怨妇似的埋怨别人为什么创造了那么多的躯壳来取代自己,还不如第一时间就行动起来——
    每天哭哭啼啼地向着每个人强调自己的存在特殊性有什么用?他从来没有将决定权交给别人手上的习惯,所以,想要不被取代,将其他的替代品全部抹杀当然是最为简单快捷的办法。
    其他人不选择,他就逼迫他们做出选择。
    而答案早在一开始就由他的意志决定并预先写在了答题板上。
    哪怕只是一段程序,他也是弗丽嘉;哪怕只是一堆数据做出来不知道意义何在的废品,他也应该是站在这堆废墟最顶峰的那个。
    “阿神……”
    犹犹豫豫的叫声在茯神的身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转过头只见小胖一脸担忧地站在自己身边,茯神看着他,冷静地问:“怎么了?”
    “你没事吧?”小胖伸出手摸了摸茯神的肩膀和胸口,像是要确认他的完整,“浑身都是血,吓死人了——”
    “我能有什么事。”茯神不着痕迹地挡开了他的手,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是很多血,但都不是我的。”
    小胖闭上了嘴,同时听见茯神在他旁边继续道:“你们做事太不果断,不能伤害其他存活下来的人类这个道理我能理解,但是这些长着和我一样的脸的东西只是看上去像人类而已,他们其实和我一样只不过是装着程序的空壳……所有的躯壳都是为我准备的,这些哪怕我不明说你也应该猜到了?”
    小胖确实猜到了,但是他没想到茯神会直接说出来——在他微微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只见少年弯下腰抓了把稍微干净的雪在沾满了血液的手上搓了搓,铁锈色的碎雪从他的指尖掉落,他拍了拍手淡淡道:“乐茯神这个身体就蛮好用的,所以其他的不需要了……看着一堆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在周围晃来晃去感觉有点奇怪,所以我就做了个主,把这些东西毁掉了。”
    “做主?”小胖结结巴巴地打断了茯神的话,“可是以诺切说,你所有作出的决定——”
    “都是错的?”茯神提他将话说完。
    “……”
    “大概吧,但是至少现在可以保证你们除了一个二号试验体外,不需要再担心其他的敌人干扰你们进行洗礼消除瘟疫,光这一点看,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茯神抬起手拍了拍小胖的肩,“不要担心那么多。”
    “可是……”
    “那些躯壳理论上来说都是我的东西,说是‘擅自作主摧毁’已经算很客气的回答,”茯神笑容微微收敛,“我们能不能不要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话语到最后茯神说话的语气已经沉了下去。
    小胖只感觉到一股凉意爬上背脊——看着眼前少年那双沉静的黑色瞳眸,从一开始隐约感觉到的不对劲这个时候犹如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他总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奇怪的决定。
    他对于这个决定会产生的结局深信不疑,甚至可以说是拥有前所未有的自信——所以他做了,在没有通知任何人或者是和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
    良久。
    小胖难得的叹了口气:“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只是刚才看见你和以诺切好像又因为这个吵架了所以有点担心你们……”
    “他生气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让他满意。”茯神麻木道,“在他看来,我就不该善自行动。”
    “今天你确实有点奇怪,根据我的了解,以你应该不会这样轻易地——”
    “小胖,我作为‘乐茯神’醒来到现在,也只不过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小胖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茯神瞥了他一眼:“很高兴认识你,甚至是成为‘朋友’,但是就目前来说,要说‘了解’,似乎过于唐突和为时尚早。”
    “……”
    “不过没关系,我曾经有养育了我三十年的父母,这个问题就连他们也没能明白过来,”茯神说,“怎么能强求你明白?”
    茯神说完,不等愣在原地的小胖反应过来,扔下一句“我去看看那些躯壳的销毁情况”后便抬脚转身离开。
    风吹过扬起一阵雪尘,将他修长的背影逐渐模糊。
    就像是茯神说的那样。
    在作为楚墨白的时候,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为了使自己成为配得上这个家庭的人,他努力学习,交上一份又一份让父母满意的答卷——出门在外听着别人说“不愧是楚家的孩子”,关上门则每天接受父母的薰陶成为一个本份的人……这辈子,这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只不过是没用跟随父母的步伐学医而是学了生物科技,除此之外,他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儿子。
    后来成为了乐茯神。
    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以后,一直小心翼翼却还是犯着各种各样的错误,每一次做错的事,都会受到及时纠正或者是安慰——然后这样看似宽宏大量的慈悲下,也傻乎乎地拼命地安慰自己:我不是故意的,下一次只要小心一点,我就一定不会犯错……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总是被他人善意的绑架着,毫不怀疑地在某一条路上艰难的走下去,然后就这样,只差一点点,就被这个世界用最温柔的方式溺死在深渊之中。
    在此之前,他甚至丝毫没有怀疑或者思考过自己的本身存在究竟有没有意义——不是乐茯神,不是楚墨白,不是什么所谓的拯救世界或者是毁灭世界的高级程序,只是作为弗丽嘉而言,他本身存在的意义。
    然而不幸的是,当他意识并开始试图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他几乎是立刻证明了“如果我是错误的那个,就会被立刻抹杀或者取代”这件事的可能性。
    那些人大概就像是楚墨白的父母或者是六号试验体一样,对于曾经像是对他怀揣着希望的人而言,“弗丽嘉”本身存在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可以挽救的那一段程序,或者像是楚墨白的父母,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儿子”。
    他们要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所以听见儿子是“弗丽嘉”的时候会那么痛苦;
    所以落在替代品补偿文件上的笔尖几句毫不犹豫;
    所以当他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的时候,放弃和嘲讽来得理所当然且毫不留情——
    【取之无味,弃之可惜,一旦出错即可废弃的存在。】
    这就是他们眼里的“弗丽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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