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母后只是晓得你昨日累了,才让你下午好生休息。”
    “是……是吗?”舒瑶眨了眨眼睛,是她太敏感了?其实萧太后根本没发现吗,舒瑶的脸更红了,她瞪着周允钰,食指忍不住在周允钰胸口戳了又戳,“今晚不准再那样了!”
    周允钰迟疑了一下,看着舒瑶强打精神,其实满脸的困色挡都挡不住,心中怜惜,“好,今晚不那样,”今晚而已,他忍得住。
    舒瑶得了承诺,心中也安定了,发现了周允钰抱她的姿势,略略迟疑,也就闭上眼睛,继续补眠,大夏天的,有一个凉凉的人形抱枕,放着不用,实在可惜,她从不亏待自己的。
    他们从寿安宫折返去了龙章宫的清元殿,清元殿里数位居住在京城的皇亲,此时齐聚一堂,还算热闹,平日里可难见这些人都能聚一起去。
    太祖皇帝有十五个儿子,十年前的那场政变,死了几个被牵连的倒霉鬼,其他基本都好好在京城里待着,太祖皇帝感前朝分封之乱,许了他这些儿子们封地的供奉,却不容许他们轻易出京城。
    但这没了封地养兵作乱的可能,也给他们在京城里日益滋长的野心,周允钰的父亲太宗皇帝能夺位成功,和这点不无关系。
    这些血亲上的叔伯,加上周允钰的几个庶兄庶弟,再加上他们的王妃,乌乌泱泱聚了一殿的人。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随一传声太监高声喊出,原本唧唧嗡嗡的大殿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按照自个的排位站好,低头迎着周允钰和舒瑶进来。
    接下来又是例行的山呼万岁和千岁,等他们都起身了,周允钰才淡淡说道,“都是宗室血亲,以后就不需如此多礼了。”
    而后就是陶义拿着礼单以舒瑶的名义赐下一些赏赐,比起京城里的一般新妇,舒瑶也算好过许多,不用认人认到脑袋疼,也不用一个劲儿地行礼,她只要在周允钰身边,安静地坐着,微笑着就好了,唯一的代价就是她得拿出些东西送出去,但和辛苦相比,这也不算什么。
    “谢皇后娘娘,”慕幼薇屈膝行礼,脸上的笑容极是妩媚动人,她的目光忍不住微微飘起,落到了皇威赫赫的周允钰身上,再是绝美清丽的舒瑶身上,心中的不凡和不忿,经过一个月的发酵,已然达到了极致。
    “肃王妃,不用多礼,”
    舒瑶点了点头,如是说道,这些皇亲的女眷,那日在端午宫宴上,她基本都见过,日后她多接触的也只会是她们,至于这些王爷们,她只要不把人记错就好了。
    慕幼薇觉得有些脸疼,舒瑶对她的生疏和客气,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些生气,又觉得得意,想来舒瑶是听说过她和周允钰曾经的关系了。
    论起周允钰真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人应该是她才对,只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她成了他的兄嫂,而他也有了皇后。
    不过,舒瑶可真没想这么多,她纯粹是记得萧太后不喜欢慕幼薇,她和萧太后一边儿,自然也不与她亲近,舒瑶被陈氏保护得极好,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根本传不到舒瑶的耳朵里。
    不过,即便知道了,舒瑶才不会为了这些,就在这么多人面前给她冷脸,而且她其实只是淡淡,根本说不上冷脸,只是慕幼薇一脸受伤的模样,不免让人多想几分。
    周允钰的神情也微微有些异样,他仔细看了慕幼薇一眼,这才恍然想起这人是谁,再看舒瑶那始终淡淡优雅的表情,也猜不出此刻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段王爷,明萱郡主求见,”陶义低声告诉周允钰。
    一般来说,这样的皇亲聚会,他这个异姓王是不用来的,不过他眼下他来都来了,周允钰也真不可能不让他进来,否则,经过了这些皇亲的一番琢磨,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儿去。
    “让他们进来吧,”周允钰点头,那段之澜说是会在他成亲之日赶回来,这可是第二日了,也不知他这一趟出京城,是不是真有什么发现。
    “西南段王到,明萱郡主到,”
    原本有些走神的皇亲一听全部都又打起了精神,段之澜可和他们这些有名无权的荣养王爷不同,那是有正经封地和兵权的王爷。
    段之澜和段之萱才给周允钰和舒瑶行礼完成,肃王和庄王就和他寒暄了起来。
    “之澜可是和本王生分了,回京了,也不来肃王府看看老哥哥,”肃王这些年越发大腹便便,一脸福态,如此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段之澜关系有多好呢。
    “相情不如偶遇,这不是在这里见到了?”段之澜起身,理了理袖子,而后才笑着给肃王回复,声音清雅,神情温柔,再加上那雄雌莫辩的绝美皮囊,在场初次见到成年后段之澜的女眷们,莫不都深吸一口气。
    就是有些混不吝的王爷,看段之澜的眼睛都暗暗变了眼色,而将种种目光收入眼中的段之澜则笑得更加温柔了。
    周允钰皱了皱眉头,他对于这些宗亲并不待见,除了几个还算清楚,有些本事,大部分都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贪生怕死得很。
    “可有事?”周允钰淡声问着,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他冷沉的目光中,所有人都收起自己方才一刻的失态,继续敛目低头恭顺起来。
    “就是来和皇上,还有皇嫂道声喜,昨日没赶上,”说着段之澜才将目光看向了周允钰身旁,一直都极为安静的舒瑶身上。
    一身大红宫裙,肤若白雪,身段窈窕,五官更是出奇美丽,淡扫娥眉,含烟杏眼,再加上点新妇特有的风情,实在美丽养眼。
    但见多了美人的段之澜,却在这猝不及防的一眼中,犹如雷击,犹如雪崩,一下子击穿了他二十年的修养和镇定,他冰冷的面具一瞬间消失不见,瞳孔收缩到极致,脸上更是涌起了一阵阵诡异的潮红。
    “大哥!”离段之澜最近的段之萱最先发现他的异样,她私下里曾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段之澜,但都没有这一刻来得严重,好像他心中一直被束缚的魔鬼,突然失去了枷锁,无比扭曲,无比可怕,正要张牙舞爪而出。
    段之澜深深地喘着气,许久才强迫自己低下头,但舒瑶的脸却依旧刻在了他的脑海中,是她……是她!原来是她!
    “之澜和明萱留下,其他人都跪安吧,”周允钰自也发现了,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段之澜之前还全无异样,却会在看了舒瑶一眼之后,如此失控。
    皇亲们也都有些奇怪,不过周允钰的话,还没人敢反抗,全部都跪安离去。
    舒瑶同样如此觉得,但她看段之萱如此紧张,她努力忽略段之澜落上她身上目光那种不适,她想着是不是段之澜有什么病症突发了?
    她扫了一眼十分严肃的周允钰,和那还未能完全恢复的段之澜,只能试探地说道,“要不要请太医过来,我看段王爷似乎有些不适。”
    “不,臣很好,只是昨日有事耽搁,没能赶回来,今天特地来向皇上和……娘娘你,道声恭喜的,”
    段之澜闭眼许久,再次睁开,那张脸已经找不到之前失态的痕迹了,但他落在舒瑶身上的眸光,总有些未能完全收敛干净的异样。
    段之萱也很奇怪地看着段之澜,他不是来告别的吗?昨日深夜匆匆归府,今日火急火燎地进宫,不是为了告别,回西南去的吗?为什么不说了?
    舒瑶再次扫了一眼不说话的周允钰,只能继续硬着头皮上了,“多谢……王爷了,本宫和皇上都晓得,不妨事儿的,何况昨日明萱也来了……”
    闻言,明萱也对舒瑶讪笑了一下,但她还是很担心段之澜,他现在有多正常,那就说明他压制得有多可怕,那待会儿他反弹得同样有多可怕。
    周允钰始终都看着段之澜,暗光浮动的眸底,不知想了些什么,但他看段之澜克制住了,他也不想舒瑶挂怀,袖子里,他揉了揉舒瑶的手,“你先回凤翎宫,等午膳了我再回去陪你一起吃。”
    “嗯,”舒瑶点头,她看得出来,周允钰应该是有话要也段之澜说的。
    “我也去寿安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明萱和您一起走吧,”段之萱也很识时务,而且段之澜的气息起伏不定,她觉得有些害怕,还是避开的好,否则离他最近的她,一定会被误伤。
    舒瑶带着明萱郡主离开,周允钰也挥手,让所有的人都退下,那一刻段之澜居然“噗”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了,可见他刚才压抑自己,是压抑得有多狠,才没继续失态下去了。
    “你……”本来对段之澜看舒瑶失态还十分介怀的周允钰,也顾不得心中的不舒服,连忙走下了座位,扶住了全身颤抖得十分厉害的段之澜,然后高声,“陶义,宣太医过来!”
    “是她……是她……是她……”段之澜并未在意自己吐血,他口中喃喃念着,犹如梦呓……
    “是谁?你何时知道的舒瑶,”周允钰凝眉问着,却并不知道段之澜口中,三个她分别是三个女人。
    第052章 :残缺
    段之澜并无所觉周允钰的问话,他完全沉浸在突然出匣的凶猛回忆中,他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完全被压弯在地上,紧握的拳头里已经抠出了点点血迹,滑过地板,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痕迹,触目惊心!
    半伏半跪的他,喉咙里赫赫作响,犹如困兽,却始终无法发出真真的悲鸣。
    他整个人已然全面奔溃,再无半点伪装,也无法伪装……
    周允钰根本扶不起他,他纵然有所察觉,也绝无法想象,段之澜会失态到这种地步,会悲伤到这种地步,他对舒瑶就远不是他想的那样了,或许更深,更复杂。
    但舒瑶从周岁之后就一直在青州,段之澜迄今更从未涉足过江南一带,如何识得舒瑶,如何会这般失态?
    周允钰仔细回想,之前那几次该是段之澜根本没看清舒瑶的长相吧。
    第一次在那皇觉寺前,舒瑶戴着帷帽,自是看不清相貌,那夜里段之澜估计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也没瞧清舒瑶的长相,再是庆德堂里,舒瑶的脸被段之萱弄得乱七八糟,更无从分辨。
    今日,才算是段之澜第一次见到舒瑶,上辈子,他初见舒瑶还是在数年之后,那个时候的他,或许已经查清楚,他要查的事,虽有异样,但并不失态。
    “三哥……你可知……蒋家国公的幼妹叫什么……名字,”段之澜突然拽住了周允钰的手,那勉力控制的力道,依旧能轻易捏碎一个成人的手腕。
    周允钰皱了皱眉,他脑中忽的闪过一月前让人查的陈氏宗卷里的一句话,陈氏幺女言昭七岁夭折,七岁……七岁!
    那一年是顺元十年,云氏怀着舒瑶的时候,他才五岁,段之澜也才四岁!
    “言昭……她叫言昭,”周允钰及时回了一句,让段之澜猛地松开了他的手,而后那扭曲疯狂的脸上,四行清泪,不断流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而这个名字……就是段之澜的伤心处了吗?
    蒋言昭……她的夭折和段之澜有关?
    “言昭,原来……她叫言昭,啊啊啊!”
    段之澜的手猛地拍在地上,坚硬玉璧铺就的地板,被他徒手拍出几道裂痕,而他的泪水也不断溅落在玉璧之上,状若癫狂,又极致悲伤。
    她叫言昭,她叫言昭,他如今才知道她的名字……
    段之澜从小就觉得自己是残缺,这种残缺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心理,他不记得五岁前的任何事情,不像是一般孩子的懵懂不记事,他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这种空白一直伴随着他成长。
    让他的灵魂越来越扭曲,他觉得他该鲜活靓丽地活着,但又从灵魂深处透出一股扭曲,让他觉得他不该这么活,他应该要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矛盾扭曲,这才是他!
    直到……十七岁,他中了毒,许是药性冲突,又或者是他成长了的原因,他开始重复一个永远看不真切的梦境,梦中的月很圆,很圆,他想这是他总忍不住在月夜杀人的原因之一吧。
    梦中的味道也很难闻,血味,烧焦味儿,还有香味儿……他恐惧愤怒,却又留恋!
    他找当地的名医给他看过,几番波折,最后才确诊,原来他在幼年的时候,服用过一种遗忘记忆的禁药。
    若非机缘巧合,是很难想起被禁药刻意遗忘的记忆的,何况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他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那个梦,以及近来梦中才想起的那句话,
    “别怕,我保护你!”
    那是个女童的声音,稚嫩,阳光,而温暖,他在西南找遍了所有可能,都找不到线索,他决定来京城一趟,他有种自觉,或许,在京城里,他能找到答案。
    但真相真随记忆揭露的时候,还是这般触不及防,这般让人难以承受!
    他依旧未能记清楚四岁那年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已经被他找回来了,就在看到舒瑶那依稀和梦中重叠的脸时。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一个少妇背着一个女娃,拉着四岁的他,她丢了鞋,他磕破了脑袋,他们在逃命!
    他们奔跑在夜色的丛林,几次跌倒,几次爬起来,接着跑,直到有一次,少妇带着他重重地摔了出去,只有女娃依旧被她完好地护着,没再伤着,
    “瞳瞳,瞳瞳……你睁开眼睛……看看嫂嫂好不好,不要睡,不要睡,嫂嫂救你来啊!”少妇抱着满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女娃,声声泣血,句句悲鸣。
    “瞳瞳,你看看嫂嫂,看看嫂嫂,求你了,嫂嫂求你了……”
    他也想像少妇那般喊,那般求,却只能始终紧紧拉着女娃的衣服,像是拉住了自己生命里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想和女娃说话,但是他开不了口,那个时候的他,不懂说话。
    女娃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不堪,却在看到少妇的那一刻,呜咽出声,“嫂嫂,你来了,瞳瞳好怕……”
    可是很怕很怕的女娃,却在这之前,挡在了他的身前,“小弟弟别怕,我保护你!”
    他四岁,她也才七岁,却挡在了他的身前,那该是他极致黑暗的岁月里,第一道明亮的光,让他始终不能彻底扭曲的根源所在。
    少妇带他们继续逃,因为他们的身后,有人在追杀。
    他们逃到了一个小村子里,躲到了一个猪圈里面,少妇依旧在哄女娃说话,
    “瞳瞳不要睡,不要睡……”
    但此时的女娃已经不再睁开眼睛,甚至连呼吸都轻得可怕。
    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村民的尖叫,追杀他们的人,也许是发现了他们,也许只是迁怒,但他们在屠村,所有可能见过,收容他们的人,都必须死!
    他和女娃一同被少妇抱在怀里,她也在发抖,却依旧哄着他们,“别怕,别出声,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但滚在他手上的是,一串串不曾停顿的泪珠。
    或许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现,她背了一路的女娃已经没了呼吸,少妇身下也有血,女娃身上也都是血,浓烈血味,还有烧焦味儿,是那一夜里最深刻的回忆,也是这些年一直缠绵在他梦中的东西。
    再后来,他就被热晕了,他没能再见到少妇,也没能见到女娃,只有一句话,“好好地活着,带着瞳瞳的祝福,好好地活着……”
    要一个遭受了命运极致不公的男童好好活下去,活得自在,活得好,那就是忘了他遭遇的一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办法了。
    所以他才忘了一切,忘了苦难,也忘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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