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练武,清瘦却还算健康,皮肤黝黑,五官周正,只是半生从战场上拼杀历练出的眸子,有一种常人无法与之对视的凌厉和气势。虽刻意收敛,却还是有吓哭小孩子的效果。
    他随意坐到舒瑶对面,随手抓过几个点心,塞了满嘴,又牛饮了半壶茶,才满足得叹了口气,如此算是他之前那番话的佐证了。
    “牛嚼……”
    “牡丹……”
    老夫人说了前两个字就不想说了,蒋舒瑶接了后两个字,随即一同丢给老太爷两个明显之极的嫌弃眼神。
    “不理他,瑶儿来,跟林嬷嬷到暖阁再睡一会儿,等午膳了,祖母再叫你,”在沅安堂里放松下来之后,舒瑶脸上的困色越来越明显,舒瑶身上这缺觉的毛病,陈氏最是知道,心中也最是怜惜。
    “嗯,好,那午膳可一定要叫瑶儿,”说着蒋舒瑶瞥了老太爷一眼,可不能让他牛嚼牡丹给糟蹋了美食啊,那意思可不要太明显!
    老太爷互瞪回去,可眼睛没舒瑶大,气势很足,可舒瑶只让那双水润的眸子,晃了晃,陈氏冷哼一声,他就不由败下阵来了,这丫头可真是让陈氏疼到骨子里去了。
    舒瑶走远之后,陈氏脸上的柔软也随之消失不见,老太爷心下微微叹息,看着陈氏的眸光也变得可怜兮兮起来,像是被抛弃了一般,怪异得很,
    “阿沅……”老太爷唤了一声陈氏的闺名,嘴皮子动了又动,最终还是只说出陈氏想要听的话来了,“我……昨夜连夜进宫面见了圣上,将我们的意思给他说清楚了。”
    老太爷名唤蒋钦易,祖上是江南望族,老宅在江南青州,可他十三岁便离了青州北上,京城这一脉可以说是他一把枪在战场上拼命拼回来的。
    老太爷跟过三个皇帝,十三岁时作为大虞□□皇帝的亲卫跟着打天下,是开国功臣,后又守卫边土立下赫赫战功,三十岁时位封一品将军,还有国公封号。
    □□皇帝死后,高祖皇帝继位,高祖皇帝不比□□皇帝宏图伟略,庸碌之余还善猜忌,老太爷急流勇退,中间出仕打过几场战,其余时基本处于半致仕状态。
    而后是十年前那场政变,他及时站对了位,算是保存了蒋氏,而等政变风波平息后,他就真的致仕归隐,连国公爷的封号都没留下。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得圣心,相反,武夫出身的蒋老太爷有着很多大臣都没有政治敏感度,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恰当的选择,同为开国功臣的几大家族,除了蒋家容家陈家之外,基本都已凋零。
    太宗皇帝继位不过七年就因病去世,而现如今的皇帝继位也不过两年多时间,十年前那场政变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百废待兴,但从现皇帝的作为来看,估计会是个好皇帝。
    但这也不能容忍他继续耽搁他孙女儿的婚事!
    说来,蒋舒瑶和现皇帝周允钰之间的婚事也算弄巧成拙。
    蒋舒瑶的生母云氏和萧太后是闺阁的手帕交,从小一处长大,情分比亲姐妹还要亲厚,长大后萧太后嫁给了当时的九王爷,后来的太宗皇帝,而云氏则嫁给了一品蒋国公府的世子做主母。
    同在京城两人的交情更好,只那时云氏怀着舒瑶的时候,因为一桩难以启齿的龌龊事,差点流产,勉强保住孩子后,身体亦极是不好,而蒋言旭的表现更让她心灰意冷,不知道自己坚持还能多久,只担心腹中若是一女儿,没了母亲,在后宅还不知被怎样磋磨,知道个中内情的萧太后为了让云氏安心,指着自己五岁的嫡长子,为两人定下婚约。
    当时高宗在位,名分早定,国公府嫡女做王府世子妃,身份是够的,云氏早产果真生下女儿,随后挨了三个月,又让这婚约更是过了明路,算是为母给女儿留下一份期盼。
    只当时的云氏绝对没有想到七年后,九王爷发动政变,还成功了,而原本的世子也变成了名分上最有利的皇位继承人。
    这婚约的对象,身份一变再变,成为了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要知道太宗皇帝去世前,最满意最喜欢的儿子,可不是嫡长子的周允钰,而是嫡次子七皇子。
    别人家只当这是泼天的荣华富贵,却不知这其中暗藏了多少凶险,这七年若不是他还在京城里压着,蒋言旭只怕早就让众人的追捧眯了眼睛,蒋家也早成为了众矢之的了。
    而当年老太爷蒋钦易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九王,多少也有考虑到这婚约的原因,只无论当年作何想法,如今所面临的境况都有些骑虎难下了。
    他和陈氏完全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当年的云氏更不曾有,一国皇后的身份背后,是多少责任,多少委屈,绝不是那么好当的。
    周允钰继位两年,后位空悬,每有提起却又都不了了之,圣意难测,京城里更是流言四起,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有说皇帝周允钰不喜蒋舒瑶,却因蒋国公府的权势,有所顾忌,这才每每提起,又都不了了之;近来又有说法,是周允钰心中早有后位人选,只是那人还未到年纪,这一等再等,是为等她笄礼之后……
    众说纷纭,可每种说法流言,无一不是一个前提,那就是周允钰不喜蒋舒瑶,不喜萧太后早年为他定下的婚约。
    而作为在娘胎里就挂上他标签的蒋舒瑶,他不给个准话,自是没人敢娶,这再耽搁下去,只怕公府贵女会沦落个长伴青灯古佛的下场。
    “你别担心,我看瑶丫头不错,那小子没眼光,让他日后后悔去吧,”老太爷哼笑一声,谁家闺女被这么耽搁,这么非议都会生气,尤其这还惹到了他家夫人。
    “莫要妄言,”陈氏瞪了老太爷一眼,右手却不自觉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佛珠,这是她琢磨事情时不自觉的小动作,“后日,我进宫见见太后。”
    “只怕太后她舍不得瑶丫头,”老太爷摸了摸下巴的青灰胡子,嘀咕道,若是皇帝和太后都一个意思不肯要舒瑶,这事儿反倒好办。
    可萧太后铭记着手帕交的嘱托,一个劲儿地要求皇帝娶舒瑶,不管最后谁妥协,夹在这中间的舒瑶都不好过,这也才是他虽在京却也难办的原因之一。
    这一点陈氏自然也清楚,否则这一趟她就不会回来了。年纪尚轻的皇帝还算好对付,经历了半生坎坷荣华的萧太后,陈氏是半点不敢小看的。
    同舒瑶一般,老太爷对陈氏也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他的政治敏感度很大一部分是陈氏培养出来的,说来很不可思议,但陈氏就是那一部分极为聪慧,聪慧到很多人不敢想象的女子。
    陈氏祖上出过一个宰相,两任太师,正正经经的名门之后,若非她是一个女子,否则如今的朝堂必有她一席之地。
    可越是聪慧的女子,眼里越是容不得沙子,老太爷早年的几件糊涂事,在外人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陈氏却能因这个离了京城,过着近乎孀居的生活。
    老太爷越想越是觉得稀罕,在聪慧绝伦的陈氏教导下,舒瑶聪慧如何尚看不出来,却明显是一副娇憨的通透性子,继承了云氏的美貌,倾国倾城,却没有蒋舒玥那般明丽照人的气势,而是舒服,美得舒服……
    “你说在皇觉寺里的高僧可真会是当年给瑶儿看病的那位吗?”陈氏的脸上难得见到焦虑的情绪,蛾眉轻蹙,可把老太爷看得心里一麻一麻的,
    “都回京城了总是要去看看,没有十足把握,也有七成把握,”老太爷可不敢糊弄陈氏,陈氏如今肯和他住一起,无论初衷是什么,他都得把握了机会。
    “嗯……”陈氏应了一句,却是站起身到暖阁看舒瑶去了,他们上京一路走了快三个月,就是怕舒瑶受不住这旅途奔波,所幸,这两年舒瑶的身体算是有了起色,这一路虽有小病,却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吓人。
    第005章:昏迷
    舒瑶在沅安堂的暖阁里睡了一个美美的回笼觉,之前那无力的感觉终于散了去,举手抬足间更添灵动,而后陪着祖父祖母用过午膳之后,她才回了紫萝院。
    “姑娘练字吗?”寻梦是四个丫鬟里头识字识得最多的,这上路的两个月,舒瑶练字时都是她在伺候。
    陈氏从不要求她什么,只这练字是从她认字起,就要求每日不怠的。
    “嗯,”舒瑶应了一句,比起其他姑娘每日有四五个时辰花在学习上,她被睡觉分去了一两个时辰,能用来学习的时间还真不算多。
    但比起其他姑娘,她又似乎有了偷懒的理由,只因为她过目不忘,算是老天弥补她先天不足的馈赠吧。
    她在沅安堂这一早上的时间,紫萝院里的丫鬟仆妇都在整理她的书房,她行李里最多的就是她从青州带来的书,一半是祖母置办,一半是她自己让人买的。
    青州有一闻名天下的青山书院,故而青州城里卖书的学肆一点都不比京城里少,她从四岁识字看书,到十七岁,别人要看四五遍都不定能看个大概的书,她只要一遍便可全部记住,当然只是死记硬背的记住罢了。
    而她自己除非极感兴趣,也只是记住,不爱细究。
    她身体不好,陈氏自是不按照一般闺秀的学习课目来要求她,都是她爱学什么,便教什么,然她看书有不懂什么,无论多杂多偏,只问陈氏,定会有一个准确答案。
    有陈氏的对比,舒瑶从不觉得自己聪明,过目不忘不能说明什么,她便是看一遍记住了,也不能学以致用,基本只作为睡梦里闪现的打发罢了。
    再拿针线来说,陈氏多少能给她绣个荷包,而她拿着针线只会戳自己的指尖。
    早上送人的针线,全是她描了花样,让绣娘丫鬟帮忙绣的,她偶尔兴起要帮忙,能让满院子丫鬟一同哭给她看。
    舒瑶这世上最崇拜的人除了陈氏便是陈氏,或许是因为病弱需时时看顾的关系,舒瑶也是在笄礼之后,才有了独立的院子,之前都是和陈氏一起住的。
    如此一来,陈氏处理事情从不瞒着舒瑶,之前是觉得她不懂,后来等她能懂了,陈氏也习惯不避着她了。
    舒瑶很清楚地知道,陈氏如何以一个后宅女子的身份,遍知天下事不说,还能动手干涉。
    十年前那场政变,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而陈氏在这当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都是很多人不能想象的,而舒瑶对陈氏的崇拜也从此而来,且坚定不移。
    她从不求自己有陈氏那样的本事,她只要好好听话,做陈氏的乖孙女儿,自有她为她谋划好一切,无论如何都会舒心地过日子的。
    凭着这份崇拜和相信,舒瑶几乎是唯一那个不担心自己婚事的人了。
    她对嫁人没想法,她最圆满的想法是在陈氏的膝下,继续做爱睡觉的娇娇孙女儿。
    而在京城皇宫里的周允钰就没舒瑶这么好过了,从老太爷蒋钦易离开的当天夜里,他就莫名其妙发起了高热,可是忙坏了一群白胡子花花的御医们。
    “没有病症,怎会昏迷不醒?”明黄色的床幔前,一华美妇人斥到,她眉头紧锁,声音清冷得渗人,她看着龙榻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皇帝儿子,神情越发冷肃。
    “从脉象看,陛下已经无碍,许是近日过于老累,这才昏睡不醒,”
    资格最老的乔太医战战兢兢地说道,昨夜起了高热,只一针灸就消了下去,本以为无事了,却没想到,今日时过正午了,皇帝还没能醒过来。
    太医们身家性命都在皇家手中,两年前太宗皇帝去世,死了一批,如今这皇帝若还有点事,满院的太医怕是没能留下几人。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都退下吧,”萧太后一扬手,终于让这些从昨夜就忙活到现在的太医们都暂退出去,许能稍缓口气了。
    萧太后轻叹了口气,坐到床边,看着龙榻上昏迷不醒的儿子,目光极为复杂,她似乎很久很久没这般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了。
    黑瀑如锦缎般的长发,便是睡着的时候,也规整得很,不见散乱,一丝不苟,古铜色的皮肤随了他的父王,飞眉入鬓,极为英武,而那一双像极了她的丹凤眼此时却安静地合着,没有和她对峙时的冷肃,也没有了面对满朝文武的逼人气势。
    五官只薄唇随了他父王,没有了往日似嘲似讽的弧度,还有些苍白,萧太后神情顿了顿,不自觉想要伸手去碰碰他,可还等她完全伸出去,就又收了回来。
    他这个儿子从小自律,从不让她操心,然而她以为最听话最体贴的儿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了自己的想法,做出那等……事情来……
    继位的两年来,母子间越发不见亲密,隔阂也越来越大,“钰儿……”她许久没有这般唤他,话一出口,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周允钰却陷在一个个浑噩又清晰的梦里,他应该是快要死了吧,死前回光返照了,才能把年少之时的所有事情都清晰地在脑中再过一遍,那些曾经被时光模糊了的事情,也越发清晰鲜活起来。
    即便他有两个庶兄,可当他从他母妃肚子里出生,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九王府世子,将来会从他父王手中接过他的一切,那是从他出生时就属于他的责任,他这么认为的,也一直这么要求自己。
    文治武功,他半点不输于京城里的任何一位青年,甚至在军事武略上,有着让人吃惊的天赋异禀,然,在他十二岁之时,一切都不同了,曾经让亲人骄傲让他人羡慕的优点,成为了他的缺陷。
    他的父王,不,应该说是父皇,只觉得他可为猛将,难为国君,本来名正言顺的太子之位,成为众臣缄口不言的事情。
    十二年来,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一切,一夕之间被全部推翻,全部否定。
    父皇看重他七弟不说,就连本来就更宠爱七弟的母后也毫不犹豫偏向他,那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感觉,随着翻滚的记忆,从曾经随时光的淡漠,变得滚烫起来。
    心痛,他在回光返照的梦中,依旧会觉得心痛……
    那是他曾经最为消极的一段时光,最后是看不过的萧家外祖,动用关系让远走边地,暂离喧嚣的京城。
    战场杀戮渐渐洗涤了他烦躁不安郁郁不忿的心,到边境参战,某种意义符合了他父皇对他的定位,冷了一些拥戴他的臣属的心,但经历第一场生死战后,他就知道这是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
    两年时间,他一次次行走在最荒凉的边境,他的刀锋饮过无数戎狄的血,也饮过那些来刺杀他的人的血,他没有错,在一个深夜里,他终于确定了,他没错,懂兵法善谋略不是他的错,他能驾驭千军万马,如何不能统御满朝文武。
    父皇不认同,母后不认同,但那也不能说明他们是正确的,未来和事实其实一直是把握在他的手中的,他一蹶不振,才是错的。
    这或许是他外祖父要告诉他的……那个睿智的老人。
    两年沙场历练洗去了他身上遗留的少年稚嫩,归京而来的他,没有了离京前的不安不忿,他可以淡然地看着宫宴上,父皇对七弟多番赞许,看母后对七弟呵护备至,他可以淡然面对庶兄的奚落,面对亲弟的炫耀。
    他放弃了?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暂时隐忍不发而已,他会让他的父皇看到,谁才是最适合大虞的皇帝,而他们看中的七皇子,还受不了一点美色诱惑,经不起一点挫折历练。
    环环相扣,不着痕迹,一度让人赞许的七皇子,他的缺点不断暴露在父皇和朝臣面前,与之相反,他隐忍沉着,战场得胜归来,没有半点骄傲,每有差事,也都能不出纰漏地完成,比起庸碌的两位庶兄,他怎会是没有才德的人。
    在他重归京华的时候,七弟基本是未正名的太子了,但这两年来,他将他的美梦一点一点打碎,父皇和朝臣给了他不该有野心,自然也该一同品尝这后果。
    在臣属的怂恿之下,七弟果然不负他望,选择逼宫,想要重复他父皇当年的行为,但面对政变夺位成功的父皇,这是一条蠢得不能再蠢的作死之路。
    亲手杀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这个打击确实很大,但这就是皇家,父子兄弟无情的皇家。
    随后他被册封太子,迟了五年,他终于回到本来就属于他的位子上,接下去两年,父皇身体一直不好,国家大事都是他在处理。
    父皇去世,他继位,年仅二十岁,但就在他登基的前一天夜里,他向来强势的母后,将他请到了她的宫里,将一卷信件资料几乎是摔到他的脸上,
    “他是你的亲弟弟,你的亲弟弟啊!”母后声声泣血,那目光像是不认识他这个儿子一般。
    “他是我的亲弟弟,但你们在想立他为太子的时候,可有想到我是你们的儿子,嫡长儿子,曾经的王府世子?是你们先背叛我的,不是吗?”
    他并不介意在他母后面前暴露他的心机和恶意,他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他们一心否定他的时候,这一切就都注定了,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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