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闻虽头痛眩晕,但头脑尚清明,他倚着楼梯的扶手,缓缓走向那两人,“庄兄说的什么浑话,林兄请你我二人吃酒是看得上咱们,岂有责怪之理?话说这醉仙楼的酒啊真是醇馥幽郁,余韵无穷,令人难忘,难忘。”说话间冷不防打了个酒嗝,尴尬掩唇道:“况且省试要后天才开,这两天够休息的了,不妨事不妨事。”
    三人谈笑一阵就分别告辞离去,林昱走到外面大堂,与匆忙转身的一个端着托盘的姑娘撞了一下,他反应极快地握住那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夺下她手中将要摔出去的托盘,待两人稳住身形,林昱看到了一张清丽又略带恐慌的脸,两人视线齐齐往下,是他握着姑娘手腕的大手。
    他脸上一红立刻松开手,脸侧向一边道:“小生冒犯了,还请姑娘见谅。”
    那位姑娘也反应过来,挥舞着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口中啊啊咿咿含糊不清,正好奇中,掌柜的走了过来,瞪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立刻像见了老鹰的小鸡一样低下头来,躲到掌柜的身后,双手不安地绞着身上的粗布围裙。
    掌柜向林昱赔礼一揖,笑道:“公子莫怪,此人是我店中伙房管事的远房亲戚,她并不是哑巴,而是小时候发高热没有及时救治才伤了喉管,不能言语,但是她双耳无恙能听得见声音。只因科考在即,店里生意忙,人手不够,我才勉强让她留下帮忙,方才冲撞了公子,还请林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她一般见识。”
    掌柜说完用手肘搡了姑娘上前,“小宁,还不快给林公子赔礼道歉。”
    小宁怯怯地行了一礼,又咿咿啊啊似是想说些什么,林昱双眸直盯着她,沉声道:“小宁……”
    掌柜看着林昱一副沉迷的表情,再看向小宁含羞带怯的模样,顿时不快,带了一丝鄙夷地腔调喝道:“还不快去干活。”
    小宁听言却大着胆子抬起头,伸出指头指着林昱悬在空中的手,哦哦啊啊地比划着。
    林昱了然一笑,将托盘在手掌中转了三圈奉到小宁眼前,“幸好这托盘里面没有东西,若是飞出去砸到人就不好了,姑娘此后要当心。”小宁拍着手欢喜地接过,就蹦蹦跳跳地向客栈后院去了。
    林昱正朝那女子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忽听得背后“啪啪”两掌击响,转身见慕容泽正抚掌走进来,唇边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对他道:“林兄命中桃花纷乱,走到哪里都会有姑娘对你爱慕倾心。方才我看林兄握住人家臂腕,又与其含情脉脉注视的那个小姑娘模样周整水灵,很有小家碧玉的风范。林兄若是看上就将她纳了做妾,人家白得一个俊俏郎君,定是欢喜得紧。正好你独身一人住在京城,长夜漫漫,有佳人红袖添香岂不美事哉。”说到此处又低笑道:“若真是如此,少夫人该伤心了。”
    林昱将手负在身后,不以为意地笑道:“拙荆之妹貌美如花,冰雪聪明,甚是招人喜欢。假以时日,登门提亲的人必会将我家的五寸红木门槛踏破,到时候伤心的该是慕容兄你吧。不知慕容兄今次拨冗前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慕容泽自知口头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不与他多费唇舌,直接道:“自然是要请姐夫去看一出好戏。”
    林昱跟随慕容泽上了马车,随侍高兴扬鞭驾车饶至皇宫北门的一个角门处,二人下了马车,进了旁边琼微殿的偏殿内。
    殿内宽敞整洁,陈设不多,显得冷清空荡。林昱问道:“来此何故?”
    “姐夫莫急。”话音刚落,高兴从后面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垂首呈至林昱面前。
    林昱抬手翻了翻上面一套簇新青色幞头袍衫,皱眉道:“你该不会是让我穿这个吧?”
    慕容泽强忍住笑意:“这里是皇宫大内,还请姐夫委屈穿上宦侍的衣服,方便行走。难道姐夫不想早日找出扬州城忘忧草一事的幕后之人吗?”
    林昱吁了一口气,还是接下衣服,走到屏风后面换了下来。
    放眼望去,巍峨的宫殿如绵延起伏的兽脊,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灿烂闪耀。一排身着同色侍服身量齐整的宫女从前方飘然而至,领头的小黄门有眼力见的在一丈之外向慕容泽恭敬打了个千,身后的宫女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齐声道:“二皇子殿下万安,千岁千千岁。”
    慕容泽在琼微殿时也换上了方心曲领的绛纱锦缎公服,上面用银线绣着威武狰狞的四爪螭龙,衬得他身姿傲然挺拔,冷峻中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他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宫人走后,慕容泽转身看了看跟在身后步态悠然的林昱,虽然他身上穿着最低等的青色内侍常服,却依然如和风霁月般恣意俊雅。忍不住轻笑打趣道:“京城之中,多有达官权贵喜龙阳之好,以林兄的姿色,若是哪个王爷大臣当面跟本宫要了贴身的内侍去,你说本宫给是不给?”
    林昱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随即脸色一变,低下头追随着着他的后脚跟,快步前行。
    慕容泽带他来到太庙前面,旁边早跪满了文武百官王亲贵胄,各色仪仗次序排开,场面恢弘壮丽。石砌的九十九阶高耸入云,代表着九九归一,天下大统。
    太庙为本朝社稷祭祀之地,一年分春秋两次行祭祀大典,由太常操持。届时上供牺牲太牢,皇帝与朝臣行礼三献,致斋三日。
    慕容泽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登上最后一阶时,看到皇帝正准备在坛前行礼,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带着林昱下跪行礼。
    坛前立着一位仙风道骨长须美髯的道人,他身着灰色宽松道袍,外面的玄色鹤氅上缝着竖立轻柔的大羽,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羽化飞升直奔仙界而去的错觉。世人皆知他是上阳观的天机道长,数年前皇帝开始沉迷方术,宰相应鸿桓举荐了他,皇帝接见此人之后便整日与其钻研炼丹养元之术。后特建造上阳观供其居住,皇宫大内任其自由行走,皇上对这位天机道长的宠信程度可见一斑。
    皇帝领着群臣下跪,拱手向天,口道:“愿社稷之神佑我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愿今科顺利,朝廷增添英才。”
    天机道长转身扬了扬手里的佛尘,伸出两掌相搓两下,那掌中立刻闪现莹莹蓝光。他手托神火,自上而下俯视跪在身前的皇帝,扬声念道:“昊天上帝,元气广大。天子神力,感生五方。”
    皇帝与群臣看到此番情景,都禁不住想擦擦自己的双眼。皇帝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道:“道长神力,非凡人所及。朕有幸得道长相助,必然称心如意,早日寻得灵药位列仙班。”
    天机道长行了一礼,谦恭道:“皇上以虔诚之心潜心修道,他日必有所获。”
    社稷大典结束之后,皇帝要天机道长伴驾昭阳宫,共研道法。
    慕容泽,也就是二皇子赵廷泽,带着林昱出了太庙,路上突然停下向他问道:“这天机道长还真有两下子,把父皇唬得深信不疑,现在父皇眼中,江山社稷还不如练炉丹里一颗仙药重要呢。方才天机那厮唰唰两下子手掌生出火来,我想了良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林兄可看出什么门道来?”
    林昱一直垂首跟着他的步伐行走,他猛然停下,害得林昱差点撞上他的背脊。
    林昱稳住身形,看看四下无人,于是抬首回道:“其实这也不难,那天机道人许是在手掌中涂上湿面粉和磷粉,手掌相搓生热,磷粉易燃,且不伤手,故成其效。不过,他的手法倒是熟练隐秘,连我都未看出一丝破绽,若不是后来刮来一阵风,我闻到磷粉燃烧的气味,恐怕也觉得那道长真有什么神力。”
    赵廷泽长长哦了一声,连声道:“原来如此,这个天机道长果然是个骗子。”
    “世间奇技淫巧多矣,殿下可是要将此事告诉皇上?”林昱问道。
    赵廷泽负手踱了两步路,摇头道:“父皇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去说了他也不信,只会自讨没趣,还是算了罢。”
    二人出了皇宫,赵廷泽命人送林昱回了状元客栈。
    第33章 试子
    林昱长腿迈进客栈,正要穿过大厅往后面的独立客房走去,一阵哀转嗟叹的琴音没入耳际,他循声看去,有一长袍巾冠的书生正端坐在厅堂西北角一盆兰花的后面抚琴。
    透过兰花修长细叶的缝隙,庄辞紧锁着眉头,专注地闭目抚琴,全然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氛围中,把周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林昱听那琴声如潇潇冷雨落在心头,又如凛凛寒风扑面刺骨。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林昱侧首一看,是苏闻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庄兄下午不知去了何处,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闷声弹琴,晚饭也没唤小二准备,苏闻甚是担忧。”
    林昱道:“庄兄的琴音之中满是痛心哀伤,与昨日弹奏的意境大相径庭。”
    苏闻微转过头,一脸敬佩道:“林兄还懂得音律,想来也是一位风雅之人。我只是觉得庄兄的琴音缭乱急促,许是考前太过紧张,又或者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苏闻耳拙,并不能从中听得出什么意境来。”
    林昱开口欲言,突然听见“铮”的一声,是金玉断裂的声音。二人扭头看去,庄辞面色微怔,悬在琴上的手簌簌颤抖,几滴鲜血滴落在琴上。
    林昱与苏闻看到此番情景,忙上前询问。苏闻关切道:“庄兄你这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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