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烨么……”他眉毛挑起,把此人的名字在嘴里喃喃过了一遍,“我倒是觉得他挺有意思,把人给我吧,杀了怪可惜。”
    沈冽微微一笑:“也好,就由你处理了。”
    肖云和事件后,大小官员本就被清理了不少,再加上这次沈皓的心腹,朝廷当真是处在青黄不接的阶段,也该是时候开科取士了……
    “沈皓一死,别的倒还好,不过那些追随他的亲兵,还有五大营那边,军心难免涣散,可能要劳烦你跑一趟了。”
    沈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忽然放下手睇了他一眼,抬脚往外走,“还是老样子,军中的事交给我。”
    沈冽笔尖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嘴唇开合了几次,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半晌,却什么都没有说。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打在明黄的琉璃瓦上,虽然已过了召见朝臣的时间,但外间仍站了好些个元老大臣,皱眉凑在一块交头接耳的低语。
    沈怿才走出室内,这帮人双眼一亮,伸长脖子叫了声王爷,飞快拥了上来,一言一语的交代那些堆积已久的大事小情,其间还夹杂着各种疑问。
    新出的政策究竟是什么意思?
    和戎卢部真的要通商吗?
    听说提前开科考,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
    改吏治的事,可需要再考虑一下?
    沈怿被一帮嘴碎子围住,耳边王爷长王爷短的叫得他心烦意乱,花了好些功夫才强忍着没开口让这群人滚,最后不耐烦的甩下一句“让开”,负手便走了。
    原地里的朝臣们面面相觑,随后又连声叹气,眼见沈冽从书房出来,忙又呼啦啦往上靠。
    “王爷,您瞧瞧,你瞧瞧,这叫什么事儿啊……”一帮元老对沈怿本就没有好感,然而他一时半刻又不表态,于是都各自觉得很为难,只能叹个不停,“回回见了他总是这样,朝里的事,他怎么着也该操点心了。”
    沈冽笑着打圆场:“四哥的脾气,几位大人是知道的,多担待一下吧。”
    御史台的陈大人和旁边几个互使了个眼色,狠了狠心,决定捅破那层窗户纸:“王爷,不是臣多嘴,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眼睑低垂,沉默下来。
    “四王爷到底是淳贵妃所生,若说上一位不是正统,这一位恐怕也难以服众啊。”
    众人皆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此话已经不能算是委婉了,起初推翻沈皓就是宣扬的“大梁正统”,若眼下这么快言行相诡,想必会惹人非议。
    尽管一帮人目光殷切,沈冽却仍久久未语,只是望着沈怿的背影,眸子里带了些复杂的情绪。
    皇家的宫殿在政变半个月后,再度恢复了宁静。
    好像当权者无论是谁,对于这座宫城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它还是和平时一样,浩大、雄伟,又透着压抑与阴沉。
    出来躲清闲的沈怿走在高墙下的青砖上,在光影里缓缓踱步。
    他站在甬路间时,只觉这四方天地从未宽广过,宏大的建筑方方正正地圈在周围,还留有同年记忆的殿宇和门扉在眼前显得熟悉又陌生。
    长长的石板道两边,有低头清扫落叶的太监与宫女,当他经过时,每一个都停下来低眉顺目地行礼。
    因为宫里的规定,所有人的脸上都必须带着笑吟吟的喜气。
    那些仿若包着层蜡一样的表情在他眼中一晃而过,和整个皇宫的气息如出一辙。
    宫墙外,有吱呀吱呀转动轱辘的声音,两个太监在井边把满满的一桶水吊了上来,沈怿不经意侧过头,瞧着那口与宫中其他地方并无不同的水井,脚下忽然放缓。
    门边管事的太监模样有点面熟,大概三十出头了,在与他短暂的对视之后,恭敬地呵腰。
    “王爷。”
    沈怿斜眼睇了他良久,嘴角若有似无地扬起。
    崔福玉好似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笑,他微微诧异地抬眼,视线中的那位王爷却已经行远,道路的尽头只余一抹身影,背后的影子在日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为了避开喋喋不休的大臣,沈怿难得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重游皇宫,等回到御书房,那群各怀心思的文官终于走了,沈冽在如山的奏折间欣喜的冲他道:“晏何还回信了,两国通商之事,他说会尽力而为。”
    他挑起一边的眉,心不在焉地点头:“挺好的。”
    “等此事一了,南疆那边的城镇应该会很快发展起来,今后再将其作为古丝路的入口,咱们就能再次和西域有往来,说不定还可以扩出一条大商路……”
    与邻国邦交是好事,他兀自说得很热闹,沈怿陪着听了一阵,见太阳西沉,起身去将挂着的大氅取下,披在身上,不以为意地开口:
    “明天,我就回都督府了。”
    沈冽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眸中的神采渐渐退去,他握着笔,像是在纠结,又像是在迟疑:“四哥,你……是认真的吗?”
    沈怿连头也没回,系好了带子,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少问得那么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我也不是不能……”
    他颦眉打断,“行了吧。”
    “我可不是你。”沈怿略拢了拢衣袍,举步出去,“对这个皇宫,我没兴趣。”
    沈冽听罢呆愣了好一阵,等回过神时,他蓦地站起来追出门,四合的暮色把禁宫染上了一层幽暗的色彩。
    偌大的殿外早已看不见沈怿的踪迹。
    饶是开了春,天依然黑得很快。
    王府中有着和宫廷截然不同的气氛,沈怿走在回廊上,遥遥看见房中透出的那抹温暖的光,唇边便不自觉溢出笑容。
    桌上摆满了菜,各式各样,书辞大概等候多时,百无聊赖的玩起了自己的手。
    他进门来先脱下外袍,“你手上是镶金了?瞧得这么入神。”
    “没有镶金,我新染了蔻丹。”她说着把手伸出来,颇有几分得意地给他看,“好不好看?”
    白皙的手指上,凤仙花汁红得耀眼,衬得整双手意外的可爱。
    沈怿靠近的同时,把她一只手握住,慢条斯理地在唇下摩挲,张口轻轻含了含,柔声问:“等很久了?”
    “也没多久。”书辞就势勾住他脖颈,“菜刚热好,赶紧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怿匆匆扫了一下,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
    “怎么?不饿?”瞥见他面有倦色,书辞摸了摸他的脸,“今天很忙吗,累到了?”
    他低声说还好,下巴抵在她头顶。
    “不吃了吧,我想先睡会儿……”
    见他作势就准备往床上倒,书辞立马扶住,“等等,好歹喝碗粥垫垫肚子,你这样晚上会饿醒的。”
    在她刚要起身时,手腕忽被沈怿轻轻一拽拉回床边,微烫的掌心覆在她腰肢上,沿着后背来回抚摸。
    “阿辞。”他低下头,从鼻尖吻到唇角,淡淡的药香中,嗓音愈渐低哑,“咱们要个孩子吧?”
    虽被亲得满脑子发晕,书辞听了这话,还没忘推开他,皱着眉质疑道:“不是说我还小,不着急的吗?”
    沈怿扬了扬眉,“对,上次是这么说的。”他倒不否认。
    “那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都快过去一年了。”沈怿残忍的提醒道,“别忘了,你今年也要十八了……”
    说完便又俯身吻了上来。
    “十、十八很大吗?”书辞在他的唇齿间含糊不清的问道。
    “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嗯是什么意思?”
    她挣扎着想起身。
    “等等,住手!……你先说清楚……”
    后面的话也不知有没有得到回答,帐幔缓缓垂下,夜风里烛火依旧,一轮明月,照得地上清辉一片。
    走在廊上的侍女们正低低私语,沙沙的枝摇叶晃间,有清脆的笑音。
    *
    春分这日,曾经的庄亲王沈冽正式登基即位,将年号改为乾兴。
    而在不少人眼中会争夺皇位的沈怿,居然毫无怨言地被封为了一字并肩王。
    沈冽并未收回军权,五大营仍由他掌控,与当今圣上一同坐镇京师。
    新帝上位,一系列新政开始在朝廷上下推行,沈皓统治下庸庸碌碌的文武百官们终于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场春雨刚过,大地再吐新绿。
    陈氏在言则逝世一年后,又一次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启程前往庐州祭祖。
    只是这一回,彼此的心境与两年前已全然不同。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归乡的路途上,巍峨的城门越去越远。
    顺天府的大街小巷中,那些市井传言日复一日的翻新,人们乐此不疲的谈论着大江南北,古往今来。
    明玉坊的言家老宅子由于久无人居住,台阶上厚厚的积着一层灰,院里那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门前有只野猫懒洋洋地趴在那儿小憩。
    繁华的街市上一队锦衣卫行色匆匆,像是才出了案子回来,瞧见那身官府,路上行人无不慌张避让。
    途径巷口时,晏寻忽然而停住脚,偏头朝里看了一眼。
    悠长的小巷内,言家后院的门紧紧闭着,树影斑驳地投在上面,阳光稀稀疏疏。
    他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摇头淡淡一笑,随后又招呼着手下朝北镇抚司的方向而行。
    朝阳初升。
    城郊的芒草丛在春雨的滋润下发了疯似的生长,马蹄踏上去,刚刚能没过小腿。
    晨曦中有两人共骑一匹白马,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悠然漫步。
    “听说掩真道长因为头发的事儿在紫云观里混不下去了,嚷着要收拾行李继续做他的游方道士,真的假的?”
    沈怿将书辞圈在臂弯间,闲闲地信马由缰:“谁知道,这个年纪的人了,总是爱说点气话。”
    书辞窝在他怀中,手指卷着他胸前的发丝把玩,“我娘她们又去庐州了,咱们什么时候也南下走走?我好想到蜀地去喝那边的桂花酒。”
    对于这个问题,他倒是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清明节后吧,这段时间我还有得忙,等五大营整顿好了,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她喜笑颜开地说好,“一言为定。”仰头盯着他时,目光里又带了些许狡黠。
    “我昨天拾掇屋子,猜猜我找到什么了?”
    看到她这副表情,沈怿禁不住想笑:“什么?找到宝了?”
    书辞刻意卖了下关子,颇为神秘地从背后掏出一物来,白银打造的面具反着阳光,明晃晃的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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