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轻轻应了。
    他随手找了条发带给她绑好,继而绕过屏风出去。
    新夫人进府,庖厨不知晓她的口味,所以各色稀粥各自都煮好了端过来让他选。沈怿负手打量那食盒中花花绿绿的米粥,一时也犯了难。
    “王爷,您……可知道夫人爱吃的是哪种么?”
    “……”这个还真不知道。
    书辞抱着膝盖把自己泡在水里,正往胳膊上打胰子就听沈怿隔着屏风问:“蛋花、红豆、山药小米、花生咸骨,爱吃哪样?”
    “山、山药小米粥!”只报菜名她就已经饿了,趴在大木桶边巴巴儿地盼着沈怿回来。
    很快,打发走了侍女,他端着粥碗转过屏风来,正用汤匙慢慢的搅动,一抬头便看见书辞那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好笑:“有这么饿?”
    “你说呢?我都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她翻了个白眼,“早知道成亲这么累,昨天我就该吃饱喝足了上花轿的。”
    见她伸手要过来端,沈怿侧身挡了挡,“泡你的澡吧,手这么湿,一会儿把碗翻进去就好玩了。”说话间已舀了一勺,轻轻吹去热气,“张嘴。”
    书辞抬眸望着他笑,听话地凑过去吃。
    “其实我洗得差不多了……”担心沈怿这么喂太麻烦,她起身准备找干净巾子,“要不我先穿好衣服再吃吧。”
    “不急,你再多泡一会儿。”沈怿给她擦了下唇边的米粒,顺便送到口中尝了尝,“这是药浴,对你身体有好处。”
    “是药浴?”书辞吃了口粥,好奇地在水边闻,“难怪有药香……”
    “我事先特地命人准备了些药,不仅疏通经脉,最主要是可以消肿止痛……”沈怿慢条斯理地搅着稀粥,目光落在她脖颈以下,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上,有意无意地问道,“你现下,可还觉得疼?”
    “好多了。”书辞没多想就应承,“这药效的确不错,手脚都没那么酸了。”
    他垂眸时,唇边含了一抹笑意,身形慢慢往前倾,却不是来喂她吃粥的。
    沈怿将唇贴在书辞耳畔,颇为自然道:“那晚上继续。”
    “……”现在收回方才的话还来得及吗!
    第84章 八四章
    肃亲王府和别处不同, 因为主人家是个不好惹的臭脾气, 所以从建成那日起府内总是笼着一层阴云, 快有六七年了,一直没变过。
    沈怿独来独往,不爱碰女人,也不喜欢养门客、办酒宴, 家中从来都是清清静静的,再加上他那间令人谈之色变的暗牢,下人们每日当差时, 皆是垂首低头, 战战兢兢,一年到头听不见笑语。
    偶尔闲下来, 几个年轻的侍女窝在房中悄声轻叹,说在这王府里过得比刑部大牢还让人压抑。
    然而否极泰来,物极必反, 谁都没想到隆冬似的肃亲王府也能迎来春暖花开的日子, 新来的夫人性格不仅极好相与,而且意外的能制住王爷。
    自打王妃嫁进府, 一切大事小情,从前两三句话不合就得挨罚挨打的, 只要她出面调节,王爷瞬间吭都吭不出一声来,最后还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由她从轻发落。
    别说府上大大小小的侍女小厮,就连高远也跟着沾光, 往后戳在沈怿面前都没以往那种提头在手,随时会慷慨就义的绝望了。
    尽管曾经在王府待过一段时间,不过等真的住进来了,书辞才发现,府里的这堆下人关系比她想象中还要简单,数量也不多,大概是得益于沈怿粗暴独特的治理手段,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耍心眼,因而管理起来甚是轻松愉快。
    犹记得去过几次陈氏的娘家,给她的印象总是乌烟瘴气的。那边当家的虽然职位不高,但家族庞大,盘根错节,这房太太和那房媳妇成日里勾心斗角,为了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就能闹得一家不得安宁。
    为此她还担心了好一阵,眼下见王府犹如一股清流,委实开心。
    沈怿武将出身,对府中的格局布置基本上没有任何审美可言,白瞎了这么大一片地,除了仅有的书房、卧房、花园,其他的景致简直敷衍的可以。
    书辞干劲满满的着手开始规划,小池塘里要种水芙蓉,到了夏天可以有莲藕吃;西边跨院本就是荒着的,可以辟出一块来种种葡萄,再搭个秋千;临着的小厢房反正没人住,要养猫,养狗,花园里还要弄几只仙鹤……
    沈怿从门外进来,便看见她还伏在桌上写写画画,走近了一瞧,写得挺详细,占地多大,
    “可以啊。”他信手抽了一张,抬眼上下扫了扫,含笑打趣,“图文并茂的,你还真是会过日子。”
    “画得清楚,人家工匠才好动工。”书辞活动两下写酸了的手腕,把他那张纸夺了回来,解释道,“不是我会过日子,是你自己太懒……好好的一个王府吧,被你搞得像个义庄,真是暴殄天物。”
    沈怿笑道:“现在‘亡羊补牢’也不算晚。”
    她一来倒让家里显得有人情味了。
    这种感觉很陌生,不过却也温暖得让人放松。
    沈怿把搁在砚台旁的墨锭拿起来,颇为贤惠的给她研磨。
    “肃王妃,这两天陪着你唱白脸,该够了吧?”为了在下人面前体现她大度温婉的形象,这些天他几乎卯足了劲儿在自己府里找茬……
    “再这么下去,我那帮手下可要使唤不动了。”
    书辞讨好地朝他笑,“辛苦辛苦,你放心,我会给你留面子的……这不是初来乍到,如履薄冰吗?”
    他轻哼,“我看是初来乍到,笼络人心才对。”
    “反正人家都怕你,不差这点。”说着,她伸出手来想捏他的脸,沈怿瞅见她指腹淡淡的墨迹,嫌弃的避开,“在家也呆了五日。”
    他捏着她的手,摸出帕子来擦干净,“咱们明日该到将军府去一趟了。”
    书辞犹自不解:“去作甚么?老将军找你有事?”
    沈怿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回门宴啊,你真是玩得什么都忘了。”
    在大梁,新妇是六日后回门拜亲的,一时没意识到傅家已成了自己的娘家,书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那还得准备回门礼,让我想想买什么好。”
    眼看她翻出算盘来拨的啪嗒啪嗒作响,沈怿在旁看了不自觉就是想笑。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书辞坐在铜镜前折腾她的头发,毕竟嫁了人,姑娘家时的发式不能再梳了,可青丝要盘上去不可避免地要用到发簪。
    在书辞通过三天的据理力争之下,沈怿终于妥协了“出门可以带簪子”这一条,但同理的,必须要拿别的条件来抵消,类似于带一次发簪就得帮他洗一次澡之类的……
    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事情上,脸皮的厚度实在令她望尘莫及。
    沈怿还没换衣裳,坐在床边闲闲地看她往脑袋上插簪子,一面慢条斯理的数。
    “一支,两支了,一支洗一次,两支就是……”
    话音没落,迎头那边一盒胭脂就冲他扔了过来,沈怿微微偏头,抬手接住,起身来好笑道,“夫人,糟蹋东西可不好。”
    书辞瞪他,“王爷,朝令夕改也不好。”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几时朝令夕改了?”他貌似闲庭信步地往这边走,手有意无意地在她梳好的发髻上抚了两下。
    “你方才那就叫强词夺理……”觉察到脑袋上不对,怕沈怿起床气犯了又要作妖,书辞抬手一摸,光滑的青丝间有流苏坠子,凹凸不平的。
    她转到镜子前去瞧,是朵金镶玉的簪花,绿叶配杏花,挺好看的。
    沈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取了外袍穿上,“早说了,戴别的也是一样,你们女人家,就是见识短。”
    这还是认识以来沈怿第一次送首饰给她,大约也受了上回晏寻那番话的影响,书辞感到挺新鲜的,正侧身想调侃他几句,后者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套上衣袍抬脚便出去了。
    用过早饭刚好辰时三刻,时间掐得很准,马车停在大门前,高远正叮嘱人当心抬东西。
    王爷王妃回门也算是大事了,丫鬟侍卫占了有大半个道儿,热闹得很,紫玉搀着书辞上马车,也不知是怎么了,仿佛有预感一般,她不经意侧了侧目。
    长街的那一头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五官要比寻常中原人深刻一些,在来往忙碌的人影间分外显眼。
    他好似一直在看着这个地方,准确地说,是看着这辆马车,或许还在看着她。
    书辞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不过记忆中一时半刻没有搜寻到。
    “怎么了?”发现她一脚踩在车辕上半天没动,沈怿不禁奇怪。
    “没什么。”应了一声,再转目去看,繁华的街市中已不见了那个人,书辞并没往心里去,“走吧。”
    虽然距离成亲当日已过去五天之久,但将军府内依旧是喜气洋洋的一片红,万万没料到自己一个半吊子的小姐还能被这个家如此看重,书辞不由受宠若惊。
    跟着沈怿走进正堂,抬头一瞧,傅家一家老小都在了,聚在一块儿说话,令她惊讶的是,言家一家老小居然也在,聚在那边一同说话。
    两家人凑一堆有说有笑,那场面别提多和睦。
    言莫眼尖,看见她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嘴就给自己抬身份:“姐,姐夫!”
    “姑娘回来了……”傅夫人才起了个头就知道不对,忙朝陈氏抱歉地一笑,改口道,“瞧我这记性,是王妃才对。”
    傅夫人和陈氏大概是经历了上回书辞成亲那一大通琐事,发现与对方极其投缘,有种同甘共苦的意思在里头,一来二去就熟了。在得知言则过世的消息后,傅夫人愈发同情,不知是不是有收干女儿的癖好,索性把言书月也收在自己膝下,还好事成双,让老将军再添了言莫一个干儿子。
    两家人丁都不旺,这下合并了倒是热闹,两位夫人天天相约在府推牌九,感情好得就像亲姐妹。
    还担心这场家宴会有不认识的亲眷来,这下倒好,全是熟人。
    书辞被两个娘并一个姐姐拉在边上嘘寒问暖地扯了些闲话,没多久厅里便陆陆续续地摆上酒菜。
    沈怿是亲王,又是两家唯一的女婿,自然是要上座的,傅老将军与他算是忘年之交,这会儿阴差阳错结成亲家,酒宴中不免开心多喝了两杯。
    起初还在回忆峥嵘岁月,不知不觉,言语间便渐渐提到了不久之前,肖云和造反的案子。
    他发出诸多感慨:“真是没想到,长公主之乱竟能延续至今,看来有许多事,并不一定是靠灭口就能解决。星星之火一旦燃起,总有一日是会燎原的。”
    这句话语焉不详,其中的内容却很值得推敲,沈怿与书辞相识了一眼,也对当年的事颇为好奇:“平阳公主谋逆的细节,将军知晓多少?不是说,驸马暴病前,她并无谋反之心吗?”
    傅老将军摇摇头:“这件事,出就出在驸马身上。”
    书辞想了想,觉得蹊跷,驸马的病她此前在掩真那老道士嘴里有所耳闻,和晏寻的如出一辙,在那个时候还没法子能治,好端端的只是病死了,怎么又和公主谋反有关呢?
    “驸马莫非是被人害死的?”
    老将军仍旧摇头:“此事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候,镇国将军的头衔还不存在,他也不过是朝中众多武将里的一个,忙着南征北战,水里来火里去。
    “那时南北战事吃紧,南边是戎卢部和山国——山国现在已被康居兼并,北边是突厥,那会儿还没迁徙离开,两处都不是好惹的。
    “大梁从仁宗皇帝开始战事就一直没停,到先帝那会儿后期的供给早已吃不消,百姓民不聊生。所以朝中自然而然分成了主战派与主和派,一方打算一鼓作气平定江山,一方又认为养精蓄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每天上朝斗得眼红脖子粗。
    “而先帝算是在马背上得天下的,登基不久,年少气盛,又是个多疑的性子,原本便对一帮主和的老臣没有好感,后来被宠妃吹了几道枕边风……”
    话到此处,他看了沈怿一眼。
    书辞瞬间明白过来,这个宠妃想必就是淳贵妃了。
    沈怿也是个心大的,闻得此言面容仍是轻松闲适,还晃了两下酒杯:“想不到我娘这么厉害?”
    傅老将军颦了颦眉,接着说下去,“有奸妃当道,就有小人作妖,先皇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封密函,随即闹出了一场通敌叛国的风波。半月之内六七位大臣因此受到牵连,树倒猢狲散,那阵子简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而恰巧,右都御史江弘方也在其中。”
    “江弘方?”
    他道:“十几年前挺有名的世家大族,江家。”
    书辞有些恍然——这个事,刘大伯也同她讲过。
    他当初正是为了给江老爷平反,所以才被人摆了一道拖下水,最后让她爹梁秋危雪中送炭的给救了。
    沈怿问道:“这个江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傅老将军别有深意地喝了口酒,淡淡地说:“驸马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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