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者从阴影处走出来,月光将他的面容照得分明——竟是薛简。
    薛简走近床榻坐下,喃喃道:“竟是真的……”他挣扎几次,终于把手伸向了谢凉萤,轻轻描绘她的眉眼。不知道谢凉萤梦到了什么,眉头一直皱着。
    薛简轻轻握住谢凉萤露在外面的手,轻道:“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怎么就舍得……”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几分宠溺。
    手心的温热仿佛告诉薛简,这一切并非他黄粱一梦。他真的在南疆历经生死而重生,而非是爱妻墓前因醉酒而显现出来的幻境。
    想起自己在重新睁开眼的刹那,薛简不由得苦笑。彼时身旁身着华服的南疆蛮王身首分离,自己却身受重伤一身黑衣浸饱了血。杀出一条血路后他拖着重伤之身不断北行。
    这是他封侯前最惨烈的一战,如阿鼻地狱一般的景象是他穷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北上进京的路上又遭到多次伏击追杀,血路之中的薛简将事情大致理了一遍。他不是笃信鬼神之人,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事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真的重回到过去了么?
    抱着疑惑,薛简如前世一般偷偷潜入了彼时正在办菊花宴的海棠楼。那是他和谢凉云初见的地方。从南疆到京城,千里之路支持他的就是能再见谢凉萤一面的心愿。
    若真的重回一次,自己必护好她,令她不受谢家之扰,告诉她自己一直瞒着她的事,让她能看清谢家的真面目。
    然而一路跌跌撞撞,逃回京城,最后推开门的却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恐慌的薛简不知所措。他找到了谢凉萤的生父,不顾一切地向他道破了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那是对自己有恩的人。看着他震惊的眼神,薛简开始审视自己醒来之后所遇到的一切。闭上眼之前,他在谢凉萤的墓前试图用酒来麻痹自己。酒醉后的他才能一次次重回到自己还有谢凉萤的生活之中。而这一路,疼痛、鲜血、所遇到的人和事,都是那样真实,和醉酒之时完全不同。
    但如果老天爷真的让他回到了过去,那为什么海棠楼出现的不是谢凉萤而是别人。没有了海棠楼之遇,他和谢凉云就是毫无交集的云阳侯与谢五小姐。薛简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借着自己圣眷正浓的势头,办了开府宴。借着宴席的名头,他见到了深藏在谢府的谢凉萤。按捺住重新见到爱妻的激动,薛简发现她有了些不同。
    那份纯稚与天真不再,眉间有几道微微的,几不可见的皱纹。那是思虑过多的表现。对自小靠揣测人意过日子的薛简而言,要看出谢凉萤身上的那点改变实在易如反掌。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谢凉萤的人。
    更让薛简感到惊喜的是谢凉萤从头至尾闪烁的眼神。他暗自揣测着,如果自己能重生,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可以?
    可若是谢凉萤重生了,为什么不去海棠楼。明明,前世她最爱念叨这件事。每每谈起,都会长吁一口气,轻拍着胸口说幸好去了,也幸好因为好奇而推开了边上厢房的门。
    薛简在开府宴之后令人查了谢凉萤的近几年遇到的事。皇帝对谢家并没有同表面上那般信任,早在谢家开始暗中投靠皇后时,便在谢府安插了眼线。利用这眼线,薛简知道了谢凉萤的性情大变。结合席上对自己故意的视而不见,薛简推翻了谢凉萤被别人附身的可能性。即便附身的人识得自己,可那些谢凉萤独有的小动作却是旁人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别人,就是谢凉萤。他发誓要守护一生,却最终令她被毒害的心悦之人。
    薛简将谢凉萤从床上轻轻抱起,拢在自己怀里,下巴轻点在她的发上。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喜不自禁。无论谢凉萤变得如何,暴戾也罢,精明也罢,他都全盘接受。
    只要那个人是谢凉萤。
    他这次绝不会再对谢家心软,更不会因柴晋而放过一直加害谢凉萤的柳澄芳。每一笔债,他都要讨回来。
    然后把谢凉萤关起来,除了自己再也不见别人。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再忍受分离之苦。
    谢凉萤突然有些不安分,在薛简的怀里不断挣扎,额上也生出密密的汗来。薛简怕吵到她,忙把人放下,急切地观察着她的状态。
    谢凉萤猛地睁眼,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在看到薛简的刹那,谢凉萤赶在自己惊叫之前双手捂住了嘴。
    薛简轻轻笑了,这样子和他前世初次夜袭一样。
    两人相视一会儿,谢凉萤压着声音问道:“云阳侯深夜探人闺房,意欲为何。”话音刚落,她就想狠狠打自己一下。
    薛简弯下腰,笑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迷惑人心,“如今全京城都在传我有意于谢五小姐,不日就共结连理。我自然是来看看我未来的媳妇长什么样的。”
    谢凉萤被他看得脸上烧红,只得低下头,讷讷道:“赵二小姐于侯爷有救命之恩,侯爷贸然婉拒,累得她如今门都不敢出。薄情如此,倒叫人心寒。”
    薛简脸上微有寒霜,这是要把他往外推了么。亏得自己方才还念着如何同她共续前世之情,果真是没良心!越想越气,薛简两手开弓,一左一右捏住了谢凉萤的脸往外拉,“捏着倒是软软的,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硬邦邦地寒人心。”
    “快放开啦!”谢凉萤水盈盈的眼睛无辜地望着薛简,她挥开薛简的手,揉了揉自己被捏的有点发疼的脸颊。
    见她这般,薛简又有些心疼,方才他已经留了力,不过却好像还是捏疼了人。他把手敷在谢凉萤的手,跟她一道揉着,“方才我不是特意的,可还疼着?”
    溺人的眼神和薛简的动作让谢凉萤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前世自己做菜划伤了手,薛简也是这样哄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先前做好的决定,她马上拉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远远地离开了薛简躲到角落去,瓮声瓮气地道:“不疼了。”
    薛简收回了空落落的手,直起身子看着谢凉萤。良久,他道:“谢家对你未必真心实意,你不要一心只念着孝。若人有负于你,你以德相报,何以报怨。”
    谢凉萤停下了折腾被子的举动,抬眼看着薛简。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直到院门被打开传进来的光亮照在谢凉萤的屋子里他们才如大梦初醒般各自别开了头。
    薛简从腰间拿出个东西,摆在床头,最后看了眼谢凉萤,道:“好好管束身边的人。”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谢凉萤,在她脸侧落下一吻,迅速从窗子跳了出去,消失无踪。
    谢凉萤摸着被薛简亲过的地方,只觉得掌心温度高的吓人。她的心跳地极快,似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原来就算再相遇一次,薛简还是对自己上心了。谢凉萤心里甜甜的,一直悬而不定的心因薛简的一吻归位。再想起自己之前的计划,谢凉萤咬了咬唇。她大胆地想,也许,自己也可以真正地改变命运,让自己不再成为薛简的包袱。
    她不想再离开薛简,也不想再逼着自己做这样的决定。
    清秋此时拿了外间的蜡烛进来,见谢凉萤坐着那儿,脸上有些僵。“姑娘……还没睡呢?”
    谢凉萤淡淡道:“你上哪儿去了?我叫了你许久都不见应。”
    清秋神色闪烁地道:“奴婢有些闹肚子,上茅房去了。现下才好些。”
    谢凉萤盯了她几眼,“不舒服就去休息吧,你把清夏叫来,今晚叫她值夜吧。”
    清秋勉力笑道:“奴婢还撑得住,如今清夏姐姐必已睡了,就不要麻烦她了。”她过来替谢凉萤重新将被褥铺好,“我去外间了,姑娘若有事唤我一声便是。”
    “去吧。”
    等清秋出去,谢凉萤从被子下头伸出手来,看着手心的那个小面人。面人张的孙悟空,自己一直很喜欢。
    谢凉萤看着那个孙悟空,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她把面人按在胸口,闭上眼睡去。
    ☆、第21章
    柳太傅捧着一杯热茶,坐在梧桐树下,看着老妻搬了长桌在院子里挥墨作画。
    下人领了柴晋过来,“太傅,恪王来了。”
    柳太傅招呼柴晋坐下。不多时,柳澄芳也来了。柳太傅看着心不在焉的柴晋,笑呵呵地道:“要你们陪我们这两个老人家的确静了些,去玩儿吧。”
    柳澄芳不依地扑在柳太傅的怀里撒娇,边上的柴晋笑而不语。
    两个人到底还是撇下了柳太傅夫妻,去了花园。虽是订了亲的未婚夫妻,但柳澄芳的闺房,柴晋轻易还是去不得的。到底要避人耳目。
    柳澄芳借着赏花,问柴晋:“阿晋和云阳侯认识多久了?”
    柴晋思索了片刻,道:“也不算长,三五年吧。当年我尚在北边儿的时候认识的。”
    柳澄芳倒是知道那段。彼时柴晋领着柴家军在北疆抗击北夷,足足打了三年才换来两国边境暂时的安宁。
    柴母就是在那时为柳清芳和柴晋定了下婚事。不过等柴晋回来不久,这婚事就告吹了。原因自然不言而明。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柳澄芳摘了一朵墨菊,在柴晋耳侧比了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柴晋拉了她举着花的手,“怎么?见了薛简就嫌弃我了?”
    柳澄芳嗔道:“自然不是。只不过近日京中都在传他对我的五堂妹有意,我看外祖父母也有心成了这桩婚事。但婚姻大事乃女儿家的一生所系,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都得替妹妹思量几分不是。”
    这话说的好没说服力,若她真是个友爱手足,一心为妹妹们盘算的姐姐,哪里会抢了柳清芳的未婚夫婿。
    柴晋也不点破她的小心思,反问道:“柳太傅必然不会对此感兴趣。所以……是谢参知让你问的?”
    柳澄芳面露不满,“我就不能自己问问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如今朝上为了立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我外祖父是明着是保皇党,暗里却站在皇后那儿。眼下薛简风头正劲,若真能成就好事,于他岂不是如虎添翼。”
    柴晋道:“薛简从未对我提起对哪家闺秀上心,他自己也是个洁身自好的,平素勾栏之地从不涉足。若他真的心悦五堂妹,怕是谢参知的确能得一助力。”
    前提是他们能把谢凉萤给调|教好了。
    柳澄芳心道,果然和外祖父母说的差不多。“那……依你看,这事儿能成?”
    柴晋牵了她的手,往长廊走去,“旁人的事你莫要管太多。朝堂之事,也莫要管太多。我娘不喜欢。”
    柳澄芳暗暗咬了下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柴晋听出她声音中的不悦,安慰道:“我娘是我娘,日子还是咱俩过。你只别在我娘跟前提这些就好。薛简前些日子跟我说,要约你同谢家姑娘去京郊玩儿。你便牵个头,想叫谁都随你。我在庄子上给你养了匹小马,到时候牵来给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柳澄芳装作高兴的样子应下,心里却如鲠在喉。柴母一直反对自己和柴晋的婚事,每次她去恪王府都是冷脸相对,丝毫不给自己面子。柴晋说的倒是好听,可过门之后日日在后宅面对婆婆的可是她。
    薛简邀柳谢二家的姑娘出来,自然是为了能见到谢凉萤。他上次夜探谢府,看出了谢凉萤对自己的逃避。为了重获爱妻芳心,多接触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谢家祖母听说是薛简之邀,自然一口应下。本来她不欲谢凉云一道去的,不过到底还是拗不过,让她们跟着柳澄芳一道去了薛简的庄子上。
    庄子是和安送的,皇家之物自然同一般的宅子不同。地方大且不说,后头竟然还有一处不错的温泉。
    柳澄芳看着桌上摆着的各色茶食,对谢凉萤笑道:“薛侯爷果真对妹妹喜欢。”
    谢凉萤看了眼桌上唯一一壶洛神花茶,有些烧红了脸。这等加了蜜的酸甜之物,也就她爱喝,薛简自然是为她一人准备的。
    谢凉云神色有些不自然,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手上绞帕子的动作。
    “看来明年不独是我,萤妹妹也必有好消息。”柳澄芳笑嘻嘻地拉了谢凉萤的手,“过不了多久,怕就要改了称呼,唤一声侯夫人了。”
    谢凉萤忙道:“姐姐莫要说笑。”她意有所指地道,“要说尊贵,云阳侯哪里能和世袭罔替的恪王相比呢。”
    恪王?前世早在柳澄芳拉着柴晋站队的时候就死了,所谓的世袭罔替也在顷刻间崩塌。
    柳澄芳丝毫不觉其中的弦外之音,反倒暗喜谢凉萤对自己的奉承。不说真心假意,这话听在耳朵里总是舒服的。
    薛简只过来打了个照面,然后就把娇羞满面的谢凉萤给拉走了。
    柴晋和柳澄芳对此乐见其成,并不加以阻拦。
    唯有谢凉云,她望着桌上只喝了半盏的花茶,心中百味交错。皇后系的心里,谢凉云是心照不宣的皇太子妃人选。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离皇帝最近的谢家是最好的选择。即便他们不过是表面如此而已。
    但谢凉云对皇长子却没有生出过半分儿女情愫。那个心中只有大位的男子地位虽高,却对自己从未有丝毫体贴温柔。谢凉云心里也清楚,谢家把自己交出去不过是联姻,以此来换取日后的荣华。曾经她也是甘愿的,直到遇上了薛简。
    如果说开府宴上的惊鸿一瞥,仅仅让她对薛简生出些许好感。那么这次薛简对谢凉萤种种周到,则是让谢凉云看到自己渴望却不曾拥有的东西。费尽心思地打听,耗尽心力的准备,可谢凉萤不过享用些许就置之一旁。谢凉萤不过抿了一口茶,道一声谢,薛简就仿佛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
    为什么嫁给皇长子的是自己,而不是谢凉萤。为什么她无法选择自己想嫁的人,而必须听从家里的安排。为什么自己没有的,却是谢凉萤不屑一顾的。
    为什么……偏偏是谢凉萤。她是自己的亲姐姐啊。为什么偏偏是她。
    谢凉云也不想去争,不愿去抢。但谁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日常相处中的点滴积累,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不愿去恨自己的姐姐,但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回府后,谢凉云直接找上了颜氏。母亲素来疼她,虽然话语权在家里比不上祖母,但只要母亲同意,自己也算是有了一点底气。
    听说谢凉云的打算后,颜氏惊得跳了起来。她指着谢凉云的鼻子道:“你……你、你再说一遍?!”
    谢凉云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娘,我不想嫁给皇长子。我知道家里是为了我好,但是皇长子对我并无半分情意。日后就是成了亲,我俩也是一对怨偶。母亲就忍心看我日后忧愁度日么?”
    颜氏当然不忍心。但她也没有办法,这是谢家男人们定下的。自己何尝不希望女儿能得偿所愿,可……
    看着踌躇的颜氏,谢凉云心里有些失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冲了出去,罔顾平日教习嬷嬷所教授的礼仪,跑向了谢家祖母的院子。
    谢家祖母看着气喘吁吁的谢凉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祖母,我不愿嫁给皇长子,还请祖母容我一遭。”谢凉云“扑通”一下跪倒在谢家祖母的跟前。
    屋外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好奇地往里头看。谢家祖母面色一沉,让如嬷嬷把门给关上了。
    跪在青砖地上的谢凉云忐忑地接受着谢家祖母对她的逼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放弃。然而想起薛简如珍宝般地对待谢凉萤,她又把头给抬了起来,将腰板挺得笔直,丝毫不退却。
    良久,谢家祖母开口了,“你不想嫁进皇家,那你倒说说看,你想嫁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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