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曙光射入罗帷,夏春朝自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瞧,却见身畔空空,便起身掀了帐子,只见外头天色已然大亮,便知起的晚了,连忙披衣下床。
    外头宝儿、珠儿听见动静,端了水进来,又伺候夏春朝穿衣。
    夏春朝便责备道:“我起晚了,你们怎么也不知进来叫一声。平日里定下的规矩,你们都忘了不成。我便是待你们太宽和了,方才纵的你们这般。待会儿必定叫管家娘子打你们板子!”珠儿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奶奶倒不该打我们,我们原是要叫奶奶起床的。只是少爷吩咐,说奶奶昨夜辛苦,今日要好生休息,不叫我们打扰呢。”
    夏春朝见丫头取笑,脸上微红,张口斥道:“烂了嘴的小蹄子,竟拿我寻开心!我今儿必定收拾你们,不然这屋里还不反了天呢!”宝儿出门倒了水回来,听见这一句,接口笑道:“分明我们说的都是实情,奶奶偏要责怪,我们做丫头的好不冤屈呢。”夏春朝点头笑骂道:“你们只管耍嘴皮子,明儿我就打发你们出门配人,看你们还耍不耍了!”
    主仆三个说笑了一回,夏春朝又问道:“少爷今儿一早去哪里了?可有留下什么话么?”宝儿答道:“少爷今日天不亮就起身了,说是进宫面圣,倒没别的话,只说不知几时回来,叫奶奶不要等他吃饭。”夏春朝听闻,不禁自语道:“却不知有些什么事。”
    少顷,夏春朝穿衣梳妆已毕,正要动身出门。宝荷忽然走来,笑道:“奶奶,老太太说昨儿夜里着了风,今儿便有些不大舒服,叫奶奶自今日起不必去请安了。”夏春朝微微一怔,心中旋即明白,面上仍是关切问道:“老太太不舒服,可要寻大夫来瞧瞧?”宝荷说道:“老太太说这却不必了,奶奶家事繁杂,不必多有劳动。往后若当真不好,再请不迟。”夏春朝点了点头,叫宝儿向茶盘里将自家平日里吃的玫瑰饼拣了两个,包了与她做茶食,就打发了她去。
    宝荷才出门,上房的忍冬又走来,一样说道:“太太说头沉身重,不爽快,叫奶奶不必去了。”夏春朝听闻,便笑道:“这是怎么了,昨儿为着亲戚来,今儿赶巧都病下了。想必是为什么冲克了,街上有看卜的婆子,记得叫一个进来瞧瞧。”说着,就罢了。
    因她今日起的迟了,早饭吃的也迟,待宝儿将饭菜收拾下去,已是日上三竿。幸而今日并无要事,唯有管库房的家人媳妇进来,回说昨日动用的器皿一应收回,并无损坏缺漏。夏春朝又算了算昨日的流水,看无甚出入,便发放今日的筹子,打发人家中小厮采买酒食并预备明日上坟等事。
    这般忙碌一阵,时候已近晌午,夏春朝正同丫头说起吩咐厨房晚些送饭,二门上传话的小厮忽然飞奔进来,报道:“奶奶,朝廷打发了许多人,赏了两大托盘金饼儿来,还说封了少爷做什么将军。奶奶快去瞧瞧罢!”
    家道中兴
    夏春朝听了小厮来报,饶是平日里持家主事,此刻也免不得有些手忙脚乱,遂连忙吩咐道:“让管家先把来人让到偏厅里,酒饭款待着。打发人快到衙门里请老爷回来!”小厮得令,飞也似的向外跑。 外头一众仆妇听闻消息,都忙不迭进来道喜。 夏春朝平地突得喜讯,虽有几分手足无措,总还把持得住,当下就端端正正立在堂上,受家人恭贺。
    陆家小厮赶至衙门报了消息,陆焕成喜出望外,连忙骑马归家。
    回至家中,果然见几个宫中差人正在偏厅坐用酒饭,连忙迎上前去,拱手见礼。那几个差人见主人归来,也都各自起身,一一见礼过。那为首之人便道:“陆老先生大喜!令郎当真是人中龙凤,难得难得。”
    陆焕成连连自谦,又相问缘故。那人方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了个明白。
    原来陆诚勇在那边关军中,悍勇异常,临敌对阵之际往往一马当先,斩杀敌兵无数。他为人果决机敏,往往出奇制胜,屡立奇功。便是这次夷族首领求和,亦是因其只身犯险,俘虏了该国王子所促。西北军大帅于塘报之中,将此事描述了个详细,又力赞陆诚勇忠勇可嘉,乃是国之栋梁。皇帝龙心大悦,按功封赏,将陆诚勇封为京都护卫中郎将[1],官至正三品,又封忠勇伯,年俸二千石,加赐金饼二十枚。其妻顶受五花官诰,封作夫人。
    那人说了一番,便道:“夫人的诏书待会儿便下来,我们如今只是先来报信儿。”言罢,便令随从将那两托盘金饼送上。 陆焕成又惊又喜,慌忙亲手接过,传来一个小厮送到后面交由儿媳收起,他自家便在堂上相陪众人说话。
    夏春朝正在屋中坐着,忽见前面小厮送进两托盘金饼,知是朝廷赏赐,连忙起身接过,放于案上。
    两头丫头围拢过来,啧啧称叹。
    夏春朝打眼看了一回,见那盘中以鹅黄绸缎填塞,显是宫中之物,二十枚黄金打造的金饼卧于其中,上刻有大内敕造字样,阳光一照,金光闪耀。 这金饼乃是朝廷赏赐功臣之物,因世人只重其光耀门楣之意,朝廷多以铜打造,谓之吉金。然而这二十枚金饼,却皆以纯金造就,总重将近二十余两,足见皇帝器重之意。
    夏春朝看过,因是大内赏赐,不好随意收进库房,便使丫头道:“先放里屋收着,待少爷回来再行处置。”宝儿应声,将东西端了进去。
    珠儿就在旁谄媚笑道:“奶奶如今当了夫人了,可是欢喜坏了罢?那珠冠袍服可要紧赶着造出来呢,日后再有亲戚来,穿出来也是风光。不如今儿就叫了裁缝来?”
    夏春朝瞅了她一眼,说道:“才得到消息,我还不曾说什么,你就手舞足蹈起来。让人听了去,便要说小人乍富,鸡犬升天了呢!”珠儿吐了吐舌头,笑道:“我是为奶奶高兴罢了,衣裳不过早晚之事,就现下办了又怎样。”夏春朝说了句“也不急在这一时。”又问道:“这事儿倒有些古怪,自来没有不封母亲先封妻室的先例,怎么如今不说太太,倒先提我来着?”珠儿道:“奶奶糊涂了,前回少爷做那游骑将军时,老太太、太太都是封过了的,如今轮到奶奶也是该当的。”夏春朝听闻,也心觉在理,便点了点头。
    闲话少提,只说陆家得闻这天大喜讯,上下欢喜。陆贾氏同柳氏的‘病’也都不药而愈,各自起来,受家人恭贺奉承,喜气洋洋。
    那柳氏在炕上坐着,原本喜意盈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道:“勇哥儿既做了这官,我是他母亲,该受朝廷的封赠罢?”地下无人能答,一时都默不作声。
    柳氏见无人回应,又自语道:“老太爷在世时,老太太已是受过敕封了,这次要封也该是我了。”一旁长春小心翼翼道:“太太忘了?前回少爷封游骑将军时,太太已封过一回了。”柳氏点头道:“话虽如此,但他这次受皇帝赏识,乃是皇上亲口加封的官职,那荫及母亲,再封上一封,也是该当的。游骑将军不过从五品官职,我身为其母也只封了个五品夫人。今他既做了三品大员,我这品阶也该晋一晋才是。”
    她这一言落地,众人不敢接话,地下鸦雀无声。这柳氏看出端倪,便问道:“怎么,有什么不能告我的事情么?”长春尚未答话,那忍冬年小嘴快,便道:“我听堂上跟手伺候的小三子说起,那些来的人说,封了奶奶做夫人。”
    这柳氏听闻,半日不言,忽然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好啊,这家里当真是翻了天了。我儿子做了官,放着我这正头的母亲不封,倒把儿媳放在前头。难不成连朝廷也这般昏乱么?!”说毕,看无人敢应,想了一回,就抬身起来,穿了衣裳,急匆匆往后院去。
    才踏进院门,只见小丫头宝荷在廊下坐着,一见她来慌忙起身,回身急忙向屋里跑,嘴里高声喊道:“太太来了!”原来她前回被这柳氏打怕了,如今但见她来,便就心惊肉跳。
    那柳氏心中有事,无暇理会于她,进得屋中,却不见陆贾氏。宝莲走来说道:“老太太在偏房里坐。”
    柳氏只得走过去,才踏进门内,就见陆贾氏盘膝坐在炕上,手里端着一盏民窑五彩瓷盖碗小茶盅。她疾步上前,向着陆贾氏道:“老太太,您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勇哥儿做了三品大员,朝廷放着你我这正头的祖母、母亲不封,倒把那小蹄子充作个夫人。这岂不昏乱颠倒?!”
    那陆贾氏见她行色匆匆,言止无端,便很有几分看不上,遂将那老封君的做派端出来,就数落道:“勇哥儿做了三品大员,你也把你那急三火四的脾气改改!成日家说话颠三倒四的,谁家正头夫人似你这般?眼瞅着咱们家就要起来了,你还不检点些,往后各家诰命间往来。你这幅样子,岂不惹人耻笑?当真上不得台盘的!”
    柳氏被她训斥的一声儿不吭,垂首无言。陆贾氏见她恭顺,心里满意,点了点头方才说道:“你也不必心焦,本朝律例,朝臣进阶,命妇受过敕封的,还当随之上调。你是小户出身,不知这些道理,我故此讲给你听。总不少你的珠冠戴,你又急些什么!”
    柳氏将嘴一撇,说道:“媳妇不是怕这个,只是心里觉着这事儿颠倒。再怎样,一家子老太太为尊,该将老太太先封才是,怎么来人口里只提那小蹄子?那小蹄子平日里已是不将咱们一家子人放眼儿里了,如今再封了这三品夫人,还不更狂的连个褶儿也没了?!”
    陆贾氏笑道:“难为你能说出这话来。”停了停,又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你是勇哥儿的亲生母亲,他断不会差了。好不好,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还有个规矩在。以往就不说那许多了,如今却是今非昔比。勇哥儿既做了这个官,家里那许多规矩也该讲究起来才是。”
    柳氏便陪笑道:“媳妇儿倒也想管家,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陆贾氏将手中茶盏一放,说道:“我便不爱听你这丧气话,她愿意操劳,你让她干就是了。你说的话,她却要听。再怎样,她还能不敬你这婆婆不成?勇哥儿素来孝顺,总不会纵容妻子,忤逆母亲。”说着,略略一顿,又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人丁还是兴旺些的好,如今家里是冷清了些。”柳氏听闻此言,倒甚合心意,满面堆欢道:“媳妇儿早先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要把外甥女儿说给勇哥儿。谁知叫那小贱人撒泼闹了一场,只好搁置下来。”
    陆贾氏不理这话,面露乏色道:“我累了,你也去罢。那些个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只不要落了人话柄就是。”这分明便是开出一条大道叫柳氏去走,柳氏心里焉能不会意?当下,连忙点头应了,又道:“老太太吩咐,媳妇儿都知道。”说毕,就告辞出来,欢欢喜喜回上房去了。
    却言那陆诚勇自一早出门,直至傍晚过了饭时方才归家,先去见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一干长辈见他归来,便如凤凰降落,喜的无可无不可,先夸赞一阵,又勉力一阵,方才放他归房。
    他回至屋中,夏春朝迎上来,替他接了衣裳,向他调笑道:“给将军大人贺喜,将军大人加官进爵,小的特备薄酒给大人庆贺呢。”
    陆诚勇不觉一笑,双臂一揽,将她搂在怀中,亲了个嘴,笑道:“油嘴儿!”一面又笑问道:“我被封了三品武官,你也做了正三品夫人,心里欢喜不欢喜?”夏春朝含笑低头道:“我欢喜不欢喜,有什么要紧?你心里高兴,才好呢。”陆诚勇将手在她鼻子上一刮,说道:“又说这话了,总不肯老实说。”
    说话间,宝儿端了香汤手巾上来,陆诚勇洗脸摊尘已毕,便同夏春朝就座入席。
    夏春朝果然备了几道酒菜,夫妻两个对坐共饮。
    陆诚勇见桌上几道菜肴:兰花鱼、八宝鸭、溜虾段、圆子肉,皆是自己爱吃之物,伸筷一尝甚合自己口味,便知是夏春朝亲自下厨之故,点头道:“又劳娘子费心了。”夏春朝见他喜欢,心里倒也高兴,便命丫头上来斟酒。
    席间,夏春朝便问他今日之事。陆诚勇遂将如何进宫面圣,如何受封一事讲了讲,又道:“我知道你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然而这却是我的心意。你们妇人在家操持,我们这做男子的在外头自然要建功立业,也为你们挣些风光体面,不然怎有面目活在这世上!我年奉多些,你在家中也少辛苦些,多享享清福也好。”夏春朝却笑道:“你做了官,家里的事必定更多。我只好多操心罢,哪有什么清福好享呢!”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倒很是喜欢。
    两人吃了几杯酒,夏春朝忽然忆起一事,便问道:“这朝廷奉赠诰命,必然是从上往下的。咱家上有老太太、中有太太,怎么今儿来的人只提了我呢?”陆诚勇点了点头,答道:“这是我向朝廷请封的,若无你在家中辛苦如斯,我在边关哪能安心打仗。我这军功算起来,该有一半是你的功劳,这顶珠冠是你该戴的。若是我做了官,便将往日这些事都抛在了脑后,那还成个人么?”
    坦白
    夏春朝听了这话,低头一笑,慢慢说道:“你心里能记着,那便好了。”陆诚勇放了筷子,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自然都记得,这些年家里若没有你,还不知成个什么样子。我到了此刻,兴许还在后街上同人打架呢。我爹糊涂了一世,倒办了一件好事,便是替我聘了你。”夏春朝听他说的亲热,心里一甜,两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
    其时,两个丫头正在一旁执壶侍立,珠儿便向宝儿道:“才是四月天,怎么就这般热了?”宝儿不解其意,问道:“你热么?我倒不觉的。”珠儿说道:“既不热,怎么我看咱们奶奶脸也红了,汗也出来了呢?”
    夏春朝耳里听得明白,便斥道:“烂嘴烂舌的小蹄子,我们在这里吃饭,你也要跟在里头说,还嚼起我来!谁纵的你这般的?!”珠儿情知她是羞急生怒,也不害怕,仍旧大声说道:“奶奶这话好不无理,我看奶奶出汗,只道是天气闷热之故,方才跟宝儿议论。若不是,奶奶的脸怎么恁般红?”一席话落,宝儿在旁撑不住便笑了。
    陆诚勇听着也笑,夏春朝脸上一热,便推陆诚勇道:“丫头无礼,你不说斥责,倒跟在里头笑,成什么道理!”陆诚勇笑道:“你的丫头,我怎好越俎代庖?何况,她们平日里都听你管束,如今不服起来,却来怪我,这才叫没道理呢。”
    夏春朝正无法可施,那珠儿偏又说道:“少爷同奶奶也算有年头的夫妻了,日常说笑亲热都是常情。我们又是房里丫头,只知低头做事的,奶奶又臊些什么呢?”
    几句话,说的夏春朝面红耳赤,急躁起来,就叫宝儿打她。
    珠儿一面笑嚷道:“奶奶当了夫人,就威风起来了,动辄就要打小丫头呢。我看奶奶这官威,倒比少爷还大些!”笑罢,将壶丢与宝儿,径自跑出去了。
    夏春朝见状,便斥道:“这丫头当真没有规矩,侍奉着就丢下跑了,真该打板子才是。”说着,见陆诚勇笑个不住,便使筷子向他手上敲了一记,说道:“丫头这等取笑,你也不恼,还笑呢!”陆诚勇便道:“我不笑,咱们吃酒。你也多吃几杯,有了酒意好就寝。”夏春朝面上一红,瞅了他一眼,不肯接话。
    夫妻两个说笑一阵,就吃了这顿饭。 须臾饭毕,宝儿收拾了桌子,珠儿倒茶上来,两口在屋里坐着说话。 夏春朝想起白日间事,便命宝儿开柜子,将那金饼拿来,问道:“这是今儿朝廷赏下来的,我不知怎生处置,就先放着了。若说放进库房呢,似乎不敬。然而咱们家并没有个供奉的地方呢。”陆诚勇笑道:“倒也头一回接这样的东西,虽说是金饼,却是御赐的,不是寻常银钱。我看我们大帅昔年有一口上赐的宝剑,在军中却是随身佩戴的。”夏春朝听闻,便道:“这金饼与宝剑只怕不同,不能同日而语呢。”陆诚勇想了想,说道:“也罢,你先收着,待明儿上坟回来,问过老爷再行料理罢。”
    夏春朝闻言,更不多问,吩咐宝儿照旧收在柜里。
    陆诚勇又问道:“明儿去上坟,东西都备齐了不曾?老太太、太太都一道去么?”夏春朝道:“东西是一早就备下的,老太太、太太身子不适,就不去了。老爷我却没问。”陆诚勇道:“老爷衙门里不得闲,也罢了。”夏春朝点头道:“这般说,也就是咱们两个去了。你多年在外,如今好容易归家,又挣了偌大一个前程,是要到坟上祭拜祭拜的。只是长辈们都不在,倒有些扫兴。”陆诚勇笑道:“他们不去罢,就咱们两个去。待上过坟,咱们再到城里走走,只当咱们两口一道出个门子。你在家连年辛苦,明儿出去散散也好。咱们先去上坟,回来往咏春苑听戏,下来再去白香斋吃个饭儿。若还有空闲,便到琉璃阁与你打两件头面。”
    夏春朝听闻,微微一笑,问道:“怎么这等高兴?”陆诚勇长臂一揽,将她抱在膝上,向着她颊边低低笑道:“我随军边关,害你守了这许多年空房,好容易回来自然要好生补偿补偿。我知道你做姑娘时就爱热闹,喜欢看戏看会的。自嫁来我家,我家道艰难,你是媳妇自然不能尽情欢乐。待家计好转,我又出去了,一副担子全落在你身上,只怕也没那个工夫。今儿我既回来了,你也该歇歇,连朝廷还有个休沐的日子呢,也只当告假罢。”说毕,略停了停,又轻声道:“你不知,我在边关时,也常见当地百姓两口逢节假日出来走动。看人家夫妻亲热,我眼馋心热的紧,又无法可施,只好干熬着了。今儿回来了,少不得都要一一描补上才是。”
    夏春朝被他呵气在颈中,只觉触痒不禁,一面躲闪,一面笑问道:“我没嫁你时,并不曾见过你,你怎知我做姑娘时的情形?”陆诚勇嘿嘿笑道:“你不曾见过我罢了,我却是见过你的。”夏春朝听这话中有意,连连追问。陆诚勇笑道:“如今告诉你也不妨了,我一早便知父亲于我年幼之时替我定了一门亲。我又不知这姑娘生的美丑如何,性情怎样,便一心想着如何瞧上一瞧。因我早知你家的事,成亲之前我又没个正经营生,遂无事便在你家门首上窥望。倒时常见你出来,或在门首买花,或立在门上看出会,有时同那些商贩们讨价还价,说话也很是清楚明白。我心里便想着,这样一个姑娘给我做媳妇,便是给座金山都不换了。”
    夏春朝听了他一席言语,方才知晓原来成亲之前还有这段故事,又羞又笑,说道:“原来你一早就偷看过我了,必定在心里笑我长得丑。只是老爷定下的亲事,没奈何罢了,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陆诚勇向她脸上亲了亲,说道:“你若还长得丑,只怕月里的嫦娥也要成丑八怪了。”
    夫妻两个亲昵说笑,宝儿拿了一顶攒顶八宝金箍过来,说道:“奶奶,这东西要怎生理会?”
    夏春朝听闻,看了一眼,原是陆诚勇褡裢里收拾出来的一件首饰。昨日替他收拾褡裢,只到一半便为他扰了,这东西就丢在了一边。今日一早陆诚勇又往宫里去了,她因丈夫不曾留话,便就放在了一旁。
    适才宝儿收拾妆奁,因看见这东西,便拿来一问。
    夏春朝见是此物,看了陆诚勇一眼,便蓄意说道:“是少爷带回来的,自然要问少爷。”陆诚勇说道:“这是你们女人家戴的,你收着就是了,还问我做什么。”夏春朝便浅笑道:“我知你是与我的,还是给谁的?”陆诚勇说道:“那自然是给你的,还能给谁。老太太、太太都有了春秋,哪里能戴这东西。”说着,将手臂紧了紧,又道:“这东西还是我在边关时,见那边夷族青年妇女戴的,样式新鲜好看,京中从未见过,便想着给你也打一顶。又不想要银的,攒了我几月的俸禄,才换了几两金子,趁休假时请集市上的巧手匠人给打的。本来还想镶几粒珠子,只是没个称心的,我那时月俸又实在有限。”
    夏春朝听说,见丈夫这等惦念自己,心里欢喜不已,低头不言。只听陆诚勇又道:“军里人多手杂,我怕弄丢了,只好随身带着。就是上阵打仗时,也不曾离身。好容易带回来,幸而不曾损坏。”夏春朝轻轻问道:“你把个女人家的东西贴身带着,不怕军里同僚笑话么?”陆诚勇莞尔道:“他们大多是些光棍汉,有什么可笑的。听了你的事,倒是艳羡我有个好娘子!”
    两人说了一回话,议定了隔日上坟事宜,眼看时辰不早,便吩咐打水洗漱,上床安歇。
    陆诚勇离家年久,于妻子独守空房甚是愧疚,既有意弥补,自然面面俱到,免不得又同赴巫山。夏春朝却是荒疏此道已久,经不得他悍勇征伐,挨不过一时三刻,便举旗投降,连连告饶。陆诚勇虽觉兴不可遏,却怜惜她身子娇柔,只得草草收兵。事毕,他楼了妻子,枕上说道:“我离家这些年,你倒越发不济了?又不是云英初嫁的女儿,怎么这般娇气。”夏春朝横了他一眼,少气无力道:“你也好意思说,不看自家的身子,好似铜锤铁打的一般。我是个女人家,哪里经得住你这样揉搓,当我是你阵上的敌兵么!”
    陆诚勇莞尔一笑,甚是得意,一面摩挲她面颊,一面说道:“你不是我阵上的敌兵,倒是我枕上的降将。既降了我,还不快快与我回去做压寨夫人!”夏春朝听丈夫调笑,也是一笑,低低斥道:“哪里去混了几年,就学的这样一身山匪气回来,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还是读书人家子弟出身呢!”言罢,又低笑道:“既嫌我不好,不如再找好的来?你如今做了正三品大员,就是明公正道的纳妾也是使得的。”陆诚勇只当她说笑,便也笑道:“什么纳妾,你休想躲滑,拿了旁人来充数,好自家享清闲,我可是不认的。”夏春朝将身一侧,微笑道:“你是陆家独子,总要为香火筹谋。就纳上一两个,想老太太、太太也是依的。章家表妹就很好,模样周正,性情也温和,你昨儿见过的,倒觉得怎样?”
    陆诚勇听了这话,不觉无名之火暗烧,将她身子板正过来,上下看了两遭,方才点头问道:“春朝,你如今是怎么了?自打我回来,就时常觉你欲言又止,脸儿上又常常含愁,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背心话来。你我是夫妻,有什么事就该直讲出来。这算是怎样?你是玩笑话呢,还是真要我纳妾?那什么章家表妹、王家表妹的,十多年不来往的亲戚,昨儿才第一面见着,我同她能有什么道理?倒也值得你这样上心?”夏春朝见丈夫生气,却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说道:“我说错了,你却不要着急,我同你说笑呢,你莫往心里去。”
    陆诚勇却摇头道:“你往日不是这样的性子,今日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家里生了什么变故,又或谁同你说了什么?”一语未休,便连连逼问。
    夏春朝见瞒不过他,只好将柳氏欲把章雪妍与他为妾一事讲了,低声道:“太太说看咱们成亲几年,子嗣上都不见消息,心里忧虑陆家香火,便打算把表妹说给你。我……我见章家表妹生的一表人物,怕你见了动心,所以先拿话来试。”说着,又偷眼看他,却见他面色沉沉,便小声问道:“你生气了?”
    陆诚勇沉声问道:“你说我生不生气?”夏春朝便垂首不语,半日只听陆诚勇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搂入怀中,说道:“你今日有这番话,可见你白认得我了。我是这等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人么?在家不济时,靠着媳妇度日。得功成名就了,就要纳妾,把糟糠妻子丢在脑后?这等行径,当真禽兽不如,世人不齿。原来你心中,我竟是这等人么?你若当真这般想,不止是白认得了我,还辜负了咱们这段情意。”夏春朝听得触动心怀,哽咽难言,半晌才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婆母实在逼迫的紧。我挡了一遭又一遭,昨儿你才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叫你们见。我心里实在焦虑的紧!”
    陆诚勇闻声,立时便道:“母亲怎的这等荒唐。我离家时同她说过的话,她全然忘了不曾?!”说着,又抚慰妻子道:“你也不用急躁,既是这样,等我同母亲说便了。这事你不用管,有我在呢,你安心便是。”
    夏春朝见有此言,心中方才安定,又觉身子极倦,才阖眼睛,竟已睡去。陆诚勇不见她声息,低头一瞧,看她睡去,便也不再多言,相拥一道入眠。
    隔日起来,夏春朝先行醒转,披衣下床,只见屋内一片昏暗,东窗上光亮不明。
    珠儿在外听见动静,送了面汤手巾进来,又倒水出门。宝儿便在屋里伺候奶奶梳妆。
    夏春朝洗了脸,轻声问道:“时候还早?”宝儿道:“也不早了,外头天阴,所以看着不亮。”夏春朝点了点头,梳洗已毕,就吩咐道:“快到灶上拿饭,今儿要出门呢。打发小厮到二门上传话,预备马车在大门上候着。”
    说话间,陆诚勇已然醒来,下床穿衣已毕,向她笑道:“昨儿睡得迟,你今日倒起的早。”夏春朝说了句“也不过才起。”就看他衣服不甚熨帖,遂上前亲手整理了一回,又说道:“也是在外那么多年的人了,衣裳还是穿的这样颠倒。”陆诚勇笑道:“当兵的不讲究这些,充的过也就罢了,何况也没两件衣裳。”
    须臾,珠儿已拿了饭进来。夫妻两个吃过,陆诚勇先去拜辞老爷,夏春朝就去见老太太并太太。
    才踏出房门,果然见天上彤云密布,铅色沉沉,她心中暗道:路上别下雨才好。便快步往后院里去。
    走到陆贾氏院里,小丫头宝荷上来道:“老太太昨儿夜里没睡好,天亮时才睡去,奶奶不必见罢。”夏春朝闻言,又转到柳氏屋里去。
    进得上房门,柳氏穿戴齐整,正在上首坐着,见她进来,如没看见一般。
    夏春朝走上来,福了福身子,说道:“给太太请安。”柳氏一字不发,径自低头吃茶。夏春朝看她不理,便说道:“媳妇今日同少爷到城郊上坟,特来告知太太一声。”柳氏这方才打眼扫了她一遭,忽然指着她头上说道:“你既知今儿是去与你太爷上坟,又打扮的这狐媚冶调做什么?!整日在家浪不够,还要到坟上去浪?!”夏春朝知她说的是自己头上的八宝金箍,便道:“太太说的是,但这箍儿是少爷昨儿与我的,我若不戴不惹他怪么?何况这箍子也不算艳色,戴去上坟也无甚不可。”
    柳氏一听是儿子与她的,登时妒火中烧,当即拍桌道:“你如今也是个命妇了,怎么连半点礼数也不懂?!婆婆在这里说话,你不说恭受,倒一句一句的还嘴?这幅样子,日后怎好见人!”
    正数落着,陆诚勇自外头进来,上前见了母亲,就道:“要同春朝上坟,恐走的迟了晚上回不来,还是快些去的好。”又问道:“我进来时,母亲却在说什么?”柳氏连忙向儿子告状,挑唆道:“你瞧瞧她头上戴的东西,那是上坟能戴的么?她眼里可有恭敬两个字?!我才说了她一句,她就顶起嘴来,还定说是你叫戴的。”陆诚勇看了夏春朝一眼,点头道:“那金箍是儿子打边关替她带的,因想着无甚不妥,便叫媳妇戴了,也是图个新鲜。太太却有什么话说?”
    相逢
    柳氏未曾料到儿子竟当面顶撞,气的愣怔无言。
    只听陆诚勇又道:“我原本还有几句话要同母亲讲,只是今日赶着上坟,倒不好久留。母亲若无旁的吩咐,儿子便同春朝去了。”言毕,看柳氏果然无话,便拱手一揖,挽了夏春朝出门而去。
    那柳氏气的大睁着双眼,一字儿不发,半日才颤着声向地下道:“你们瞧瞧,这世上有这样的儿子么?!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如今他出息了,竟这等忤逆不孝,为了个女子,便顶撞于我。我这些年吃的苦,当真不知是为了谁!”
    长春见她茶碗冷了,上来添了水,便说道:“少爷说的也都是实情儿,那头箍既是少爷给奶奶买的,奶奶有不戴的理么?何况上头又并没镶珠嵌宝,奶奶今儿穿的也素淡,想来不碍。老太爷即便泉下有知,当也不会怪罪。”
    柳氏说道:“我也不是挑这个,然而旁人家媳妇谁似她一般,才得着一件东西,就跟得了宝似的,戴出来一地里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
    长春说道:“太太这话就是无理了,谁家的妇人倒把首饰窝藏起来,放个若干年才戴的?又不是做贼偷来的。奶奶正是青春年少,这时候不戴甚时候戴?”柳氏无言以对,垂首不响,半日才道:“她调唆我们母子离心,我焉能容她?”
    长春不耐道:“太太这话叫人听着腻烦,奶奶几时调唆太太与少爷不合来着?分明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听到太太耳朵里便走了味儿了。我劝太太少要烦恼,得多少清静呢。身子又不是好的,安安宁宁的调养才是正理。” 柳氏被长春说的闭口不语,闷头出神。长春倒了茶,因见壶里没了水,走去吩咐忍冬。柳氏便望着长春那细丽身条,怔怔不语。
    陆诚勇携了妻子出了上房,二人一路走到二门上,只见陆红姐正在门边上立着嗑瓜子。 一见他们两个过来,陆红姐将手中瓜子洒了,迎上来笑嘻嘻道:“哥哥嫂子出门去?”夏春朝含笑道:“今儿清明,到城郊与太爷上坟。你可要跟着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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