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山地势险要,山顶有神农像,泉水自神农右手流淌直下,人未近,已可闻溪流之声。领路的教众将他领到山腰的神农殿中坐下,说:“杨大夫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去请教主。”
    杨涟亭暗暗称奇,一直听闻拜闻教的圣女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位教主却极少露面。不知是何等人物。
    心中正作此想,冷不相珠帘掀起,有一个人进来。杨涟亭转头看过去,只见此人已年过五旬,长须灰白,但是精神矍铄,目露神光。杨涟亭赶紧站起身来:“前辈可是拜玉教教主?晚辈杨涟亭有礼了。”
    长须老者缓缓上前,目光如电,上下打量他,半晌,才道:“杨大夫不必客气,请坐。”杨涟亭坐下,他却又说:“杏林会赴会者,必须逞一份医案,不知杨大夫医案何在?”
    杨涟亭微怔,因他是圣女特地相邀,可没人告诉他这个。正要说话,外面突然珠帘一响,却是圣女阿绯走了进来:“义父!”她的声音似怒还嗔,“杨大夫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怎么可以问他要医案!”
    老者瞪了她一眼,说:“行有行规,既然当初定下规矩,岂可轻易违背?”
    阿绯两三步走到杨涟亭身边,说:“现在写,行了吧?”一转头看杨涟亭,却是露了个调皮的笑:“这是我义父沐青邪。”
    杨涟亭忙重新拜见,说:“沐前辈,在下确实不知有此规定,但请前辈给晚辈一点时间,这就准备医案。”
    阿绯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别理他,这个坏脾气老头!”
    沐青邪气得,杨涟亭却是真的打开医箱,拿出纸笔,就在堂中开始书写医案。
    沐青邪看了他一眼,又瞪阿绯:“女儿家家的,抛头露面,一点也不知羞。”
    阿绯怒了,瞪着眼睛:“你欺负我的客人,还不准我说话了?!”
    杨涟亭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了,他跟长辈相处的时间极少,有限的光限里学的也是恭敬礼让。然而阿绯跟沐青邪这样的争执,却让人觉得很亲近,真正有一种家人的感觉。
    也许是怕沐青邪再说出什么让杨涟亭难堪的话来,阿绯一直没有走,就站在杨涟亭身边。她没有用什么香料,身上却有一股少女的气息,如阳光下的春草。
    杨涟亭落笔如疾雨,很快写了一份医案。阿绯最开始还跟沐青邪说话,后来慢慢地注意到他医案的内容,最后轻咦了一声:“你不写大蓟城瘟疫的医案啊?”
    沐青邪也很是意外。
    赴杏林会写医案,不用问也明白是各个大夫资历医术最直接的体现。但凡投递的医案,无不是捡最有名、最轰动的病历来写。杨涟亭目前是红人,无疑就是因为大蓟城那场瘟疫。
    可是他最得意之作,他并没有拿出来。他写了另一个病人的医案,一个身患毒疮、常治不愈的患者。
    沐青邪将那份墨香未散的医案拿在手里,看了一阵,问:“为什么写这个?”
    杨涟亭说:“大蓟城的瘟疫虽然令人谈虎色变,但其实并不典型。即使没有在下,相信宫中的几位太医也一定会研制出医方。在下只是侥幸提前出了方子而已。这位夫人的毒疮,虽然知者甚少,但是患者却多。我看过她在前几位大夫那里诊治时用的方子,综合之后,开了这个医案。世间病症,疑难杂症的攻克固然能让人扬名获利,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为老毛病困扰。我觉得这个医案……也许能使更多患者少受苦楚。”
    一席话,他在殿中娓娓道来,没有炫耀,也没有浮夸。沐青邪轻声说:“你多大了?”
    杨涟亭微怔,然后反应过来,说:“回禀沐教主,在下今年十五。”
    沐青邪点点头,说:“时候不早,你一路赶来也辛苦了,先行歇息吧。”说罢,命人带杨涟亭去往早已安排好的净室。等到杨涟亭走了,阿绯探头过去看那份医案,有些失望,说:“我还想看大蓟城瘟疫的医案呢。”
    沐青邪神色严肃,说:“此人年纪虽轻,然医者胸怀,当如是。”
    阿绯翻了个白眼:“那你还为难人家!”
    沐青邪转头看她,阿绯不乐意了,示威地扬了扬下巴。沐青邪叹了口气,说:“听义父的话,以后不要跟这个人来往。等到杏林会结束,好好地送他下山吧。”
    阿绯不明白了:“为什么呀?你不是挺喜欢他的?”
    沐青邪将那份医案工整地铺在案上,说:“阿绯,此人年方十五,可是你看看他这份医案!”
    阿绯凑过去,一边看一边说:“我觉得挺好啊,用药严谨,份量明确……”一路看完,她说:“简直找不到毛病嘛!”
    沐青邪说:“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放在普通人家还是少不知事的年纪。可是你看看他的气度,他的学识,阿绯,晋阳城中,可有人能探得此人家世、出身?”
    阿绯有点明白了,说:“义父是怀疑,此人是有意潜入拜玉教奸细?可是是我们自己邀请他的啊!”
    沐青邪说:“无论如何,以后不许你再见他!”
    阿绯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走了。
    杨涟亭在净室住下,自有教众奉上瓜果香茗。他站在窗前,看见窗外明月高悬,早开的春花如同月光的涂鸦。远处隐隐可见神农像的隐子,他向窗外伸出手去,月光便盛开在他手心。
    来到姑射山的第一个夜晚,他失眠了。
    第二天便是杏林会,整个大燕稍有名望的大夫几乎都汇聚在此了。就连太医院也派了最德高望重的太医前来参加。
    正是春光浓烈之时,姑射山的桃花树下设着矮几,地上铺陈芦苇编织的席子。大夫们长衫纶巾,围坐在一起。桌上酒食甚丰,但没有人动筷子,拜玉教会挑出近百份医案,进行讨论研究。
    医者的医案,便如文人墨宝。一旦探究起来,那可是没完没了的。所以桃花树下,落英层叠,围着矮几而坐的大夫们有时候啧啧赞叹,有时候争论不休。
    沐青邪目光扫过诸人,发现坐在一角的杨涟亭一直面带微笑,细致地听身边的同伴评论一份医案。他并不说话,如同一个谦虚而认真的小辈。
    一直到医案的评选结束,大家一致评出了三个最优秀的医案,杨涟亭的医案并不在其中。毒疮这种病症,毕竟是太常见,也太微不足道了。大多时候甚至不会致人死亡,是以虽然也有人觉得他的医案精妙,但是要挑出来作杏林会的魁首,显然还是份量不够的。
    有人觉得惋惜,说他不应该出这个医案。杨涟亭神色一直平静,只是说:“在下本来就是晚辈,医道浅薄,还需多加学习历练,又岂是医案选得不对。”
    沐青邪叹了一口气,突然对身边的护法说:“派个人前往晋阳,查查这位杨大夫的来历。”
    护法点点头,拜玉教身为国教多年,在大燕可谓是根深蒂固,要查个人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杏林会的第二天,拜玉教照例挑选一些病患,由每位大夫诊治。然后会挑选前十位大夫留在拜玉教,据说留下来的大夫,能够真正接触到拜玉教的精妙医术。
    这也是每位大夫视为毕生荣耀的一件事。
    杨涟亭挑选了病人,从施针到开药,他自认完美。然而拜玉教准备留下的十名大夫之中,并没有他。
    等到杏林大会一结束,沐青邪便令教众将他与其他落选的大夫一起送下了姑射山。杨涟亭收拾东西的时候,沐青邪走了进来。杨涟亭知道沐青邪对他心有戒备,但是如今事已至此,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换取他的信任,只得说:“久闻拜玉教医术精妙绝伦,无奈使出浑身解术也未能一观。倒若沐教主见笑了。”
    沐青邪说:“不,如果单论医术,你比拜玉教之前留下的许多人都强。”
    杨涟亭不料他说话如此干脆,不由怔住。沐青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盒子,递到他面前,说:“这是拜玉教的圣物,我们叫它九针。”
    杨涟亭看了他一眼,不明其意。沐青邪说:“拿去吧,它对你会很有用。”
    杨涟亭这才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有一条比发丝还细的虫。周围都是玉屑状的沙,它在沙中,看不见有多长。沐青邪说:“九针会吞蚀伤口腐肉,其唾液能止血。如入血脉,能抑制体内出血。凡经九针处理过的伤口,皆不会感染。”
    杨涟亭吃了一惊,说:“如此贵重之物,前辈为何将它赠予在下?”
    沐青邪说:“每个留在拜玉教学医的人,最后都会得到一条九针。你应该有。”
    杨涟亭说:“可是……”沐青邪说:“可是既然赠你九针,却又为何不留你在教中学艺,是吗?”杨涟亭不说话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杨大夫,如果一只八哥,会吟诗作对、学语饶舌,那说明什么呢?”
    杨涟亭想了想,说:“说明它是有人饲养的。”
    话落,自己先呆住。
    沐青邪说:“时候不早了,下山去吧。”
    ☆、第 27 章 契机
    杨涟亭下山的时候,沐青邪并没有相送。他站在神农像下,清泉顺流而去。护法聂闪回禀:“教主,属下派人查探过,杨涟亭在晋阳无亲无故,甚至没有人说得出他家乡何处。”
    说罢,呈上一封分舵的回函。沐青邪缓缓接过,翻看了几页,说:“以后拜玉教教众不得与此人接触往来。但是也不许寻衅滋事。”
    聂闪道:“是。”想了想,问:“教主,如今我教深得陛下倚重,这杨涟亭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教主如此郑重其事,倒让属下有点不解了。”
    沐青邪叹了口气,说:“聂闪,你说如今大燕,究竟是谁在养鹰隼?”
    “啊?”聂闪不明所以。
    沐青邪又低声道:“又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他想了想说,“继续查,我给你一个方向,六年前,晋阳城杨玄鹤之子杨继龄被告私藏龙袍,使用御制器具满门抄斩。他有一个孙子,与这个人年纪相仿。”
    聂闪说:“教主怀疑这个杨涟亭是杨玄鹤的孙子?”
    沐青邪说:“我只希望不是。”
    沐青邪正在思索答案,杨涟亭行走在回晋阳的路上。他知道任务失败了,心里不免有些不安。但是沐青邪此人一看便是极有主见的,根本就没有给他余地。
    杨涟亭握着手中装有九针的玉盒,冷不丁身边有人说:“你走这么慢,乌龟都被你踩死了!”
    杨涟亭吃了一惊,忙转头看过去,只见冷非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杨涟亭暗自心惊——他虽然武艺不如冷非颜,但几时到了她贴近身边而自己浑然不觉的地步?
    冷非颜笑嘻嘻的,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杨涟亭也颇为无奈,说:“你没看见?我被拜玉教赶下山来了。”
    冷非颜说:“我看见了啊,不过让你再说一遍更痛快。”
    杨涟亭:“……”
    他一时无语,冷非颜已经去看他盒子里的九针,说:“这是什么虫?好奇怪,借我玩两天!”
    杨涟亭赶紧收回去,说:“别闹了,回去还不知道如何向主上交待!”
    冷非颜耸了耸肩,说:“可惜阿左不在。”杨涟亭叹了口气,合上玉盒。
    回到晋阳城,杨涟亭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几日。慕容炎却并没有其他指示给他。
    这一天早上,杨涟亭正准备开门坐堂,突然外面一队官兵闯入。领头的问:“你就是杨涟亭?”
    杨涟亭微怔:“正是。出了什么事?”
    领头的并不多说,一挥手,官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将杨涟亭一捆,押着他出门而去。
    杨涟亭被捕的消息,几乎瞬间就传扬了开去。当时的杨涟亭不仅是在晋阳,在整个大燕都已经颇具名望。百姓顿时议论纷纷。然而几天之后,另一个消息不径而走——有人传出杨涟亭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当年名医杨玄鹤之孙,杨继龄之子!
    这个消息如水入油窝,在晋阳城瞬间炸开。当年杨玄鹤已至垂暮之年,却蒙冤入狱,杨家满门抄斩。如今旧案重提,朝廷却逮捕了杨氏后人!
    此时,宫中慕容渊也是大怒。当年走脱的钦犯,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晋阳城,还成了德高望重的名医。他当初亲手题的牌匾,简直像个巨大的嘲讽。
    他当即下令:“让他招供,孤要知道,当年是谁替他逃脱流刑,如今他出现在晋阳城,又有什么目的!”
    于是诏狱之中,杨涟亭被各种酷刑逼供。那些刑具,他多年之前曾经见过,那时候他父亲和哥哥们满身鲜血,十指肿胀,整个人都脱了形迹。
    时间过去了八年,可每当他闭上眼睛,还能看见昏暗牢房里,这些刑具反射的寒光。如今,血与光和当年重合,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也没有说。
    夜已经很深了,牢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有个女子裹着黑色连帽的披风侧身而入,身后狱卒说:“您可快着些,出了事儿小的可担当不起。”
    女子小声地道了声谢,又取了块银子塞到对方手里。那狱卒见了银子,却推托道:“圣女不必客气,上次要不是您,我那媳妇只怕已经一尸两命了。”
    火光中,女子露了半张脸,却正是拜玉教的圣女阿绯。她轻声说:“不必推辞,拿去吧。”
    狱卒只好接了银子,去到外面看守。阿绯疾步走到杨涟亭身边,他身上戴着重枷,并不能躺着入睡。但是他没有醒,几日的酷刑将他折磨得无法保持清醒了。
    阿绯蹲下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前几日意气风发的杨涟亭。她五指如玉,抚过他脸上的血痕。正在这时候,沐青邪突然从外面进来,二话不说,扯了她就走!
    一路出了诏狱,护法聂闪已经等在外面。阿绯终于挣开他:“放手!义父,他的身世是你查证的对不对?是你向陛下告的密,对不对?!”
    沐青邪脸色铁青,说:“你可知他现在的身份?他是逆犯之子,逃亡数年,如今突然出现在晋阳城,还学了一身本领!你竟然深夜到牢中探望,如果让陛下知道,陛下会怎么想?”
    阿绯盯着他的眼睛,说:“当年杨伯伯与您数次促膝长谈,你与他可谓至交!他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吗?当年闻纬书是如何放火烧了杨家,你不清楚吗?义父,你就这么狠心,一定要把您故人之子也送上死路吗?”
    沐青邪紧紧抿着唇,两颊股肉微颤,说:“我只知道,我是拜玉教的教主。我绝对不能,包庇一个心怀不轨的逃犯。”
    阿绯说:“所以哪怕是无辜的人,也可以牺牲?”
    沐青邪说:“阿绯,这世间事远比你想象得复杂。我们拜玉教淌不起这趟浑水!你立刻、马上给我返回姑射山,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准许,不准你踏出姑射山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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