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荀欢惊震不已,不由得腾然起身,在苏抚面前踱来踱去,“你说裴渊绑了苏衍?”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昨晚裴渊不请自来,要挟老臣今日必要支持他成为太傅。陛下,请您明鉴,裴渊权欲熏心,觊觎太傅位,且不择手段,实在险恶!”
    “不——裴渊无缘无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荀欢不能相信,她慌乱地追问道,“苏大人,这当中可有什么原因?你不得隐瞒,须得全数讲给朕听!”
    苏抚长叹一口气,“老臣也想知道,犬子是如何惹了他?可是,老臣找不到原因啊!除了裴渊利欲蒙心,妄图把持朝政,根本没有别的解释——”
    难道这就是性情大变后的裴渊?荀欢猛地摇摇头,她不能轻信苏抚,思索过后,她说,“苏卿,不如这样……”
    ……
    当晚,弦月如钩,一丝丝黑云于天幕游走,衬得这个夜格外阴森。
    苏抚在傍晚时候收到了裴渊的口信,让他独自到裴府见面。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依裴渊的要求,独自去了裴府。不过,与此同时,他也依小皇帝的安排,派人到宫中送信去了。
    走进裴府,苏抚没有想到,昔日繁荣的府邸竟能落败到如此地步。思及过去一直与他在朝堂上争执的裴疏,他不免有些心生恻隐。
    裴渊于铜门后的阴影中隐现,他不言语,负手引着苏抚朝着内府走去。
    所有的烛灯都已撤下,府内漆黑一片,苏抚跟着裴渊,来到了一处焦黑变形的房舍跟前。
    “我儿在哪?”苏抚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地问道。
    裴渊脚步不停,绕进房间,点燃了一旁伫立的戳灯,屋内瞬间明亮起来。
    “太尉大人别急,令公子没有事,他就在裴府中。”裴渊甩了甩手上的火纸,丢在地上。
    “我已经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做了,是陛下亲自驳回我的上疏,我如此尽力,你还想怎样?快放过我儿苏衍!”
    裴渊转过身,轻示一声,破败的内屋里,绕出了四个人。
    苏抚一看,只见苏衍正被两个夷胡人牢牢架着,动弹不得。
    “裴渊——裴渊——你竟敢勾结敌人!!”苏抚见状,气的浑身哆嗦。
    擎坚膀大腰圆,看到眼前衰老羸弱的苏抚,不禁指着苏抚大笑出来,“这就是你们东秦国的太尉大人?一把骨头?”
    “不许你这个蛮人嘲笑我爹!”苏衍激动起来,却依旧被按得死死的。他脸上沾了不少血迹,痒痒疼疼的,也擦不得。
    “大家都温和些,事情才好商量。”裴渊走到苏衍和苏抚的中间,左右望了望这对父子。
    苏衍又挣扎几下,“裴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这样,勾结外敌,实在太辜负陛下对你的偏爱了!”
    “太尉大人,最近夷胡与东秦局势再度紧张,如果大人肯在朝堂上劝谏陛下发兵,再由太尉大人亲自掌兵出征,在下就放过苏衍。”裴渊停顿下来,片刻过后,竟玩味一笑,“不过,大人必须要屡战屡败,丢盔卸甲,弃城抛池。否则,不只是苏衍,你的妻女和你的族人,都将遭受屠戮。”
    最后一句,裴渊说的斩钉截铁,字字生风。
    苏衍甚至被裴渊脸上绝情又邪魅的笑容吓住了,他不敢相信,这个弃国家大义于不顾的人,竟会是从前与他愉快共事的裴渊。
    “够了!”苏抚大喊一声,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是老身错了!老身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裴疏和裴济都没有错,错在先皇,他不该毒害忠良!”
    苏抚妥协下来,他希望能因此改变裴渊的想法。
    裴渊终于冷笑,“大人也记得你说过的话?可惜为时晚矣。我就是要你掌兵出征,屡战屡败,我要看看,究竟是你做得对,还是家父做的对!”
    “裴渊,圣上那么信任你,将你视作最亲近的人,你这样做良心何安?”面对脱胎换骨的裴渊,苏衍痛心疾首,他想,或许唯一有可能将裴渊唤回的,就是秦翊了。
    裴渊淡淡望向苏衍,直截了当地坦白,“我已经没有了良心。”
    “你——”苏衍气得说不出话来。
    “父兄沉冤未昭,弟弟又遭遇不测,为求活路为雪此仇,我不得不亲手烧焦了弟弟……我早就没有了良心……”
    “师傅——”
    一声童音响起,裴渊怔了怔神,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在众人没有察觉中,荀欢已经带了许多护卫,将这个房间团团围住。裴渊的一番话,她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苏抚见小皇帝果然搬救兵来了,一时感怀,重重跪了下来。
    擎坚敏感地察觉到屋外围着许多护卫,见局势不妙,他也顾不得苏衍,跟着另两个夷胡人一同冲杀了出去。
    “师傅,”此时此刻,她只想这样唤他,“朕知道你心里苦。朕求你放下恨意,你父兄的事情,朕会为他们正名,将他们以国礼归葬东陵。你看这样可好?”
    “陛下,你不该来的——”裴渊后退了一步,捂住心口,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痛。
    五年的时光里,他教秦翊如何做人,如何为君,圣贤之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到头来,倒是他最先打破了做人做臣的底线。
    苏抚见苏衍已经自由,心落了地,再望向裴渊,他的怒气汹涌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趁众人不备,苏抚已从怀间掏出精心藏好的短刀,上前一步扼住了裴渊的喉咙。
    “陛下,裴渊欺主背君,行不仁不忠不义之事,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老臣愿意为陛下扫除孽害!”
    苏抚虽然瘦削,也上了年纪,但毕竟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将,又有一把短刀在手,他轻易地就控制住了裴渊。
    “不!快放了他!”荀欢急了,她大喊出来。
    然而苏抚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放开。
    “朕说了,谁都不能伤害他!”荀欢紧张地抬高了声音,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过度,竟眼前突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太子尚小(26)
    醒来的那刻,荀欢腾地直起身来,也不顾头上晕眩,开口就问道:“裴渊呢?裴渊呢?”
    龙榻底下跪着乌压压一片人,荀欢一一看去,有苏抚,苏衍,还有许多太医宫人,唯独不见裴渊的身影。
    苏衍向前一步跪下回道,“陛下,裴大人勾结外族,出卖东秦,臣私自做主将其押在殿外,还等陛下发落。”
    荀欢总算放下心,同时不由得对苏衍心生感恩。晕厥前的最后关头,苏抚的短刀分明卡在了裴渊的脖颈。想毕是苏衍拦下了他的父亲,没有将裴渊就地正法。
    焦黑的房间里,她听见了裴渊与苏抚的对话,也才真正明白裴渊身上所肩负的仇恨。从前裴渊对她的转变和无常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一家忠良惨遭杀害,罪魁祸首却是他们倾心相付的帝王……而自己,作为秦徽的儿子,此刻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裴渊的仇人。
    思及此处,荀欢跳下床榻,欲到殿外查看裴渊的情况。
    小皇帝一动弹,殿中便人头攒动,众人都护着他。
    苏抚跪在地上,他望了一眼儿子苏衍,目光中意味深长。之前,他险些冲动就杀了裴渊,好在苏衍拦住了他,否则若是秦翊顾念旧情,势必会将裴渊之死怪罪给他。苏抚颤巍巍地伸出手臂,擦了擦额上的汗。
    折腾到现在,夜已阑珊。
    裴渊跪在殿外的石阶上,已经跪了大半晚。石阶的凉气从膝头传来,他半梦半醒着,回忆起当初秦徽让他跪在启辉殿前的那晚。那时候,他初初辅教秦翊,满心都是对秦翊的疼爱和期许,对秦徽的忠诚和信赖。而现在,他依旧跪在启辉殿前,心境却全然改变。
    大殿的门被推开,迎着洒落出来的烛光,裴渊望见秦翊瘦小的身影。
    “罪臣裴渊,叩拜陛下。”说着,他弯下了腰。
    看到他违心地向自己请安,荀欢瞧在眼里,痛在心间。
    “裴渊,你可知自己何罪?”就算于心不忍,她还是要严厉对待裴渊,毕竟身边以苏抚为首的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若不管不顾地包庇裴渊,必会给裴渊带来更多祸患。
    “臣不知。”
    他再不想委曲求全,也身心俱疲,或许大限已到,他该去地下向他的父兄弟三人赔罪了。
    荀欢哽住,沉思良久后,缓缓道:“来人,将裴渊关入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话音刚落,就有侍卫上前,架走了裴渊。荀欢怔然立在殿门前,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滋味。
    回府的路上,苏抚与苏衍父子同乘一辆马车。行路颠簸,年买的苏抚已经困意十足,却依旧强撑着精神。
    经过这番折腾,苏衍也精疲力竭,他靠着马车,静静听着车毂碌碌的声音。
    深思良久,他才开口问向自己的父亲,“裴家的事情,都是真的?”
    苏抚眯起双目,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裴疏大人和裴济将军都是被先皇亲令杀害?”苏衍不肯放弃,继续追问。
    静默了半晌过后,苏抚才点了点头,“都是真的。当初裴疏与裴济父子率兵,所向披靡,屡战屡胜。然而,东秦国、夷胡国、五目国和南津国向来都是牵制关系。但凡有一方强势起来,其余三方势必会合力打压。先皇要保全的是东秦国,是皇室的祖宗基业,所以即便他裴家战功赫赫,依旧逃不了灭亡的下场。”
    苏衍不解,他追问,“那先皇为何不罢掉裴疏的官职,让他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为何非要将他暗杀在战场之上?这样的行为,实在伤了忠贞之士的心啊。”
    当年的计划,苏抚全程都有参与,他依旧理智地道:“这是其他三个国家提出的要求,他们要裴疏和裴济死。先皇没有正当的理由降罪于他们,就只能在战场上,趁乱杀害他们。”末了,苏抚又道,“这件事情,先皇只交代给为父,是为父安排了人杀害了裴疏。虽然此事并非因我而起,但与我脱不开关系。好在裴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也走到了尽头,否则裴渊对我们苏家的仇恨,非死不能化解。”
    苏衍沉重地点点头,这几年的共事,让他对裴渊心生敬意,他看到裴家落得如此下场,依旧于心不忍。少顷,他又忖度道,“儿认为,裴渊还并未走到尽头。”
    苏抚抬眉看他,目中不解。
    “以儿对圣上的了解,圣上绝不会伤害裴渊。即便他下令将裴渊打入大牢,严加看管,也不过是在保护他罢了。任何人非令不得探视,那么普天之下就只有圣上可以去探视他。裴渊反而更加安全。我料想,圣上会伺机偷梁换柱,将裴渊放出宫去。”
    苏抚一惊,疑惑中也渐渐相信了苏衍的说法。
    夜凉如许,黑云游走。
    一想到还在大牢中受苦的裴渊,荀欢如何也无法安然入睡。
    折腾了几番后,她终于决定出宫去一趟大牢,不立刻见到裴渊,不将他改邪归正,她无法安心。为了不惊动众人,她只带了两个近身侍卫。
    天牢所在离宫有一定距离,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才总算到了。
    亮出明黄的令牌,天牢的看守们对着她跪了一路。若是换了平时,她还能兴奋自恋一会儿,可这时候,她满心只有裴渊。
    裴渊被关在天牢最阴暗的角落,牢顶的木板上生满了灰白粘腻的斑。他静静坐在散乱的干草上,望着巴掌大的铁窗之外的夜空。
    突然间,四周亮起了许多火把,明亮袭来,裴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那熟悉的脚步,他一听就知道,是秦翊来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身,他不想看到秦翊,或者说也不想让秦翊看到这样的他。
    荀欢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终于吩咐旁人道,“开门,朕要进去。”
    握着钥匙的看守上前一步,将满是锈斑的钥匙伸进了铁锁孔中,咣当一下,铁链子落地,粗重的木门打了开来。
    两个近身侍卫正要随荀欢一同进去,却被她拦了住:“你们全部退下,退出五十步开外。”
    侍卫看着皇帝只有半人高的身长,十分担心,“陛下,这实在不妥,裴渊定会伤害你。”
    荀欢定定道:“他不会,你们退下,否则朕必会降罪。”
    犹豫了许久后,两个侍卫连同几个看守才一同退下。
    转眼间,明亮却挡不住阴气的牢房里,只剩下荀欢和裴渊两人。
    太子尚小(27)
    嘀嗒,嘀嗒……牢房的墙角不断有水珠低落,砸在地上。
    荀欢默默数了九十九次嘀嗒后,才鼓足勇气面对沉默冰冷的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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