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二哥你做什么?”裴涯一伸手,拽了个空,裴渊已经坠入湖中。
    刺骨的寒意袭击了裴渊,他紧抿着双唇,憋住一口气,又猛地将头扎进了水中。水中昏黑一片,他只能慢慢用手去摸索。好在他对位置记忆的十分准确,不出片刻就摸到了。
    钥匙……是钥匙……裴涯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那枚宫中制样的钥匙。这究竟是哪里的钥匙,有何稀奇,又与太子的事情有何关系?
    疑惑之际,只见裴渊已经抬起头来,湖水不深,刚到他的胸际,裴涯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迎上浑身是水的裴渊。
    浸透了湖水的发梢正缓缓析出冰渣,裴渊打了个寒战,不由得咳嗽出来。
    “已经扔了就扔了,二哥你这是何苦呢?”裴涯叹了口气,扶住裴渊,“还是先回屋去烤烤炭火,再泡个热水澡,不管有什么事先缓缓。”
    裴渊也觉得自己像是从头到脚都泡在了冰块中,痛苦得难以抵挡,便顺从了裴涯的意思。
    半个时辰过后,裴渊换了一身新衣从后屋绕回房间。
    屋内烛火明灭,跳跃闪烁,裴渊一进去就瞧见裴涯正坐在圈椅里,手上捏着钥匙。他连忙走上前,欲从裴涯手中夺过钥匙,“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
    裴涯轻巧一躲,就避开了裴渊,他站起身来靠后一步,转了转手中掐住的钥匙,“二哥不将实情说与我,我今夜就不走。”
    “小涯,别闹。”
    裴涯不服,辩白道,“二哥你还将我看成孩子吗?我只比二哥小了四岁,又亲历家中剧变。自父兄过世后,裴氏亲故皆冷眼观望你我。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你和大哥身后只会抹鼻涕的小弟了!”
    句句如锤,击在裴渊的心上。他自知,他早已将裴涯看成了能扛事的男人,否则他也不会在过去屡次劝裴涯入朝谋事。可是,有些事情,他自己承受起来都有如万石压身,万蚁噬心。他又如何能让裴涯也陷入这样挣扎痛苦的境地?
    见裴渊陷入沉默,裴涯竟重重跪了下来,“二哥,父兄去后,你就是家中的长兄。我少不更事时,没能向父亲尽孝,长兄为父,恳求二哥给我机会,让我为你尽心尽力吧!”
    裴渊心痛难当,他扶起裴涯之时,眸中已是热泪翻滚,“小涯,不是我想瞒你,只是这事情牵扯太多。”裴渊从裴涯手中拿过钥匙,握于掌心,“连我自己也未想清,我不想让你卷进来……”
    看着裴渊复杂难言的神情,裴涯舍不得再继续为难他,转而提议道:“二哥,你有心事,不若我们喝酒,大醉一场如何?”
    夜已过半,小厮送上来的几个酒坛已经空了大半。
    裴涯扶着酒壶,趴在案上,已经开始迷糊,钥匙的事更是抛诸脑后,“二哥,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你跟大哥——你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同吃同住,我——就像个多余的——”
    裴渊不声不响地为自己添了一杯酒,仰头尽数吞入腹中。与裴涯不同,他不喜饮酒却很擅饮酒,到现在思路还十分清醒。
    “大哥跟你,一个善武一个善文,只有我——成天就知道附庸风雅——也难怪父亲更偏爱你们——”裴涯半梦半醒,越说越多,心门打开了,便再难合上。也好将平日不敢说的话,借着酒劲都说出来。
    “可叹天妒英才,大哥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却……”裴涯突然停了下来,又灌了自己一杯酒,才继续道,“不过大哥还是遂了初心了,大丈夫——马革裹尸,也能青史留名了——”
    裴渊听到此处,颤抖的手已经握不住酒杯。他极力自控,转眼间手背上已是青筋暴起。良久都未开口的他,突然苦笑,“马革裹尸……青史留名……”
    酒能消愁,可在他这里,喝再多的酒都仿佛无济于事。
    迎回父兄灵柩,归京下葬的那天,裴渊站在已然腐烂得面目全非的两位至亲面前,那种透骨噬心的悲恸,都敌不过此刻半分。
    一腔热血错洒,一片初心误负,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冤屈、更痛苦的事么?
    不知不觉间,裴涯已经伏案睡着,裴渊见他醉得沉,才缓缓吐露,“小涯,父兄的大仇,我日后定会告诉你。现如今你还年少气盛,得知真相后必会按捺不住,而我们根基未稳,万不能轻举妄动。皇帝得知太子进了至密间后,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等这一劫平安度过……”
    长兄如父,是啊,他为了保护裴涯不受伤害,硬是将父兄惨死的真相深埋心中。
    他好孤独,只能独受其苦。亦好无奈,因为喝再多的酒,也难醉。
    裴涯睡得愈发沉了,均匀的呼吸渐响,裴渊便帮他褪去靴履,将他扶上了床榻。
    他自己则收拾好案上凌乱不堪的酒坛酒壶,而后默默掩上门,去了冰冷的偏房独睡。
    次日辰时,暖阳半悬,荀欢才从香甜的梦中醒来。
    她先是瞅了瞅自己的双手,不错不错,红肿都已散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再一转头,竟见苏衍已经坐在了榻边,正笑眯眯地望着她,“阿翊总算醒了,该起来了。”
    荀欢闭上眼睛,不理睬他,“父皇说了,准我这几日不用读书,我才不怕你。”
    苏衍依旧耐心十足,“谁说微臣要勉强殿下读书了?皇上命烧厨房备了不少可口的早点,我只是想着,殿下肯定想吃。”
    哇,原来生病一场会得到这么多优待,作为一个吃货,荀欢已经急不可耐了。她火速洗漱了一番,就巴巴地坐在案台边,等着宫人端早点上来。
    “若是师傅也在,就好了。”荀欢落寞了片刻,思念起裴渊。不行不行,这才是跟裴渊分开的第二天,她就这么落寞,等到一个月过后,还不得抑郁了?
    她已经打算好了,等裴渊归来的时候,她要摇身一变,让太子成为宫中暖男!嘻嘻裴渊,任你有什么冰山般的心事,本太子都要将你捂出水!
    在食盘上摆好了几样早点后,裴渊又特意备了一壶温茶,寻思着给裴涯送去,清清神。昨晚偏房里真是冷,他翻来覆去也没睡好。一会儿等裴涯醒来吃过早饭了,他打算再睡会。
    踱至自己的房门跟前,他先是叩了三声,而后再推门进去。
    余光中瞥见裴涯还趴在床上,裴渊不免心头一暖,这弟弟,喜爱喝酒却不胜酒力,从前不知多少次都是这么醉醺醺睡到晌午。
    他搁下食盘,关心着走上前去瞧了瞧裴涯的情况。
    裴涯双眼紧闭,脸色和唇色竟十分苍白。裴渊微惊,试探着唤了声,“小涯?”
    无动于衷的裴涯,面目冰冷僵硬得像是没有了生气。
    下一刻,裴渊突然瞥见床榻的边缘竟有两滴暗红色的血迹。
    裴涯?周身窜过一阵寒意,他颤抖着伸出已经冰凉的手,将覆在裴涯身上的棉被掀了开去。
    棉被下,蜿蜒着的是满床暗红,一眼望去怵目惊心。
    不……不会的……裴渊望着弟弟胸口处肉眼可辨的伤口,震惊痛苦得几欲死去——
    “裴涯!裴涯……我的弟弟……”他忍不住筛糠似的抖,汹涌的泪夺眶而出,“不!!!——”
    太子尚小(20)
    前一夜还在与自己促膝长谈的亲兄弟,转眼就只剩一副冰冷的躯骸,摧心剖肝都不足以形容裴渊此刻经历的痛苦。
    他瘫坐在床榻跟前,双目呆滞,魂魄散了大半。
    从他后半夜安顿裴涯睡下,到现在,左右不过四个时辰,究竟是谁在这个间隙潜入裴府,杀害了裴涯?裴涯向来待人温和,与世无争,杀了他又是为什么,为什么!裴渊苦苦思觅,却寻不得结果。
    然而,片刻之后,一个念头霹雳一般地闪过脑海,击得裴渊猛然发颤。如果不是昨晚裴涯大醉,宿在了他的房间……
    其实杀手的真正目标,是他自己啊!
    该死去的人,应是自己!!
    当裴渊想到这一层时,短暂的恐惧率先袭来,而后是绵绵不断的懊悔和亏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裴渊宁愿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他自己。
    太子刚刚私闯藏书阁,夜晚就有刺客来裴府行凶,目标正是太子太傅,这一切除了是他指使,还能有谁?
    秦徽,秦徽,你残害我父亲和兄长还不够,就连我的幺弟你也不放过……
    这乱箭攒心之痛,不共戴天之恨,恐怕穷尽此生都不够报复半分!
    裴渊双拳紧攥,泪水隐忍地含在眼窝中,沉思片刻后,他理好长衣,朝着裴涯重重跪了下来。
    “小涯,是二哥亏欠了你。你若泉下有知,请转告父亲,裴渊有负他的教诲。”漆黑的瞳眸不再澄澈,裴渊痛定思痛,饮泣立誓:“此生此世,为报裴氏此仇,我誓与东秦举国为敌!若父亲不肯原谅我,十数年后,我亲自去地下向他谢罪。”
    裴渊艰难地起身,目光久久不愿从裴涯的身上移开。这辈子,这是他们兄弟间的最后一面了,裴渊正极尽所能,将他的模样刻在心上。
    少顷之后,他森然转身,伸手打翻了榻边的长明烛灯。
    细小的火舌甫一碰到帷帐,就破竹般地膨胀开来,魔鬼般张牙舞爪地吞噬了一切……
    泪水悄无声息,“小涯,请你原谅我。”
    一个月后。
    这日一早,荀欢前所未有的兴奋,因为今儿就是她心心念的师傅解禁的日子。她为此穿了一身新衣,打点好一切后,端端正正地等在书案前,准备实施她的暖男计划。
    辰时到了,进来的却还是苏衍,荀欢落寞下来。她倒也不是不喜欢苏衍,可是今儿裴渊也该来才是啊。
    面对太子明显低落的情绪,苏衍选择故作不知,按例拿过书案上的书简。
    “苏大人,师傅呢?今儿他该来的。”荀欢是忍不住的,她一脸期待地望向苏衍。
    苏衍目光闪避,有意不去直视太子,“或许他府里有什么事吧。阿翊不用急,裴大人或许过几日就来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荀欢,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她不肯放松,拽住苏衍的袖口,“苏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父皇又下令惩罚了师傅?”
    “没有。”苏衍翻开书简,转开话题,“昨儿你问微臣的问题,微臣回去又思索了番——”
    “我不听。”荀欢不留情面打断他,对裴渊的担心压上心头,连呼吸都逐渐急促起来,“苏大人,你有事瞒着我!你快告诉我,师傅究竟怎么了!”
    苏衍推开书简,表情登时凝重。
    荀欢怕了,她有些不敢往下问,却还是要问,“求你告诉我,师傅到底怎么了?你若不与我说,我就去启辉殿直问父皇了!”
    荀欢说一不二,立刻就从圈椅上跳了下来,欲去启辉殿。
    苏衍连忙拦住太子,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殿下使不得!近日夷胡国屡次骚扰东秦边境,圣上一直在为此烦忧,太子不能这时候去启辉殿。”
    “松开我!”荀欢卖力挣扎。
    苏衍越是这样顾左右言他,真相就越加可怕,荀欢已经无法承受,若是再胡思乱想下去,她会崩溃的。
    苏衍扶正了荀欢,手上力道不肯放松分毫,“太子殿下,请听臣说!裴大人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荀欢怔住,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笑问,“苏大人你说什么呢?”
    苏衍垂下目光,无比沉痛地重复了一遍,“一个月前,房间起火,他被烧死在自己房中……”
    “你骗我!苏大人你明知我在乎师傅,你争风吃醋了,所以你故意骗我!!”荀欢牟足了浑身力气,从苏衍的怀里挣脱开来。
    苏衍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不肯相信,可一个月过去了,裴府的白幡白绸还高高挂着,一切都已成事实。他理解太子的心情,太子一直将裴渊视作最亲的人,此刻一定痛不堪言。
    “我要去裴府,我要去找师傅!”
    苏衍拽住太子,“不要去了,已经下葬了。阿翊,这是真的,我知道你——”
    “不要说了!你不懂!”荀欢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裴渊才廿岁出头,离史书记载的奸臣当道还差得远,怎么可能死在这个时候?
    “就算师傅死了,死要见尸,不看到他我不会接受!”
    苏衍本不肯将裴渊的死状讲给年纪尚小的太子,可见太子如此执迷,他担心这样下去会惊动秦徽,便脱口而出,“不要去了,大火烧毁了半个裴府,下人灭了火后,才在房里发现他已经焦黑的身体……”
    焦黑……
    荀欢猛地摇头,她没法将心中的男神与焦黑的躯体联系起来。不可能,这都是骗人的……
    北方朔地,入春前的风沙极大,写有夷胡二字的旌旗立扎在王廷跟前,猎猎作响。
    裴渊背北朝南,凝眸远眺,视线的尽头就是东秦了。思及东秦,他的心从未有过的冰冷,时过境迁,他自己早已不是从前的裴渊了。
    已经得到通知的夷胡大臣钻出营帐,上前几步走到裴渊身后,声音欣喜:“太子太傅,裴渊大人,我料到你迟早会来,可没想到竟是这么快。让裴大人独闯风沙,千里迢迢而来,是我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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