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散尽的硝烟中,狰狞的坦克款款而来,后面鬼鬼祟祟的跟着日军步兵,如此声势浩大,不用上海市民提醒,四行仓库里的士兵也都看到了,面对强攻,守军所能做的仅只有拼死抵抗,日军的炮火密集,打在仓库墙面上,压得守军抬不起头来,守军却只有不到五台重机枪和几个捷克轻机枪,所有武器轮轴转似的阻截着日军波浪式的进攻,战至日军最靠近的时候,对岸的人都能看到有守军不顾危险从窗口探出身子往下扔手榴弹。
    运气的扔了手榴弹躲了回去,更多不运气的则是中弹倒下。
    此时对岸就会有汹涌的叫骂声和痛哭声涌起,经久不绝,栅栏被摇得哐嗤响,待到日军又被打退时,所有人看向四行仓库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他们的独守,他们的惨烈,已经让热血变成了痛心。
    多希望他们现在快点出来,别再坚持了,为什么还坚持。
    “日军把仓库的水管炸断了!”有人指着远处大叫,那儿水喷涌出来,落下后流向了苏州河,人们惊叫着,可四行仓库却毫无声息,等日军又一次进攻时,守军却又暴起,猛烈的开火将他们打了回去,大家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又更为焦急。
    “他们没水喝了!守军没水喝了!”
    “怎么办!给他们送水!”
    “怎么送?游过去?”
    四行仓库紧邻着苏州河,可里面的守军却面临断水的绝境,所有人看着面前宽阔的河道,默然无语。
    黎嘉骏一直不眠不休的看着前面,李修博去拟了稿又回来了,挤过人群给她科普:“马上九国公约要开会,上面希望至少到那个时候,上海还没完全丢。”他给黎嘉骏一条毛毯裹上,“本来要留一个师的,孙将军不同意,最后就留了一个营。”
    “八百人?”黎嘉骏鬼使神差的问了句。
    李修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好像没……而且大多都是新兵。”
    “……”黎嘉骏沉默了一会儿,望过去,又问,“那现在他们断水了,上面有办法吗?”
    “工商会在想办法了,那仓库里粮食充足,虽然都是生的,但……”李修博自己也说不下去,重重的叹了口气。
    周围又一次激动起来,日军再次步坦协同进攻,这次进攻特别猛烈,日军已经搭上了梯子爬过了第一道沙包墙,开始趴到地上匍匐前进,机枪的声音响彻河畔,可是有后面坦克的炮击掩护,守军难以对日军形成足够的火力压制,日军很快就靠近了仓库,此时守军都开始往下扔手榴弹,坦克趁机撞开掩体冲了进来。
    对岸一片惊叫声,人们啊啊啊大叫着,四面指点:“这里有坦克!”“往下!往下!他们在架子下面!”“他们躲在车后面!在车后面!”
    就在坦克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到仓库下面时,所有人都看到,一个守军全身绑着炸弹,冒着烟,从二楼朝着那辆坦克,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轰!
    坦克轰然炸响,浓烟冲天。
    那一双双眼睁睁看着守军敢死队员跳下去的眼睛,都随着那一声炸响,哗的流下眼泪来。
    “啊啊啊啊啊!”有谁在怒吼。
    “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诅咒此起彼伏。
    河对岸的人几乎要疯了,他们摇动着栅栏,喊得声嘶力竭,可却无能为力,哭声掩盖过了怒吼,人们第一次发现,战争到底是个什么面目,惨烈到让人痛彻心扉,牺牲是那么平常和沉重。
    就连露台上那些喝着咖啡的洋人都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涌到边上郑重的看着,脱下了帽子。
    几个青年忽然转身走了,随后是几十个,再到成群结队,他们表情坚毅,眼睛通红,他们去的方向,是征兵站。
    “非常伟大!”一直在围观的英军士兵脱下帽子,认真的说。
    黎嘉骏看了他一眼,表情麻木的转过头去,又望向对面。
    坦克的损毁使得守军少了最大的威胁,铜墙铁壁后的守军再一次组织起火力,将日军打了回去。
    可这一次,再没人欢呼了。
    傍晚的时候,黎嘉骏被李修博和卢燃连拖带拽的拖出人群,人群外,竟然是余见初开着一辆轿车冷着脸等着,两人把黎嘉骏赛上车就走了,余见初发动了车子。
    出了人群,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她才感觉到自己到底是有多疲惫,显见之前的亢奋实在诡异,有如磕了药一般失常,刚上车她就虚脱似的软倒在后座,冲着在后视镜里瞪自己的余见初虚弱讨好的笑:“嘿嘿,我,我眯会儿……”
    说罢她就闭上眼,耳边是余见初无奈的叹息。
    两天一夜没睡的结果是,黎嘉骏再次醒来时,已经日头当空,她整个人都是虚浮的,走路时,脑袋里好像装了个实心球,左冲右突哐当直响,难受欲呕。
    她扶着墙爬下楼,睡了一会儿,厨房正亮着灯,走出一个眼熟的妇女,见到她,赶紧迎上来:“哎哟黎小姐,我正愁怎么叫醒您呢,冯爷说了让我们给你准备吃的,也没啥精贵手艺,只能随便折腾点……”
    黎嘉骏扶着额头摆摆手:“我好想吐,有粥吗,给浇点醋好么?”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吃东西,但也知道不吃不行,这方面她很能自虐,直接给自己想了个开胃的方法。
    那妇女连连点头:“我就猜这么折腾醒来会没胃口,特地弄了点粥,正热呢,我给您端来。”她说罢回了厨房,黎嘉骏就跟瘫软似的倒在桌子上,手肘撑在桌面上扶着头,感觉自己此时脸色肯定很可怕。
    妇女不仅端来了粥,小菜,还带了一盆水给黎嘉骏洗漱用,冷水拍了脸果然舒服不少,她拿起勺子,缓慢的吃了起来,加了醋的浓粥入口,她舒服的叹了口气,心里却沉甸甸的。
    过会儿还是得过去,她边吃边想,要不然怎么坐得住。
    门开了,冯阿侃抖着帽子走进来,看到黎嘉骏一愣,立刻笑起来:“黎小姐醒啦,正好,余爷让带了苹果,新鲜的,这长相看着就让人喜欢。”他拎着一个网兜过来,里面放着一堆红彤彤的大苹果。
    这个季节有新鲜水果,也是不得了了,饶是黎嘉骏以前不爱吃苹果,现在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帮我谢谢他。”
    “现在要吃吗?”
    “恩,能不能……”
    “我帮您削皮切块去。”冯阿侃说着溜进了厨房。
    这小子长相狰狞,倒是机灵的非同寻常,难怪余见初看重,黎嘉骏喝完了加醋粥,又就着酸甜可口的腌萝卜等小菜吃了两碗,才感到心满意足,等到冯阿侃送上了苹果,已经是人间仙境了,她让那妇女也拿了个苹果去,这边让冯阿侃和她一起吃切片苹果,边吃边问:“阿婆怎么样了?”
    冯阿侃推拒了两下也坐着一起吃苹果了,倒也不扭捏,此时一边吃着苹果,一边摇头叹气:“那可是富贵病,能怎么办,遇到您和余爷是她们运气,说实话,要不是您在,余爷按着规矩来,那是半点不留情面的,码头上炸死的工人多了去了,日子比那娘几个难过的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别说余爷了,那位杜爷倾家荡产都帮不过来……”
    道理她也懂,而且也确实无能为力,黎嘉骏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吃着,吃完嗯一声,拍拍手站起来:“一会儿我出门,你……”
    冯阿侃本身大概是带点劝解的意思的,却不想黎嘉骏本身也没什么慈善情怀,只能讪讪的也擦了嘴,起来道:“余爷给我派了车,他就知道您肯定放不下那边,喊我听你吩咐。”
    黎嘉骏一顿,这下是真的没话说了,余见初对她太好了,让她觉得不以身相许都说不过去,她这一出神就露了陷,很快冯阿侃就露出点调侃的样子来,黎嘉骏咳了两声,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那快走吧,那儿怎么样了?”
    冯阿侃领头往外走:“我开车过来时特地过去看了看,那儿已经组织起来了,看得人还是很多,您那些记者同事还给您占着位置,我去打听了下,上午的时候工商会还派人爬楼顶上给仓库那儿打旗语呢,问他们要什么,准备到时候趁夜送过去。”
    “那边回了没?”
    “回了。”答到此处,冯阿侃脚步忽然一顿,回过头来直视着她,表情似悲似喜,“他们就要了一样东西。”
    “什么?”
    “一面国旗。”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孤军只有四百人,都是新兵
    说个准备节目的事情吧,导演问我如果有人为难你,说你的语言太九零后了,要改原汁原味的,你想想你该怎么答。
    我当时就说,就拿四行仓库来讲,谢晋元广东人,他手下的都是湖北保安团的新兵,湖北人,要原汁原味,可以啊,请各位自行脑补四行仓库里广东话和湖北话齐飞的盛况吧,写起来肯定很**,皮埃斯,那时候还没什么普通话的说法呢。
    导演当时可欢喜了。
    结果人家没为难我╮(╯▽╰)╭
    所以主持人对我还是很好哒~
    ☆、第118章 一面国旗
    此时苏州河北岸,膏药旗林立。
    日本是个极喜爱宣扬战功的民族,光想出占领一个城市就升热气球庆祝这种损招这一点就已经可以看出来了。
    每一天上海市民就跟上班似的,清早聚到河边巴着栅栏往对岸张望,即使看到了惨烈的牺牲尤不肯离开,实在是此刻四行仓库在他们眼中就是一面巨大的国旗,用炮火和鲜血浇筑而成,存在感超强。
    而今天,二十八日,在又一个清晨开始时,聚到河边的人惊讶的发现,四行仓库上方,竖起了一根杆子。
    那是两根竹竿绑在一起的长杆,立在顶楼,旁边隐约可以看到人影笔直的站着,当晨光熹微时,一声嘹亮的喝令声从对岸传来,经久不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顺着那杆子徐徐升上来。
    有眼神好的人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哭了出来,指着那边嘶哑的大吼道:“国旗!国旗升起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四行仓库上的国旗还未升到顶端,就已经受到千人围观,苏州河南岸人们站直着,俱都眼含热泪,注视着那占领区的国旗,即使知道前途迷茫,可是却有什么东西鼓胀着,仿佛要爆炸开来。
    等到国旗在四行仓库的旗杆顶端,五层的仓库将国旗顶到了万旗之巅,周围竖立在废墟之中的膏药旗只能颓然仰视之时,群情激荡已经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在欢呼和呐喊,前两日所见所痛仿佛已成过去,只要这面旗帜一直在,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害怕。
    等到最激动的情绪过去后,人们却没再欢呼了,他们大多挤成堆站着,仰着头痴痴的望着那面国旗,表情几乎是空白的,最多的,是带着点感慨,甚至扯出点微笑。
    这面国旗挂不久,所有人都知道。
    可就是想多看一会儿再一会儿,这样可以记住它,记住这个景象,然后在心里默默的回味一千遍一万遍,直到胜利的那一天再想起,说不定能露出会心一笑。
    瞧,在三七年,这一切都注定了的。
    至少黎嘉骏是这么想的。
    她已经与诸位知情的同事在夜晚的时候,都目睹了那个叫杨慧敏的女童子军裹上国旗跳入苏州河,这一晚苏州河畔静悄悄的,没谁想引起日军的注意,他们看不到对岸隐蔽处的动静,却能够想象那个纤细英气的女孩在河道和掩体中艰难前进的情景,等早上她凯旋归来时,迎上去的人几乎都是面带愧色的。
    他们都比她大,不少还是热血爷们儿,可却都没她那样的胆色和果决,在刚听说任务的时候立刻领取,不给别人任何机会,而事实证明,大风险也伴随着高收益。
    杨慧敏刚上岸,就被一群高官前后簇拥着带走了,几乎可以想象未来不可限量。
    挤在周围的记者众完全捞不到任何采访的机会。
    黎嘉骏虽然说也是记者,但她一不是专业的,二来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定型成了战地记者,去的都是其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极少抢新闻和缺爆料,只要不怕死就永远有新闻,所以当她反应过来李修博几个那么激动是去干嘛时,人杨慧敏早就上车走了老远了。
    李修博拿着照相机回来时还在叹气:“没拍到照片,回去拟稿又要多写点了……等等我先去拟稿,争取发个特刊,你又一晚上没睡,小心你那位来抓你!”
    你那位……黎嘉骏嘴角抽搐,却下意识的往周围看看,做贼心虚到了极致,没看到熟悉的车和人,略微心安的叹气:“你不要乱说好伐啦,人家那是被我哥委托的!”
    “哦,你相信就好。”李修博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见了鬼了!谁管你信不信啊,我反正信了!黎嘉骏内心忿忿儿的。
    可要说累……还真有点,此时日军不知道是被国旗打击跪了还是正在酝酿下一波攻势,等了很久等得所有人都哈欠连天还没动静,黎嘉骏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报社和几个同事一起弄出个特刊再说。
    走之前她又回头,看到那面国旗迎风飘着,背景是还未散去的硝烟,浓稠沉重,可一旦有风吹过来,它却会飘得噗呤噗呤的,很是欢快有活力。
    但反差之下,更觉心酸。
    有些传说,听的时候荡气回肠,想象的时候热血沸腾,可是等到真的遇到时,此情、此景、此心,都不容许人再忍心多看一眼了。
    她已经在旁边英军的谈话中听出了租界方有调停的意向,实在是四行仓库的□□让日军越来越崩溃,现在还顾及到租界的安全,一旦丧心病狂来个“不小心”,那就不仅仅是租界受到误伤那么点“小事”了。
    从最开始租界的洋人就相当紧张,程度不亚于围观战况的中国人,因为就在他们围观对岸战况的地点附近,竖立着两个巨大的煤气罐。
    大到什么程度,就像两个金字塔,炸四行仓库的炮弹稍微偏移一点,对岸人伤不到,煤气罐绝对百分百挡枪。
    这一点众多非盲目围观的人心里也清楚,所以从一开始,就对四行仓库能坚持多久抱有怀疑,而现在,国旗竖起来了。
    鬼子差不多是该疯了……就他们那米粒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天大的军国主义思想,化学作用之下估计现在已经在呼叫空军了。
    已经收到一点风向的报社媒体差不多开始往回撤了,发了这一次稿子,下一次就要拼谁先发现八百孤军的去向了,这一点黎嘉骏都没法给同事们作弊,她都不记得教科书上有没有提过这八百孤军,就连这四行仓库都曾经和大公纱厂傻傻分不清,要不是如此,早想起有四行仓库这回事,她怎么也不可能到上海时那么淡定……绝对连夜包了头顶的洋人咖啡馆露台打地铺了。
    报社的新闻通讯处依然如往常那样,座位少,往来全是来去匆忙的记者和编辑,旁边房间里,印刷机哗啦啦响着,不知道在印什么。
    李修博现在在通讯处也算个小有影响力的,一进办公室就口头报了下选题,坐下来就开始奋笔疾书,过了一会儿,卢燃取了洗好的照片回来,交给印发的编辑,一张特刊就这么开始筹备了,连排版都是火速进行的。
    这时还有很多外派的或者负责线路联络的记者在那儿高叫着各方消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要数国·军的去向。
    不出所料,从上海撤走的部队马不停蹄,全都赶往了南京,至此,虽然淞沪会战还没完全结束,但是关于它的一些一手消息,还是一点一点的被总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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