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忻口……怎么办?”
    康先生此时写完最后一笔,将本子收入口袋,又叹气:“谁又知道呢,总有人要顶上去吧。”
    黎嘉骏闻言,心里并没有多安定,她见识过一个将领在对于一支部队的威慑力有多大,在长城时,赵登禹的身影一出现,冲锋的喊声都响了一个分贝;在南苑时,看到树下的收容散兵的将军,其他人就算受着伤也加快了脚步;在平型关,只要高桂滋将军的卫队在附近,躲在战壕里发抖的士兵都会站起来冲出去……
    可现在,军长、师长、旅长都不在,命令只能经过远程操控,而传达命令的人不一定拥有同等的威严,此时这个阵地面临的境地就是……
    令人手足无措的混乱。
    战地医院里哭声还没平息,前方的炮火几乎是传来质的变化,转眼间战线似乎就朝他们逼近了一大段,没有指挥的部队在前线就是一团散沙,很快,前面出现了一大堆凌乱的散兵,他们或是负伤,或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或是干脆是逃兵,就这么直挺挺的向着后方跑了过来!
    增援部队的长官也慌了神,他奉命带兵到此,本来就是在等命令,等到的却是自己直属上司的噩耗,适时太原方面连新的指挥官都没选好,哪里管的上他一只千把人的部队,正六神无主间,迎头碰到的第一拨人,居然是友军!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几乎转眼就朝自己的士兵大吼:“战斗预备!战斗预备!”等自己的士兵迷茫的趴在掩体后面端枪瞄准时,他朝着跑来的士兵大吼:“回阵地!我命令你们回阵地!再跑一律按逃兵处置!回阵地去!”
    声嘶力竭的大吼并没有减缓逃兵的速度,这边的士兵正纠结到底要不要按长官的意思射杀逃兵,倒是那群逃兵的后面追出一群人来,手臂上绑着红布条,举枪就射,啪啪啪几声,就有士兵倒下了。
    那是督战队。
    督战队有个人越众而出,沙哑着声音大吼:“回阵地!不回的按逃兵处置!”说话间,他举枪又枪毙了一个还在慌张奔逃的士兵,那士兵跑在很前面,竟然真的被穿过众人的子弹射死,他一倒下,跑在后面的士兵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骤然刹车,举起双手,慌张的转身看着督战队。
    那人又朝天放了一枪,大吼:“通通回到阵地!遵照将军的命令,守住阵地!先逃者,死!”
    那群逃兵脸色灰败,恐惧到扭曲,只能往回跑,黎嘉骏发现,他们有很多人逃跑得太匆忙,连枪都没了,双手空空,这样回到阵地,无异于送死。
    她都发现了,其他人当然更明白了,可那督战队站在那儿,等着眼前的逃兵全部回到前方,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随后,增援部队的长官才跑上前,与那人交谈了两句,紧接着,增援部队被叫起来跑到了前面,督战队也跟了过去。
    “嘉骏,跟我走。”康先生表情凝重,他牵起了小毛驴,“照这个情况,前线堪忧,南怀化是守不住了,下一道防线就是红沟,我们至少要到红沟后面去,走。”
    “诶。”黎嘉骏回头看了两眼,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浓郁的消炎,炮声又开始响亮清晰起来,不再刚才遥远而沉闷的隆隆声。
    康先生说的没错,天还没黑透,后撤的士兵就逐渐出现了,大多狼狈不已,随便拉个人问,都是周围其他防线的,守不住了,人死的太多,只能放弃阵地撤下来,日军注意到了中**队突然指挥混乱,几乎立刻开始加强了攻击,飞机趁着天还没黑,来回密集轰炸了好几轮,前面一片尸横遍野。
    转眼间,大波大波的士兵从前方溃退下来,甚至赶上了早就走了许久的黎嘉骏和康先生,他们的目标全都是最近的火车站,那儿的火车可直达太原,专门拉一些伤员回去。
    看着这阵仗,黎嘉骏几乎可以想象此时的站台上是多么的热闹,她发现很多人虽然表现得惊慌失措或者嘴歪腿瘸,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伤,显然是装成了伤员,甚至有很多人是组团逃下来的,带头的甚至有团长和旅长!
    她义愤填膺,与康先生说了这发现,康先生听后沉默不语,许久才说:“就看新的指挥官的本事了。”
    “还有谁能顶上来呢?”黎嘉骏问。
    康先生考虑了一下,左思右想,无奈道:“能接替郝梦龄收拾这烂摊子的,必须有过人之处才行,就现在看,非名将不可行啊……如此想来,似乎只有傅作义将军才行了。”
    黎嘉骏一想,也觉得靠谱,傅作义将军从绥远抗战中用百灵庙大捷一战成名后,大小数场战役,无论是救火还是接盘,从未掉过链子,善守之名几乎已经传遍全国,堪称军神,在现在的山西战场上,放眼全军,他算是真正的扛把子、定海神针。在她看来,要不是阎锡山左右摇摆,犹豫不定,而是一门心思听傅作义的,别说平型关了,南口到现在说不定还在!
    “然而,傅将军现在担任着预备役总指挥,那也不是一副轻担子,不一定能拖得开身啊。”康先生却自己给自己否定了,“除开他,还有谁呢……嘶,肯定还有……”
    康先生都想不出来,黎嘉骏更抓瞎了,两人就这么在小道儿上走着,没一会儿就看到很远的两山之间有灯光,深蓝色的夜幕中还有黑色的烟飘起,竟然是炊烟的样子。
    那就是火车站了,走了大半夜才走到,看起来好温暖……也好危险。
    黎嘉骏忽然停了下来,她的动作太突然,康先生也停了,他疑惑的看黎嘉骏:“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没人管吗?”黎嘉骏忧虑道,“这简直是在向日军飞机喊着快来炸我快来炸我呀……”
    康先生闻言也紧皱着眉,他看看前方,赞同道:“听你这么说,好像真是如此,嘉骏,亏你想得到。”
    黎嘉骏一脸无奈和焦急:“我已经和日本人对上好多次了,多少人因为埋锅造饭被日机炸死,这种夜里,就是点根烟都要命,他们竟然还……”
    “也对,这些人打惯了内战,与日本人对上尚属第一次,并无此经验……走,我们去找他们的长官!”康先生说着,扯了下缰绳往前走去。
    “等……”黎嘉骏并不想上前,一旦意识到这个危险,她一步都不想往前走,如果这时候飞机来了,她怎么逃得过!?可看着黎先生往前走,她又不好拦着,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
    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熟悉的嗡嗡声忽然响了起来,仿佛就在山的对面,而且越来越响,转眼,就有几个黑影在月光中快速靠近!
    轰炸机!
    此时黎嘉骏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拍着小毛驴屁股就要往前跑,一边大喊:“隐蔽!隐蔽!日军飞机!”
    她喊的声音在前面火车站的喧哗中太弱小了,倒是周围还在往前走的散兵早就发现了,纷纷找地方躲了起来,而火车站里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显然里面的人也注意到了飞机的动静,一阵疯狂的喧哗后,她看到远处光线跳跃着,仿佛无数人在灯光和火光中来回奔跑扭动。
    飞机转瞬就到了眼前,小毛驴被惊动了,冲着旁边的树林子一阵慌不择路的乱跑,黎嘉骏抱着毛驴脖子被颠得七荤八素,耳边是远处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求救。
    她终于制住了小毛驴,跳下来软着腿躲在一棵树后面,望着远处轰炸机来回扔了两轮炸弹,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火光和浓烟。
    周围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从火车站响了起来,再一次撕裂了黑夜的宁静,一堵围墙仿佛是被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倒下,烟尘混合在浓烟中,转瞬就消弭了。
    其他躲起来的散兵这才瑟瑟发抖的走出去,或是着急或是犹疑的向火车站处奔去,黎嘉骏牵着毛驴一脸空白的走到通往火车站的小路上,看到了在人流中找她的康先生。
    看到她,康先生连忙逆着人流挤过来,他的驴子不见了,可他并不在意,只是上下扫视着她,松了口气:“幸好你无事,否则先生我真一死以谢你父母了。”
    他说罢,喘着粗气往火车站的方向看去,叹了声:“国之不幸,人间惨剧……嘉……”他转头,到口的话戛然而止。
    他身后,黎嘉骏表情空洞,呼吸颤抖,她死死盯着远处,大睁的双眼中倒映着熊熊的火焰,她忽然哭了出来,抬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掌!
    康先生大惊,一把抓住黎嘉骏的手,连声问道:“你做什么呢?!干嘛打自己?”
    黎嘉骏空出的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不等康先生再阻止,自己瘫坐在了地上,咬着牙哽咽:“先生……你说我怎么这么贱呐……没事瞎哔哔啥……”
    她抱头痛哭:“我瞎哔哔啥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道防线双方都打得很惨,有一个高地,日军占了,我们去抢,打呀打,打到那个高地上日军只剩一个军官一个士兵。
    他们知道守不住,在我军攻占前,一个自毙,一个剖腹。
    对面就是这样一群狗日的强敌……
    ☆、第108章 接盘将军
    黎嘉骏根本没什么自哀自怨的时间,可以说周围根本没什么悲伤的人,他们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就算是最胆小的逃兵也见过世上最恐怖的局面,仇恨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看到这一幕,等确认敌机走了,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救人。
    这一乱就是大半夜,等到大家齐心协力把场面维持平稳,火车站已经成了后方医院,伤员伤得更重,装成伤兵的逃兵则真成了伤员,满地都是哀嚎着的人,原本下一趟列车的人选都已经预定好,这个时候却又难以抉择了,听闻火车快来了,断腿的都开始往站台爬,唯恐到时候不带上自己。
    这时候完全不存在什么有爱谦让牺牲小我,大家曾经都是吃不饱饭的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一口饱饭才当得兵,怎么会愿意平白送死。
    火车缓缓的进站了,所有人都很激动,黎嘉骏本就不欲和伤员抢位,与康先生一道站在了后面,这样的场面,连伤员们的长官都处理不好甚至参与其中,他们更无能为力了。
    火车停了,门还没开,一群人蜂拥而上,那劲道,就连火车都抖了一抖,等到门开时,那更是群情激涌,人头像海啸一样了过去,黎嘉骏甚至眯了眯眼,总觉得火车要倒了……
    “砰!”枪响。
    场面一静,往枪响处看去,是火车前列的一扇门,一只手握着守枪探出来,等大家看过去的时候,又朝天鸣了一枪,随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厉声道:“还有谁挤!混上车的都扔下去!执法队!”
    “到!”车里另一个声音答道。
    “带队检查伤员!真重伤的送上车,装病的都他妈就地枪毙!不服的站出来,告诉老子谁给你们下的撤退的命令!”说话间,车门开了,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将军走出来,他没戴帽子,头发剃得极短,长得很像隔壁抽旱烟的大叔,偏一身军装套在身上,衬得身材壮实,威武逼人,他眼冒杀气,嘴唇紧抿,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走下车,门前的人群转瞬就被他一个人逼出个真空地带来。
    他下了车,身高丝毫不占优势了,可气势依然逼人。他环视周围的人,招了招手,他身后立刻走下一群手臂上扎着臂章的执法队士兵,态度蛮横的挤进士兵中。
    这个将军也不管前面的骚乱,他背着手踱了几步,没一会儿就有两个执法队的人扭送着一个军官过来,扔到他面前:“将军!这个排长想混上火车!他没受伤!”
    “我受伤了!我受伤了!”那个排长也已经中年,他跪在将军的面前,举着双手探出头,“我跟鬼子打的时候,脖子扭着了!我,我转不了头!”
    将军没说话,这排长身后那个执法兵掏出把守枪顶住他的后脑勺,大声道:“看看你头上什么东西!”
    在枪口对准那一刻,那个排长几乎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下,转而又转回去,朝将军膝行两步哭道:“长官!长官我没……我……”
    “你手下呢?”将军平静的问。
    那排长一脸迷茫:“我,我受伤了,我就下来了。”
    将军听罢抬起脚踹翻他,大怒:“你居然扔下你的兵逃下阵地!”他说罢,看了一眼执法兵,转过身去。
    执法兵二话不说,抬手一枪。
    “砰!”一声,万籁俱寂,尸体倒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别说其他人都惊呆了,黎嘉骏直接一把抓住康先生的手臂,压着声音惊讶道:“先生,他,他他是谁啊?”这么凶真的大丈夫?!
    “这是陈长捷。”康先生担心黎嘉骏不知道,补充道,“也刚从平型关下来的,是个猛将。”
    陈长捷!黎嘉骏当然知道他,平型关那一场埋伏战创造了极好的战局,奈何高桂滋已经撑不住撤了,是陈长捷随后顶上,趁板垣征四郎后续无力的时候打出了一连串的胜仗,差点就收复了平型关,要不是自己队友也不给力,恐怕现在中日还在平型关撕逼。
    没想到,平型关那儿,高桂滋撤了,他来顶。这儿郝梦龄死了,还是他来顶,到底是山西无人,还是他确实太强,亦或者是……他的职业不是将军,而是接盘侠?
    不过这么一想,既然傅作义脱不开身,要拿出一个能继郝梦龄之后镇住这支队伍的人,也只有陈长捷这员热气腾腾的猛将了。
    想到这里,黎嘉骏竟然有些期待了起来,以前阎锡山不给力,手握陈长捷都发挥不出力量;可现在阎锡山已经拜卫立煌为军师,自然不会瞻前顾后,那么现在的陈长捷配合着指挥预备役的傅作义,忻口战役的局势似乎又明亮起来了。
    再加上陈长捷这铁血的治军手段……
    这么一会儿工夫,其他的执法兵又在人群中拖出了七个人,跪在陈长捷面前。
    所有人战战兢兢的,黎嘉骏站得高,甚至能看到有几个人非常慌张和小心的在朝外挪动,周围不管认不认识的,都有意无意的给掩护一下。
    这些士兵是对陈长捷生了同仇敌忾之心了。
    她不信陈长捷不懂这一点,可是饶是如此,在士兵畏惧和抗拒的目光下,他还是下令枪毙了这些冒充伤员的逃兵,随后着人将真的伤员集合起来,装车送走,伤员实在太多,还要分批,陈长捷当然不会留下来亲自指挥这些,他等自己的卫兵从火车上拉来了马,上去就带队离开了。
    黎嘉骏看向康先生:“先生,我们在这等吗?”
    康先生的回答是四面找:“我的驴呢,还没找着?”
    “……”
    两人最终决定最后去一趟红沟,趁着陈长捷还没上最前线采访掉他,拿到第一手资料后就撤,彼时回来应该能赶上之后比较空的火车了。
    红沟,顾名思义,在山西特有的红褐色的丘陵之间,有一条又深又长的沟堑,在靠太原方向的比较高的丘陵的后面,就是前敌指挥部所在,也是忻口的第二道防线。
    军长郝梦龄与第九师师长刘家祺若不是特地赶赴南怀化前线督战牺牲,原本康先生与黎嘉骏在这儿就能采访到他们了。
    而此时,这里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虽说要去堵陈长捷,可驴子毕竟跑不过马,两人慢悠悠的溜达到指挥所时,已经太阳都快下山了,走了整整一天,大半夜的当然不好打扰,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与其他士兵凑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陈长捷却不见了影子。
    这位大爷歇了一晚,天还没亮就上前线去了……
    康先生狠狠的捶墙:“昨日就该……”
    “该预约的。”黎嘉骏心里的小人跪着垂泪。
    “怎么办,等呗!”康先生一甩衣袖,“走!听墙脚去!”
    这一等,就等了快十天。
    这阵子,陈长捷的威名简直普照四海,只要是正面战场送上去,归他管辖的兵,一个两个不打到动不了都不准下来,在指挥所能看到前面老远处连天的炮火,几乎一刻都不曾停息,到了晚上则呐喊阵阵,枪声不断,从最前线到红沟前面的山头阵地,那么几里地简直成了死亡地带,但凡通过那儿撤下来的不是伤重快死的就是已经死的。
    为了不让士兵们逃跑,陈长捷甚至在沟口亲自带队把守,每一个路过的士兵都要检查,发现逃兵直接就地枪决,这一举措不仅吓跪了战场上的士兵,就连还没上战场的一听说要调往陈长捷手下都要尿,有些甚至宁愿主动出击去收复高地,也不愿意在陈长捷的紧迫盯人家死守高地。
    大量的部队到了前线自动请缨到左右翼去,死活不愿意在陈长捷手下干。
    眼见着派过来的兵越来越少,大家都急得嘴上冒泡的时候,卫立煌突然放大招,他给每个派往前线的部队都标明了位置!说去陈长捷手下就陈长捷手下,就算战死在左右翼那也算违抗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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