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雨前?”某土鳖。
    “龙井,虽陈了,将就。”
    黎嘉骏抽抽嘴角:“茶就茶呗还雨前龙井,在你柜子里吗?有要求吗,要用清晨的第一波露水或是杭州虎跑水么?”
    “呵呵,咳咳咳。”凳儿爷咳了两声,“丫头你,莫贫,等你凳儿爷,喝了茶,就要去,伺候,皇上喽……”这话说完,他嘿嘿嘿的半咳嗽半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哼哼唧唧的唱起了不成调儿的小曲。
    黎嘉骏无奈:“好好好,喝了药,喝了茶,咱去伺候皇上。”
    “我大清,两百六十七年,咳咳咳,都退位了,还能被人扶起来……没到头,还没到头。”凳儿爷眯着眼说的,语气说不出的复杂,似是高兴,可脸皱得像哭。
    在这个大家都在讨论是用资本主义制度还是*制度的时候,凳儿爷这个重归封建主义制度的朴素思想是那么特立独行,黎嘉骏只能听着,然后斟酌着:“凳儿爷,不是我不顺着您,我知道您看得比我清楚,您看从民国元年起,咱中国人,想复辟的不是没有,袁大头,张勋,有的复自个儿,有的复大清,他们是因为手下人不干活复不了吗?他们不都是被国人骂下去的吗?现在这满洲国,我都看不懂它到底是咋整的,皇上是那个皇上,可朝代还是那个朝代吗,如果不是了,那您要去守的,是大清,还是皇上呢?”
    凳儿爷沉默了一会儿,颤颤巍巍的答:“……不言……君……之过……”
    “您这么说,您也知道这皇上扶不起了?那您高兴的,莫非是大清皇室得以延续?可是凳儿爷啊,现在不是那个军令如山的国啦,皇上就是个被架空的傀儡,他的玉玺可能跟快白萝卜没大差别了,这样的皇室,您看着高兴么?”
    “蠢……丫头……血脉不断,就,就……”
    “凳儿爷您知道吗,咱中华上下五千年,要说那么多朝代,我最喜欢的,还是明朝,就冲一句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黎嘉骏忽然感叹起来,她自己也不记得从哪儿看到的这句话,当时就有种奇怪的热血感,百度后更是直接被震动了,“不管过程怎么样吧,明朝也是三百年,各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但是有话不是说嘛,明朝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您想想吧,我知道这话说不到您心里去的,因为本身您坚持的就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可要我说,凳儿爷,您好赖是出来了,想想那些没出来的,跟着这样的皇室颠沛流离,最后还没个好名声……何必?”
    凳儿爷听完,没说话,黎嘉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把药喂完就起来,给凳儿爷松快了一下筋骨,忽然就听凳儿爷道:“丫头啊……”
    “啊?”
    “你凳儿爷爷,十岁入宫,到如今,也有五十余载了……”他说着说着气就短了,猛喘几口,好像是梗着,眼睛茫然的望着天,“跟着皇上,见识了铁路,洋炮,看着洋鬼子,拿洋枪打进来……军费紧,咱也捐了钱,黄海败了,咱跟着一道哭……说谁打进来了,大总管带着咱,拿菜刀,椅子腿儿,要去保驾……辛亥了,咱还不信,这以后还能没皇帝了?没皇帝了,咳咳,这天子谁当?”
    “……”
    “你说,这一心想跟着谁,有错儿么?”
    “……”
    “你凳儿爷就死心塌地了,能管对错么?”
    “……凳儿……”
    “至少,到死了,回头想,喝,这辈子就干了一件事——撞南墙去了。”凳儿爷很长很长的叹口气,“所以黎丫头啊,你有灵气,懂得多,却看太透,反而没活头,你说,你有啥事儿,放在心上,死心塌地的?”
    黎嘉骏张口结舌。
    “要我讲,你哥,二爷,他是找着了…”凳儿爷笑笑,“他有活头,你,还没。”
    这话听完,黎嘉骏细想了一下,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凳儿爷拐了个很大的弯,她听懂了。
    刚才说了那么多,她就好像是一个卖弄着什么的人,自以为站在历史的高度清晰的看着历史的脉络,自作主张的企图阻止所谓”走错路“的人,并且摆出一副自己绝对正确听我的没错的嘴脸。
    可在凳儿爷心中,大清的存在就是对的,一天有人想复辟,即使是利用皇室血脉,那大清就有可能归来,你黎嘉骏凭什么就斩钉截铁大肆诋毁我守了大半辈子的信念?
    而在二哥那儿,就因为她知道日本在十多年后投降,所以觉得完全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才反复催促他去弄往北平的车票,可现在,二哥明摆着是还抱有一丝希望,或是马将军这边,或是谢珂那边,他分明是忍辱负重在做些什么,才扣下车票继续早出晚归,她又凭什么仗着自己那点先见,就去浇熄他的热情,阻挠他一息尚存的事业,如果不是那个穿越的黎嘉骏,她会不会直接穿起皮衣马靴,抄起枪跟随着二哥成为一个巾帼英雄?
    如果大家都像她这样,因为剧透而一碰就跑,那历史书还会是那么厚重的一本吗?
    纷乱的想法源源不断的冒出来,让黎嘉骏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都受到了冲击,她想到了大哥,想到了谢珂,马占山,二哥还有凳儿爷,忽然意识到,演绎这百年风云的,分明就是一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呐。
    那她自己呢,可有什么明知不可为,却为了的事儿呢?
    黎嘉骏绞尽脑汁,没找到答案。
    凳儿爷说了那么多话,不久就沉沉睡去了,黎嘉骏呆呆的坐在床边,一直等到傍晚,都没收到黎二少出发的消息,她微微叹了口气,看看时间,又是煎药和做饭的时候了,便起身,想把凳儿爷叫起来,让他坐一会儿,松松骨头,好有胃口吃饭和喝药。
    刚一摸脸,她就一怔,再摸摸脖子,便呆住了。
    无声无息的,这老人家就这么去了。
    她从最寒冷的时候来,守着这么一屋老人家度过了东三省近几十年来可能最动荡的一个冬天,在她觉得自己功德圆满的时候,老愤青凳儿爷最终还是成功嘲讽到了他最后一个勉强入眼的人,在洗了她的三观后,心满意足地离世,带着对大清的不舍和对生命的舍得。
    到头来,还是没法儿一个都不少。
    黎嘉骏在齐齐哈尔的最后一夜,在守灵中度过。
    ☆、第39章 两封信
    这个时候虽然不能说是兵荒马乱,可是死个把人太正常,对于膝下无子侥幸没空巢的凳儿爷来讲,到闭了眼能有个守灵的人,已经算是个盛大的葬礼了。
    大家也不讲究什么风俗,给凳儿爷换了寿衣,装进预先准备好的棺材中后,黎嘉骏便披麻戴孝的跪在了棺材前,拿了个铜盆开始烧纸钱。
    黎二少彻夜未归,老人们略微伤感的祭拜后,鲁大头和黎嘉骏给守了灵,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和一群知天命的老人,再没比这儿更看淡生死的环境了,导致黎嘉骏一晚上对着凳儿爷的尸体,简直快把自己思想都升华了。
    清晨,她丝毫困意都没有,神采奕奕的给大家做了一顿早餐,鲁大头开始担负凳儿爷的一切身后事,而她,要认真准备走了。
    虽然昨天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可是一晚上的功夫,她有了思想准备。
    凳儿爷这个坏蛋,临走还要打脸,让她忽然发现,二少有可能完全不想走,或者根本走不了,这个可能性太大,她不想被动接受,也无权无力阻止,只能竭尽全力做点自己能做的。
    她把两个箱子放在脚边,穿好了衣服,嘴里叼着半个馒头,开始写信。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未卜先知这种事更是玄幻,可是被凳儿爷这么一点,她平白的就有了这么个确信的感觉,于是她提笔,想写些废话。
    “我知道你个鳖孙大概是要一个人单飞了……”
    “爱咋咋地吧,我也不是你妈。”
    “你放心不下,那我就滚,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拖你后腿,没我在一边碍手碍脚,你要是还能有三长两短,那我服你,求你自挂东南枝。”
    “到齐齐哈尔这段时间,我过得蛮好的……”
    “老人家懂很多,凳儿爷教了我更多,可惜走了。”
    “哦对了,你妹我现在是真女人了,你懂的,我猜你看到这句在笑我没脸没皮……我觉得很正常的,没什么不好意思哒。”
    “不管你在做什么,少喝酒,少吃大鱼大肉,有些病,不是运动和吃好的就能避免的,我希望下次见到你,你全须全尾的,还有腹肌和人鱼线,笑起来还是一口白牙,不要大金牙,不要烟熏牙……”
    “你藏着的那些照片,我做个了个本子给你放着了,第一页就我和一个空位,不许把二嫂的位子放在我上面……”
    “你要是有一天不在这呆了,出去后找不着我们,别乱跑,去重庆,懂伐,什么南京,上海,北平,都别瞎去,去重庆懂么?”
    “你保证你心里是有谱的吧?”
    “你不会让我后悔抛下你的吧……”
    “……哥,谢谢你。”
    “……”沉吟了许久,实在没话讲了,如果二哥真的留在这儿,她完全不知道他会有怎么样的人生轨迹,她长长的叹口气,无力的放下笔,放到了黎二少的书桌上,刚站起来,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门。
    她走到窗边,看着鲁大头打开门,一个陌生的军官跑进来,顺着指引径直进了屋,蹬蹬蹬的一路上楼,直接到了她门口:“黎小姐吗?我是黎长官派来接您的,我姓付,您叫我小付就好。”
    “……恩。”黎嘉骏应了声,她还是抱了点希望的问,“我哥呢?”
    “火车在下午,长官到时候会到那边与您会合的,我先过来,是给您送点东西,黎长官希望您穿了这个去。”小付拿出一个很大的袋子,黎嘉骏打开,发现是一套从头到尾的贵妇行头。
    米白色的立领系带羊毛长大衣,一条黑色毛呢包臀长裙,配一条真丝吊带衬裙,还有一顶黑色带纱笼的小圆帽,和一双黑色牛皮细跟高跟鞋,甚至还有一个精致的化妆盒,里面口红粉饼项链耳环应有尽有。
    “这是做什么?”黎嘉骏很疑惑。
    “你们等会要做头等座的,长官说小姐您平时不注重打扮,可穿得不出挑点儿人贵宾通道都不一定让走,您是不知道火车站不走特别通道那根本是乱得和打仗一样……这是照着您的尺寸订做的,穿着肯定好看!”
    “我不到二十你们给我这三十的打扮跟我说穿着铁定好看?”黎嘉骏一脸黑线,“黎二货他瞎呀!?”
    小付很委屈:“酒会里夫人小姐都那么穿……”
    “好吧好吧,我换上,你等着吧。”黎嘉骏刚想关门,想了想回头加了句,“还有,谁说我不知道,当年就是我拳打脚踢杀出一条血路把家里人塞上普通座儿的!”
    小付呆滞的脸被关在门外,黎嘉骏哼了一声利落的换起衣服来,不得不说黎二少对她的尺寸确实有数,看着很大的衣服,其实穿上刚好,只是这大衣对她来说实在复古,还有垫了假肩装饰了一圈貂毛,等她全部穿上,画了个妆又涂上血红的口红后,看着镜子里那个又瘦又高大衣毛领儿的贵妇,黎嘉骏感觉自己简直能直接上t台了。
    由此可见她以前引以为傲的小清新韩版欧洲站淘宝风其实是不入二少眼的,在他心里真·女人就该这吊样儿。
    她像打仗一样装扮完走出去,小付那眼神果然是看女神的样子,黎嘉骏颇为不习惯,对她来说这副样子太出挑了,当然是不丑的,但就好像是在现代步行街上穿着汉服逛街或是在麻将馆穿着女仆装搓麻将……总之让她浑身不自在。
    “行了,什么时候走?”
    小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您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中饭还没吃。”
    “哦对,是要带吃的,火车上可久啊!”
    “这个我倒是有准备,就是现在应该吃点。”黎嘉骏走下楼,“小付,一起吃了吧,你就当代表二哥了。”
    小付闻言顿了顿,刚“不不不”的几声就收了回去,很有些坐立不安地坐在圆桌上。
    凳儿爷刚去,旁边还停着灵,当然是不会吃得太丰盛,造访阿姨随便摆了点上来,黎嘉骏又给凳儿爷上了柱香,大家围在一起最后吃了一顿,席间皆无言,连眼神的传递都没几个。
    饭罢,在小付的催促下,黎嘉骏走出了吴宅,鲁家父子送了出来,老人们都被她劝了进去。
    父子俩也没什么可说的,鲁大爷眼眶通红,只是朝黎嘉骏挥了挥手,便催着她上了车,车开动了,黎嘉骏回头,吴宅的红墙铁门外,鲁大爷伛偻着探头看,鲁大头却敬着一个军礼……
    她嗫嚅了一下,憋了一天一夜的酸楚感终于涌了上来,可她没有哭,只是手肘撑在窗框上,手捂着头,疲倦而麻木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灰白的,鲜活的齐齐哈尔。
    来来往往的都是中国人,可总有那么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混杂在其中,让每个人的表情都紧绷而隐忍,就连行走都像在丈量着步伐,整个世界被看不见的丝线密密麻麻的覆盖了,蛛网一般粘稠而迫人,她坐在去火车站的车里,仿佛在冲破着这个蛛网,可断掉的蛛丝一层层黏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付从后视镜小心翼翼的看她,一句话都没说,黎嘉骏垂下眼眸,眼神被副驾驶座露出来的一个盒子的一角吸引了,她呆呆的看着这个盒子,有什么猜测在闪过,但答案很快就会有,她懒得问。
    火车站到了。
    黎嘉骏刚下车,就被远处售票窗口的情景震惊了,三个售票窗口完全被人海淹没了,像个风雨飘摇的小舟一样时隐时现,它的外面是林立的手和人头,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挤,把钱往售票员手中塞,想得到一张票,上百个人蠕动成一坨,她甚至看到有个妇女大喘几口气后白眼一翻晕倒在人群中,在随波逐流了一会儿后被身边的一个人拉了出去!人声鼎沸,人山人海!
    这情景,比春运恐怖一百倍!还没算上他们上车前和上车后的战斗!这年头的车票可没所谓的坐票站票,抢到位置就是你的,想想现代的公交车抢位置,再联想现在的,简直头皮发麻!
    “黎小姐!这边走。”小付提了两个箱子,把她往旁边的一个铁杆围起来的通道带,那儿守着的有两个穿黑衣服的中国警察和两个日本兵,此时两个日本兵正看着那儿抢票的中国人吃吃发笑,在看到小付过去后提起刺刀就拦住他们,然后上上下下打量黎嘉骏,表情很是不怀好意。
    小付一边掏出自己的证件,一面让黎嘉骏拿出那两张证明,大概是衣服太有气场的缘故,黎嘉骏反正是一点都不怵,她拿出证明给日本兵看,听眼前的日本兵一边看着证明一边用日语对同伴说:【好不容易看到个漂亮的女人呢,你说……】
    【谢谢夸奖,我很荣幸!】黎嘉骏笑着打断他的话,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然后憋出一个温和轻松的眼神。
    日本兵愣了一下,抬头和黎嘉骏对视了一会儿,低头嘟哝了一句,把证明还给了她,黎嘉骏朝两边随意的一点头,跟着目瞪口呆的小付一道通过贵宾通道进了站。
    “黎小姐,原本看你和黎长官长得不像,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你们果然是两兄妹啊!”小付一副惊叹的口气,“你和当初黎长官给马将军当翻译官对上日本人时那气势一模一样!”
    “是吗?”黎嘉骏笑了笑,“所以我二哥现在还和马将军在一起吗?”
    小付一噎,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火车门。
    黎嘉骏叹口气:“我会乖乖上车,你不用担心……你只要告诉我,二哥到底在干什么?”
    “……小姐,车快开了,您先上去吧。”小付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好吧,你嘴硬。”黎嘉骏点点头,她转身上了车,小付松了口气跟了上来,一等车空间很宽裕,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此时旁边还没人,等小付放好行李箱,她一把抓住他低声道:“把二哥的箱子拿下来吧!这时候还演什么呢?!我带着他那些内衣内裤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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