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她了。她去的时候,是笑着走的。”
    抽搐着流泪,应该也是一种笑吧?
    至少眼睛是合上了。
    “是我不孝……不……是薛太妃的罪孽……不,是我不孝……”窦太嫔神情恍惚,有些错乱地喃喃自语:“阿爹去了哪里,阿爹为什么会让娘亲做这种事……”
    “听贵妃娘娘和父皇的说法,您的父亲也已经去了,今年正好是去孝之年。”
    刘凌并没有说谎,也没有掩饰。
    他自也在冷宫里住了这么多年,知道这里面的人最需要的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真实的消息。
    “你走吧……”
    像是支撑着的什么轰然倒塌,窦太嫔一下子软倒在凳子上。
    “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窦太嫔,您请节哀,魏国公老夫人临死前都放不下您,您一定要为老夫人保重身体。”
    刘凌对着窦太嫔躬了躬身子,抹了把眼泪,吸着鼻子往外走。
    她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看到窦太嫔颓唐的样子,刘凌的面前浮现的却一直是魏国公夫人的脸。
    “等等,三殿下……”
    窦太嫔突然叫住了往外走的刘凌。
    “嗯?”
    刘凌回过头。
    窦太嫔含糊地说:
    “谢谢。”
    刘凌几乎是用逃窜一样的速度跑离泰光阁的。直到已经离得有些距离了,他依旧听得见泰光阁里发出的凄厉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
    乌鸦会反哺,羔羊会跪乳,畜生尚且如此,人呢?
    可若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怀有万分孝心,又能往何处托付?
    刘凌早早丧母,母亲给他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一道目光、一双柔软的手掌、一声声温柔的轻唤……
    可刘凌却能肯定,自己愿意为了这些仅存的印象付出一切。
    魏国公夫人为了窦太嫔愿意行刺皇帝;窦太嫔为了得到魏国公夫人的消息宁愿教他不外传的武艺……
    就在他以为宫中已经没有什么亲情的时候,却又让他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幕。
    多么讽刺啊!
    冷宫外有人拥有亲人却不在乎,冷宫里有人想要求却求之不得。
    “你怎么又皱着眉头?想太多担心掉头发。”
    在竹林里和宫人采集竹笋的薛太妃见刘凌来了,连忙抛下手中的锄子,几步走过去,将梦游一般的刘凌拉了过来,用手指抻开他的额头。
    刘凌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竹林里,才明白过来自己恍恍惚惚之下,竟习惯性地来了绿卿阁。
    看着面前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薛太妃,刘凌不知为何鼻腔一酸,撒娇地扑到薛太妃怀里,抽抽泣泣地不愿意再抬起头来了。
    “怎么了?昨天出了什么事吗?你父皇还是袁贵妃吓到你了?”
    薛太妃摸着刘凌柔软的头发,有些诧异地看着怀中的孩子:“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发生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薛太妃冷静的声音让刘凌渐渐安定下来,但大概是因为薛太妃的怀抱太温暖,亦或者这样的情况实在少见,刘凌竟有些眷恋的不愿起来,声音闷闷地解释着自己失态的原因:
    “魏国公夫人死了。”
    “谁?”
    太久没接触到外面的事,薛太妃一时有些迷茫。
    “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母亲。我刚刚从泰光阁回来。”
    薛太妃这才明白过来,倒抽了一口凉气。
    “死了?死在宫里?”
    “是……”
    刘凌想到昨天发生的所有事,委屈的情绪越来越重,已经渐渐收住的抽泣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呜呜呜,魏国公夫人死了,刘赖子也死了。皇后被废了,父皇抢了我的软轿给了贵妃娘娘,大哥被关进中宫了,二哥在观里,父皇说我‘成何体统’,还用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我……呜啊啊啊啊啊!”
    刘凌心中的苦闷和委屈被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出来。
    “慢慢说,慢慢说……”
    薛太妃听得模模糊糊,把刘凌从怀中拉出来,牵着他的小手往绿卿阁里带去。
    一个时辰后。
    “……事情就是这样。”
    刘凌红着鼻子扁着嘴,他从头到尾是边哭边说完的。
    在麟德殿只顾着害怕和紧张,还要绷紧精神做戏,根本没时间想委屈不委屈,这时候心神一放松下来,立刻有了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薛太妃也算是放了心。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受到了这么多不堪的对待,若是刘凌还能一副乖巧冷静的样子,那他就不是有潜力的孩子,而是麻木不仁的怪物,又或者是已经快要疯掉的前兆。
    “魏国公夫人元氏昔年曾经随夫从军,是一位性格光明磊落的夫人。”薛太妃似乎对代国许多士族都极为熟悉。
    “魏国公为世子时,性格颇为懦弱,当年窦家老太君让他娶了元氏,就是冲了她泼辣能干的性子,又是同为将门出身。只可惜她一直无子,只得了个女儿,便是窦太嫔。”
    “出了那种事,魏国公家还能站着,窦家在军中威望果然让人忌惮,这下刘未找到机会了,他也是能忍……”
    薛太妃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也是因为窦家妻妾争得厉害,大概魏国公一死,她拼着自己死了,也要拉全府下水。这位国公夫人是刚烈的脾气,不想她打下来的家业留给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
    薛太妃叹了口气。
    “窦太嫔其实以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原本可以过的很好的,京中许多人家的女孩都羡慕。选妃的那段日子,国公夫人正好挥剑砍断了魏国公爱妾的一条手臂。这个爱妾,又是魏国公庶长子的生母。”
    刘凌听到魏国公夫人以前居然这么“凶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窦家那位老太君,后来就做主让窦银屏入了宫,呃,窦银屏就是窦太嫔。这是公府老太君对国公夫人的警告,却葬送了窦太嫔一生的幸福。”
    薛太妃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些过去了,脸上满是追忆之色,语气中也多有感慨和同情。
    刘凌根本没接触过“宅斗”,对这些听得一知半解,两眼几乎放直。
    “也是,我和你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薛太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窦太嫔一定很伤心,她在家中是国公夫人一手带大的,脾气也像她。昔日在京中时,许多公子都躲着她走。若不是国公夫人护短,养不出这样的脾气。”
    ‘谁的母亲死了会不伤心呢?’
    刘凌垂下头去,玩弄自己的衣角。
    薛太妃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定定地发起了呆。
    ‘薛太妃这么傲的脾气,薛太妃的母亲应该也很护短吧?什么样的老夫人能养出薛太妃这样的脾气呢?’
    刘凌心中突然升起了好奇。
    鬼使神差的,刘凌突然脱口而出:
    “薛太妃您的娘亲还在吗?下次宫宴,我想办法找找看!”
    听到刘凌的话,薛太妃的身子突然一震。整个身子也无力地软了下来,全靠撑着桌沿勉力支持自己不倒下去。
    “薛太妃,您怎么了!”
    刘凌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她身前搀扶。
    “没事……”
    她虚弱地摆了摆手。
    刘凌依旧担心地凝望着她。
    “刘凌,你不必去费心打听我的母亲。”
    薛太妃摸了摸刘凌的头顶。
    “我薛家满门,十几年前就已经没有人了。”
    “啊?薛太妃,对不起,我不知道……”
    薛太妃闭了闭眼,似乎是不堪重负一般,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
    刘凌也只能噤了口。
    屋子里原本伺候着的如意和另外一个宦官满脸担忧的神色,一个有些埋怨地看向刘凌,一个径直到后面去泡茶了。
    竹叶制成的茶水被送上来后,如意总算是找到了可以说话的契机,将竹叶茶放在两人面前,笑着暖场:“三殿下从外面进来,又哭过,还是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太妃,您刚才着了风,最好也喝一点。”
    “薛太妃,我年纪小,有许多事您不跟我说是正常的。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刘凌看向薛太妃,并没有选择喝茶。
    如意是好意,但他不想逃避。
    “魏国公夫人死时,旁边的侍卫说,若是我能早点告诉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消息,也许她就不会做这种事。她是以为窦太嫔死了,才愤而出手的。”
    刘凌的小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慎重之色。
    “为什么静安宫里的太妃太嫔都不能出去?皇祖父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静安宫里那么多太妃太嫔、还有像王宝林、桑昭仪那样的低位太妃,家人到底知不知道她们的生死?”
    刘凌眼中满是悲哀之色。“事情发生之前,我听贵妃娘娘的意思,似乎每年都有诰命夫人请求她们能见冷宫里的亲人一面,却从来没有被同意过。就连皇后都为此受了训斥……”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帮帮她们。我现在还小,但我会慢慢长大的,一年宫宴不成,还有两年宫宴、三年宫宴,总有办法把消息传出去……”
    “你想的太简单了!命妇哪里那么容易和皇子接触!何况袁贵妃有孕,你还能过几年好日子都未可知!”
    薛太妃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般摇头:“你若没忍住和命妇们接触,袁贵妃只会认为你另有预谋……”
    “如果我注定要死,那我死之前也该做些有用的事!如果我只会装聋作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第二个魏国公夫人、第三个魏国公夫人死在我面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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