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早已说好,这次无论谁的文章入了卫家兄弟的眼,都是那人应得的,其他人不会怨恨嫉妒。只是萧生远远的看自己的同伴们走到卫府前,却见他们未与卫府的侍从说上几句话就纷纷露出了沮丧的神情。
    萧生没敢上前,待他们离开这里回亲仁坊的时候,才一溜小跑跑到卫府门前请教门口的侍从,“敢问……”
    未等他问出口,侍从已经将刚刚说给那些举子们听的话又说了一遍给他,“二郎受陇西郡王之邀在王府小住,三郎也早已搬出府邸,不知去向。”
    在来此之前,大家都没有想过这兄弟二人竟然都不在家。可是卫钰现在正在王府小住,卫瑕更是连卫府的人都不知其所踪。实在是不巧!
    无法,萧生也只能暂且回到邸舍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先找个住处。这邸舍是别人租住的,他为了省下一点点盘缠,只准备找个道观收留自己住上几日。当然,长安城内的大道观他是不敢想了,只能去郊外的小道观试试自己的运气,待到将来高中之时再报答那道观的主人好了。
    正月里风雪交加,他抱着自己的行囊一步一步踩着积雪向城外走去。
    *
    引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用上“瑞炭”这种东西。
    说起来,这还是托卫瑕的福。两个月之前,卫瑕与哥哥卫钰长谈了一次,尽管谁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可是自那之后,这两人就陷入了一个僵局,他们不再亲密无间,甚至很少交谈。再后来,卫瑕又与卫甯吵了一架,吵完之后扭头便搬出了卫府。
    离开家之后,他没有另行买一处府邸居住,也没去投奔源伊澄或青玄先生,反而敲响了这间道观的大门。
    也多亏他住在这里,正犯愁如何过冬的引商在看到那一筐筐瑞炭之后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瑞炭,长尺余,坚硬如铁,燃于炉中,每条可烧十日,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不可近。这可是帝王贵族才能用得上的东西!
    比起时时担心自己会被冻死或饿死的往年,今年的冬天是引商打从出生以来过得最安稳的冬日。只是她暂时收留卫瑕容易,想帮对方解开心结却难上加难。
    她不是卫瑕,也从未有过相似的经历,如何感同身受?
    每每看到对方又披着那件狐裘坐在神像边沉思的时候,她就会跟着在心底叹一声气,然后悄悄使了一个眼神给华鸢,无言的问他这个时候该如何做。
    同为男人,华鸢好歹比她更能明白卫瑕此时的心境。
    可是将道观所有被子全部裹在身上的华鸢却懒得挪动一步,瞥见她的眼神之后,他也只是懒洋洋的斜眼看了看卫瑕,心里寻思了半天,最后才拖长了声音开口,“我之前也有个师兄……”
    屋子里就他们几个人,剩下两个都没搭话,卫瑕只能认为对方这是在与他说话,于是礼貌的转过身,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华鸢倒也没吊着大家的胃口,很快接着说道,“我那个师兄,也可以说是我的兄长,我们相处的日子比你们所想的还要久得多。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出众的那个,没有任何人及得上他。若说我输给任何人都会不甘心,输给他却只有无可奈何,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要强过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心上人也倾慕于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了,面上的表情仍像是往常那样似笑非笑的,好像自己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
    引商有些不甘心,非要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任她如何追问都不肯继续说。就在这时,道观的大门突然被叩响。
    “叩叩叩!”
    在这风雪交加的时候过来敲门,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客人。引商带着困惑和警惕过去问了声,“何事?”
    接着便听到了门外之人借宿的请求。
    这样寒冷的天气,若是任由这路人在外过夜,恐怕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收获一具尸骨。好歹这道观里还有其他三个男人,又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引商便放心的打开门放这人走了进来。
    萧生见开门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连忙道了声谢,扑扑身上和行囊上的雪,这才打量了一眼这间小得出奇的道观。可这一看却又觉得奇怪,明明是个简陋至此的地方,这道观里的道士却一个比一个样貌出众,有两个还像是贵族出身的世家子弟,着实让人啧啧感叹。
    引商等人本就在闲聊,如今来了个外人,话头也就自然而然的引到了这人身上。当他们问起萧生来长安城是做什么来的,萧生如实答了,还顺口将自己对同伴说过的那句话又对眼前的陌生人们说了一遍,“任那兄弟二人名声在外,某若是去向这样两个乳臭小儿求教,卑颜屈膝何等耻辱!”,另外还多加了一句,“依某看来,那兄弟二人也不过是因权势得来的虚名罢了!”
    说话时,他满脸都带着不屑,像是那些愤世嫉俗的文人在批判着什么腐朽不堪之事一样。
    引商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卫瑕。
    “咳。”卫瑕轻咳了一声,面上略有些尴尬,但是也并未将眼前这人所说的话放在心上,反倒主动问起萧生这次赶考准备的如何。
    见有人与自己说起这个,萧生自是将多年以来寒窗苦读的经历都说了一遍,最后又颇为感慨的连连叹气,“某苦学多年,只为今朝赴考,诗赋文章皆不在话下,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叹气叹得更是重了一些。
    引商也就是顺口问了一句他为何可惜,没想到对方犹豫了片刻,竟然真的如实与她说了。
    也许往往是在面对素不相识的人的时候更容易开口,多年以来萧生都未敢说出自己这唯一的短处,在同伴面前更是只字未提,今日在这间破烂的道观里,坐在炭炉前取暖的他倒是憋不住将实情说了出来。
    三次赴考未中,全因为他的字!
    这种事也有些羞于提起,毕竟寒窗苦读了那么多年,竟然连字都写不好,叫他如何开口?可是任他如何苦练,到最后都写不出一手好字,以至于别人四处投献诗文的时候,他都不敢将自己的诗册投献出去,生怕别人连翻看都不愿。
    刚好道观里还有卫瑕带过来的纸笔,引商拿了几张出来,萧生便以引商之名写下了宋玉的名句“引商刻羽,杂以流徽。”
    几人围上去一看,那字果然扭扭歪歪不甚端正。
    卫瑕不动声色的拿起笔,在这一行字下面又写了相同的内容。他的字秀气飘逸,自成一派,与萧生的放在一起,相较之下自是天差地别。
    引商倒是能隐约猜出他的用意,想来这个人并未嫌弃萧生那洋洋自得的模样,而且觉得对方能够勇于承认自己的短处还算有救,便特意做出这个举动,让对方心甘情愿的求教。
    可是萧生全然不知自己面前摆着的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还在装模作样的打量着卫瑕这字,竟似是想要开口挑剔。他本就自负,虽然能坦诚自己的短处,但却不认为寻常人里有强过自己的,何况是在这简陋的道观里。
    引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未等他开口便夺过纸笔在纸上写了同样的一句话。她的字是师父亲自教的,没有一般女儿家的娟秀,反倒写得一手好草书,字势一笔呵成、连绵环绕。虽比不上卫瑕的,但是也未输多少。
    这下子,不要说萧生,就连卫瑕都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情。可是紧接着引商就招呼天灵过来,竟让天灵执笔又写了一遍。相比之下,天灵的字纤细秀丽,笔笔精致,实在是不像他写出来的东西。
    其实天灵很会写字这一点,引商还是半年前才知道的,当时她的神情就与其他人现在的神情一样,连眼睛都快瞪了出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
    道观里也就只剩下华鸢一人,他本不想理会这无趣的事情,待瞥见卫瑕好奇的向这边望过来,这才不情不愿的挪了几步,几乎是蹭到了几人身边,然后拿起笔随随便便写了那行字上去,说是写,几乎可以称得上划拉了几下罢了。但那字笔迹劲瘦、笔法洒脱,折笔处又锋芒尽显,如割金断玉,笔笔苍劲,近乎尖锐。
    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面前的萧生。
    ☆、第53章
    收留萧生住下的那一晚,谁也没再理会他,只等着他自己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差距。
    身为一个文人,卫瑕反倒对引商的字很感兴趣。以他个人的偏好来说,天灵的字太过纤细,华鸢的字太过尖锐,相较之下,他更喜欢草书的狂放洒脱,甚至为此虚心求教。
    引商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哪敢指点他几句,何况两人的字本不是一派,便只能与他谈起了古时有名的书画大家。这一说,不免就提到了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魏晋风度,哪怕如今乌衣巷已成废墟,当年的王谢子弟仍然让人憧憬。像是卫瑕这样偏好魏晋诗词的文人,大概多少都会遗憾自己未生在那个年代。
    两人颇为感慨的说了很久,期间华鸢一直倒在旁边打哈欠,后来干脆裹着被子在地上睡着了,引商看到之后顺手帮他拉了拉被子,结果他倒是一下子惊醒了,还迷茫的看着这两人,似乎在质疑他们为什么还在聊这些无趣的事情。
    “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即便睡眼惺忪,他还是在引商转过身想对他说话的时候眼尖的瞥见了对方身上挂着的那个巴掌大的铜镜,这东西一直被她藏得很严,今日才不小心露了出来。
    引商的神情果然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实情。
    自从那日吴救将这东西送给她之后,她就很少在长安城见到对方了,倒是陆续见到了几个不同的阴差,她不敢贸然上前搭话,只能在私下里暗自琢磨这件事。只是越琢磨便越觉得这事情简直荒谬。
    她大概是疯了吧,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己当日听见的话是——“北帝以此镜为寿礼,恭贺小娘子生辰,还望小娘子笑纳。”
    北帝?莫不是北阴酆都大帝?
    太荒谬了。
    正因为自己还算是个神志清醒的人,引商觉得自己当日一定是听错了,又或许是那个吴救又戏耍了她一番。
    可是拿这种好东西只为了耍弄她一番也太不合常理了,她实在是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何好处可图。
    面对华鸢好奇的目光,她只能随口答道,“相识之人送来的生辰之礼。”
    “生辰?”华鸢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她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无疑又勾起了引商的另一个困惑,她同样迷茫的说道,“我的生辰是九月初九。”
    话音刚落,华鸢就突然蹦出来一句,“真巧。”
    引商不解的看向他,紧接着就听他一脸笑容的回答,“我也是九月初九生。”
    这倒是真的巧了。引商的面上没有露出多么惊讶的神情,但是心底里却也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华鸢并不知道她本该姓姜,可是她自己清楚。同姓又同月同日生的两人这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能说不巧?
    可是话说回来,甭管送礼的人到底是不是北帝,她仍然不明白那人为什么会拖了将近两个月才将寿礼送她,难道那人不清楚她到底是哪一日生的吗?还是说,另有深意?
    她将这困惑随口说给了卫瑕,本想听听聪明的人如何看待这件事。结果抢先回答的反倒成了华鸢,他整个人都缩在棉被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声音闷闷的,“说不定是送礼的人遇到事情耽搁了呢。”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引商点点头,也不去想这件听起来很荒谬的事情了。这镜子既然丢不得,她便继续带在身边,只求诸位神佛不要为难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因着天气寒冷,几人一起挤在正屋过了夜,待到翌日醒来,引商第一眼就看到了正拿着那张纸仔细研究着的萧生,任那寒风刺骨,对方似也丝毫不在意,只在专心致志的想着如何将自己那一笔字练好。
    难得他的脸上没有那洋洋自得的神情了,似乎也已经不敢再看轻这间道观里住着的人,引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去准备早饭。
    自从卫瑕住进道观之后,几人的生活比从前宽裕了不少,起码不用为每日的吃食犯愁。可是这样过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准哪一日卫瑕便要离开,何况就算他不离开,他身上的钱财也是所剩无几。
    多年以来,卫瑕为官时所得俸禄和其他途径得来的钱财,尽皆入了卫家的钱库。卫家的家底虽然殷实,可是全由当家人卫甯做主。如今卫甯想要逼迫三弟归家,虽不能用强硬的手段,但是若在卫瑕之前最瞧不起的钱财上做文章,哪怕是卫瑕这样的人,也要为生计所困。
    引商在收留卫瑕之日便承诺若是对方不愿离开,她绝不会强迫他改变想法。如今大家都为生计所困,卫瑕却丝毫没有妥协归家的意思,同样,引商说会收留他便也会收留他到底。
    匆匆吃过早饭,收拾好东西,除了卫瑕之外的几人都准备进城里一趟。引商等人是为了帮一个大户人家驱鬼,萧生则是拜别他们进城去见自己的一同赶考的同伴们。
    等进了长安城之后,引商三人在那户人家装模作样的驱了一遍鬼,还未等拿出最有用的黑狗血来,便眼看着一个不认识的阴差突然出现将那小鬼带走,这下子倒好,引商伸手要钱的动作做的更加心安理得了一些。
    拿了钱走人,回去的路上,引商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帮自己捉过鬼的管梨,那时他甚至没打声招呼就突然离开,她却因为对方乃是狐妖而不敢开口过问此事,直到今天才问起华鸢。
    华鸢的反应倒是很平淡,“他在凡间经历过一些事情,重回故地难免伤心。”
    世间万千生灵皆有情,引商很早就清楚这一点,听过之后便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问下去了。
    这一次驱鬼的人家住在亲仁坊里,说巧不巧,三人离开的时候刚好撞见了站在卫府门口的卫钰。
    多日未见,卫钰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一大圈,本就削瘦的下颌现在看起来近乎尖削,眼神间的忧虑藏都藏不住。
    他是为了谁而忧愁,不用想都知道。
    见对方向这边看过来,引商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告诉他卫瑕过得也不轻松,就见另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卫府走出——左金吾卫大将军李瑾。
    比起卫钰来,引商对李瑾其人更不熟悉,本打算少说几句话便离开,谁知李瑾远远睇了他们一眼,竟径直走了过来,张口便问道,“卫三是不是与你们同住?”
    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的,引商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也不敢乱说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他实情,毕竟卫瑕住在道观早已不是秘密。
    而李瑾在听完她的话之后没有露出了然的神色也并未惊讶,只是不容他们反驳的提出,“带我去见他。”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卫钰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便想阻止他过去,可是李瑾心意已定,执意想要见卫瑕一面,不见到便不肯罢休。
    引商不知现在这算是什么情形,默默的与华鸢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选择顺着这位大将军的意思来做。
    街上风雪交加,加上卫钰与李瑾,三人行变成了五人行,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在路过崇仁坊的时候,卫钰突然提出要进去逛逛,并且美其名曰想要在科考之前寻到有才之人向主考官举荐。
    这是个好借口,李瑾明知对方是不想自己去见卫瑕,却也拗不过他,只能陪他过去。至于引商他们几个,人微言轻,自没有说话的余地。
    五人专挑赶考举子聚集的地方闲逛,待走到一间酒肆的时候,天灵眼尖的看到萧生也在,刚想伸手招呼对方,却很快的被引商捂住了嘴。
    真是个傻子,要是被那个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发现了,岂不是又要多招惹一个麻烦。
    万幸的是,正在与其他举子们专心讨论着什么的萧生并未留意到他们几人,相反,崇仁坊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那间酒肆涌去。卫钰好奇,随手拉住一个询问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便听那人说酒肆里赶考的举子们正在比试。
    文人能如何比试较量,不过是比文采。只是如今正值科考,私下里比什么文章诗词都无用,所以今日这些举子们聚在一起比得正是萧生的弱处——书法。
    几人也走到人群之中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些举子中书法最好的是一个年轻人,虽是年少,却写的一手好行书,笔力遒劲,旁边叫好之声不断,有甚者还吹捧其行书堪比东晋王右军。
    媲美王羲之?
    这话说得就实在是太过自大了一些,众人都纷纷看向那个年轻人,本想听他谦虚几句,却见对方笑而不语,神情间竟似默认了那句话。
    这下子除了那少年的同伴之外,其他人都神色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可是真要站出来一个人去挫挫他的锐气,却又自认比不过对方的行书。就连卫钰都思量了片刻,毕竟行书并不是他所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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