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一顿,阮宜爱手持巾帕,愈哭愈痛,断断续续道:“自打嵇庭告了御状,妾便犯了病,不得已缠绵病榻。四郎不是同妾说了么,说不曾追究爹娘的罪过,便连爹的那些流言蜚语都压了下去……怎地同二娘讲的,截然相反……”
    傅辛不慌不忙,只帮她暖着冰凉的小手儿,徐徐说道:“既然两人说得全然不同,那定然是有一人扯了谎。你我二人,夫妻十载,向来琴瑟调和,如胶似漆,人人歆羡,传为佳话。国公府之于我,亦是恩山义海,粉身难报。我若是当着你的面,满口谎言,欺瞒于你,背着你的面,干出那等惨无人理,负恩昧良之事,旁人若是知晓,该如何看我这个官家?”
    阮宜爱但垂着眸,并不抬头看他,卷翘的睫羽上尚还挂着露水般的泪珠儿,口中则嘤嘤泣道:“可二娘与奴奴姐妹情深,她也断然不会开这般玩笑。她说得甚是恳切,奴奴想不出她为何要这般行事……”
    傅辛惋叹一声,蹙眉道:“爱爱养病已久,有所不知。二娘一直以来郁结于心,近来颇有些发狂之兆,整日里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于汴京中早不是秘闻。她倒也不是存心挑拨,你莫要怪罪于她……”男人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她害的病,比爱爱还要重上许多呢。”
    阮宜爱倚坐在傅辛膝上,默然许久,不言不语,只不住抽泣着,半句话儿也不说。傅辛身材高大,而阮宜爱却矮小得很,远远望着,颇有几分不协调。
    傅辛见她不吭声,心上一凛,怕她不信,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阮宜爱声音软绵,低低说道:“四郎无论说甚话儿,奴奴都是信的,总是信的。妾养病久了,颇有几分无趣,亦对亲眷分外想念。妾求求四郎了,妾想要见上阿娘阿爹一面,还有大哥、小弟。是了,二娘还说从仲奄奄一息,药石无功,约莫也是假的了。只是尽管如此,奴奴心里还是忧惧不已,只惦记着赶紧见上从仲一面……母子连心,哪里有想见不能见的道理,四郎若是心疼奴,便准了奴奴这一回罢……”
    傅辛沉吟片刻,颇为温柔地拢了拢她的长发,轻声道:“自然是心疼的。从仲近些日子,确有些不好,因怕你心绪不稳,病情加重,这才一直拦着爱爱,不让你去看。既然爱爱求了,朕不能不准。”
    阮宜爱蜷在他那算不得温暖的怀里头,只轻轻地唔了一声,又喃喃说道:“四郎得陪妾一同去才好。”
    傅辛稍稍一滞,却是应了声好。
    阮宜爱将苍白的脸儿埋在他怀中,声音仿佛一如平素那般娇嗲,可这脸上,却是一派冰冷,瞳孔里黑幽幽、空洞洞的,若是此时有人见了,必会惊惧不已,活似在人间见了鬼一般可怖。
    这一日清晨,她正腹痛难止之时,流珠便来与她一同用膳。阮宜爱许久未曾见过外人,自然稀罕地很,忙拿了自己爱吃的水果来招待阮氏。她喜食甜食,傅辛这些日子又不停地送来她欢喜的山楂、柿子、石榴、葡萄等物,实是令阮宜爱高兴不已。
    流珠瞧着那些水果,心中一个咯噔,暗骂这傅辛好一番心机,这些水果虽状似投了阮宜爱之所好,实际皆最是伤胃,无一例外。寻常人吃了,或许并无不适,只是阮宜爱因那金刚石粉末之故,患上了现代所说的胃溃疡,若是还继续吃这些东西,迟早如傅从仲一般,由溃疡转为癌症,重症不治,药石无效。
    她默然不语,但强作欢颜,陪着阮宜爱说笑,同她一起用了早膳。饭用过后,瞧着阮宜爱面无人色的脸,流珠终是忍不住,屏退下人,将国公府之惨况一一说与她听。
    听罢之后,阮宜爱愕然变色,目瞪口结,一个字且还未说出,两行泪已潸然而落。虽说娇养了十余载,凡事都懒得过多琢磨,只安心被人护着、宠着、蒙蔽着、欺瞒着,但阮宜爱算不得是个蠢笨之人,她清楚得很——流珠既然敢来说这些,绝不是毫无道理,亦不会是空手而来。
    待流珠拿了阮二郎亲手所写,散发于邻间的讣闻时,阮宜爱一眼见得“不孝男恭、良等,罪孽深重,弗自殒灭……”这开头,便已双腿发软,遽然间瘫坐于软榻间,呼吸渐重,腹中痛感愈烈,直感觉恍然梦醒,如堕入阿鼻地狱,猛火入心,永无出期。
    “姐姐……有何打算?”流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将她搀扶着,柳眉蹙起,徐徐而问。
    阮宜爱顿时哭道:“若非妾当年一心嫁他,如何会引得这许多祸事,实乃自作孽也!只是……只是又有甚法子……既然被他困住,瞒住,便再也逃不脱……”稍稍一顿,她双眼大张,遽然死死钳住流珠的细腕,痛声道:“奴罪孽深重,死期难逃,只盼着奴的孩子们,能安然无恙……到底是他的血脉,他何苦非要逼入死地不可……”
    流珠双眸清亮,见她这般崩溃,连忙安抚道:“姐姐的一双女儿,高仪及那令仪,官家还不至于对她们下手。至于法子,并不是没有,只是似这般生关死劫,非得棋行险招不可,就看姐姐愿不愿意同儿一起赌上一把了……”
    阮宜爱哭得涕泗横流,但见流珠仿佛胜券在握一般,望着她那褐色的清澈眸子,心里的慌乱也稍减几分,口中忙道:“二娘有何法子?”
    流珠缓缓垂眸,平声道:“欲要计成,需得麻痹官家,令他暂且安心。姐姐一会儿便哭哭啼啼地去寻他,说是儿胡言乱语,找他要个解释。无论他说甚话,说儿是疯子也罢,妒恨也好,姐姐只管假作相信,随即找个由头,说是担忧从仲,要他陪姐姐一同去看。”
    稍稍一顿,她低低说道:“从仲的身子,是养不回来的了。让他再看一眼生身父母,也算全了他的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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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陋彼蝉蜕悲埃尘(四)
    阮流珠现下虽以“侍病”为名,住在宫中,外人或言姐妹情深,或言患难见真情,殊不知这不过是个幌子,这阮二娘真正侍奉的人,却是官家。
    眼下傅辛不得已,陪着阮宜爱,去傅从仲处探病,这一去,便直到烟霭沉沉,黄昏时分,也未曾归来。流珠得了闲,面上一派沉静,瞧不出情绪,心里却暗道:等这傅辛一回来,定然十分得意,要同她说到底是自己赌胜。他向来喜欢巧设迷魂阵,打凤牢龙,令人堕其术中,殊不知这一回,也被她算计了个正着。
    关小郎亲侍在傅辛左右,当下伴着流珠的,自然是关小郎的徒弟,小太监周八宝。这小太监长着张小圆脸,清秀可爱,年岁不大,但也煞是机灵,只是入宫不久,到底保留着些许孩子般贪玩的脾性。
    他识字不多,流珠左右无事,一边在心中暗自谋划着助阮宜爱出宫的事宜,一边闲闲地指教着周八宝,迫着他将不认识的字写上好几遍。小太监也不叫苦,反倒欢喜道:“能令二娘子指教于奴,实是奴的福气。”
    两人正说着话儿,便听得殿外一阵嘈杂脚步声愈行愈近。流珠娥眉轻挑,却并不因此而有所动作,状似专心致志地教着周八宝习字,八宝却颇有些紧张,连忙站起了身子,在旁小心侍奉。
    不多时,流珠便听得一个低沉而颇有威仪的声音自耳后响起。男人屏退仆侍,随即紧紧环着流珠的玲珑腰身,头埋在她颈间,未曾来得及刮去的胡茬一下接着一下,刺着流珠白嫩的颈子,令流珠颇感不适。
    流珠有些不耐,蹙了蹙眉,随即温声道:“陛下怎么跟狗似的这么蹭人?”说着,她轻轻抬臂,便去推男人的脸。
    官家沉沉笑了两声,反擒住她的小手,随即默然半晌,唇贴着她耳畔,喃喃道:“婢子说,从仲吊着一口气,只盼着再见父母一面。此番朕和爱爱一去,他甚是高兴,强撑病体,非要为我二人作一幅画像。朕见他说话都吃力,便连忙推却,叫他只给宜爱画便是。这画才画了一半,从仲便吐了口血……”
    顿了一顿,他声音微哑,续道:“急急召来御医,却是什么用也抵不上了。”
    月痕金缕凉。寂寂宫中,他便这么拥着她,也未曾再多言一句。流珠心里清楚,从仲怕是病去了。少时过后,她指了指鲁元送来的那樽男女同身的莲华性妙菩萨,凝声道:
    “官家不信佛,那便不必上香了,且点一支红烛罢。儿听说,阴间路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若是阳间亲人能为离去之人多点些红烛,那路便能亮上一些,那人便不会被魑魅魍魉引到邪路,自会安安稳稳地投胎。”
    傅辛闻言,眉头微挑,半晌过后,到底还是召了关小郎,教他捧着雕鸾纹龙的十三枝灯盘来。稍稍犹豫之后,官家在那灯盘上一一点上烛火,随即噤声不语,凝视了那分外光亮的烛焰好一阵子,这才回过身来,对着流珠温声道:“至于那赌,二娘到底还是输了。”
    勾了勾唇,男人眯起眼来,又沉声道:“朕会教御医给你开出方子,好生调养身体。你的性子,朕是知晓的,非得看着你喝下汤药不可,所以二娘也不必再苦费心思了,你躲不过,避不开,给朕老实受着。”
    流珠没吭声,只倚坐在软榻上,将漆案上装着瓜子儿的小盘拉得近了些,旁若无人地磕起了瓜子儿。傅辛听着这颇有些烦人的声响,却也未曾出言指责,也跟着坐在软榻上,倚在小案另一侧,手持奏章,兀自批阅起来。
    流珠偏要惹他不自在。她自是清楚,傅辛渴了她许久,只盼着能光明正大地娶了她,一偿夙愿,仿佛只要娶了她,便能证明多年来的压抑、隐忍、迫不得已都不是白受的似的。眼下她任性一点儿,反倒能令他安心,他也不会因为这些事儿便如何处置她。
    嗑瓜子儿还不够,这小娘子偏不安分,又开始唱起了小曲儿。她偏不唱春花秋月那般的小调儿,唱的是“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扰得傅辛耳根不得清净。但男人却只淡淡然撇了她一眼,复又将视线移回了奏章之上,时不时手持朱笔,蹙眉而写。
    过了会儿,阮氏一笑,又道:“这奏章积得如小山一般,官家实是辛苦,儿也着实想替官家分忧。不若让儿协理官家,批阅奏章罢?”
    傅辛闻言,眯起眼来,倏然间阖上章折,沉声道:“近来在床笫间,不曾使过厉害手段,反令小娘子愈发骄纵了。民间百姓有句俗话,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确乎有理。”
    流珠冷哼一声,便不再干扰他,而这官家素来自诩勤勉,若是不将奏章批完,是绝不肯就寝的,倒也不曾果真动手,复又打开了奏章,目不转睛地批阅起来。
    流珠躺在一旁,怔怔地凝视着那樽莲华性妙菩萨,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暗念道:佛家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若是这报应来得太晚,那好人受过的罪孽又该如何算?佛家由此而引入了前世今生的说法,可是无论怎么想,这说法也难以令她信服。前世是一回事,今生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又如何知道?
    思及此处,流珠转而又念起徐子期来,想他临行之前,几番细细叮嘱,分明是个肌肉结实的男人,可在她面前,偏生又有几分无赖的孩子气,实是可爱。这般一对比,愈发觉得眼前这个佛口蛇心的狠毒男人面目可憎。
    便是此时,关小郎忽地从外面匆忙走入,奉上了一封自边关快马加鞭寄来的密报。流珠一听,遽然坐起身来,傅辛淡淡然瞥了眼她,将信展了开来。读罢之后,男人神色未变,只飞笔回了封信,交由关小郎之手。
    待关小郎走后,傅辛也不说话,流珠不由暗自生恼,知是他故意钓着自己,这才不言不语。她阖了阖眼儿,温声道:“官家也不必逗弄儿了,却也不知边关又出了甚要紧事?瞧着倒不似是战报。”
    傅辛因奋笔疾书之故,手腕微微有些发酸,此时听起流珠开口询问,官家眯起眼睛来,搁下御笔,但道:“二娘讨好下朕,朕便告诉二娘。”
    流珠自是不肯,官家最爱看她那副不情不愿的倔模样,借着这个机会,好生逗了她一会儿,半晌过后才环着她在怀,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死了个人罢了。不足轻重。”
    流珠闻言,蹙起眉来,倏然伸出手来,将那密报夺了过来。展开之后,流珠瞧着那熟悉的字迹,心上一松,知道这信既然是徐子期写的,那所谓死的人便必不会是徐子期。再接着往下一看,流珠不由愕然变色,却也知道这是傅辛早安排好的,怔怔地拿了会儿信,便放了下去,也未再多说什么。
    死的人,是阮家大哥儿,阮恭臣。傅辛早就交待了徐子期,打从阮恭臣入了徐子期麾下开始,这便注定是个此路不通的死局。这男人参军没多久,便被徐子期依据官家之言,陷害其杀害城中百姓,引得民怨四起。这罪名一经定下,没多久便行了刑。
    傅辛定定地观察着流珠的脸色,见她未曾心痛,也未曾因此畅快开颜,只缓缓说道:“徐小将军治军甚严,于神枪营中定下十七条禁律,号称‘五十四斩’。其之九条言曰:所到之地,凌虐其民,此谓奸军,犯者斩之。阮恭臣犯的便是这一条。而这徐铁凛,果真是个如朕一般的狠心人物,竟找来了阮钟行刑。做叔叔的,亲手砍了侄儿的脑袋,倒也令人唏嘘——这一条,可不是朕教的。”
    流珠蹙了蹙眉,心中分外不适。
    冯氏及阮镰,因罪发而死,并非旁人诬陷,实乃自取灭亡。而流珠虽不喜阮恭臣,亦对其有些恨意,但是听闻徐子期受君王之令,设了这般毒辣的局,诬陷阮恭臣而死,还令阮钟亲自行刑……再忆起那个仿佛大男孩一般的,在自己面前偶尔还会撒娇的男人,流珠但觉得心上有些发凉。
    这一夜,她睡在傅辛身侧,辗转数番,凝望着菩萨座下那光亮得有些渗人的十三枝红烛,怎地也难以睡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绿纱爱晚晴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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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柳宫花赤焰中(一)
    对于阮恭臣之死,傅辛兀自压下,秘而不宣。可怜阮二及盼姐儿,尚还痴痴地等着大哥归来,殊不知阮大郎早已做了刀下鬼,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盼姐儿原本因为喻喜麟之死,心灰意懒,但幸而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这便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支撑着她在这般凄惨境况下继续苟延残喘,而阮二却还是老样子,终日里以酒浇愁,只可惜愁不能遣,惟能日增。
    隔了段日子后,便是傅从嘉与那名呼蔡姪的世家女花烛洞房之际。儿子成亲,身为父亲的傅辛不能不出席,这一日半下午时,流珠不动声色,但缓缓替他理好衣裳,心里却暗自谋划了起来。
    一来,傅辛必须寸步不离地待在傅从嘉处,二来,出入宫城的贵人必会比往日多上许多,那守城的侍卫检查起来,约莫会比往日松懈许多。更何况她以侍病为名留住宫中,阮宜爱因患病之故,不必再傅从嘉的亲礼上露面,那她阮流珠自然也不必去。
    待傅辛离去之后,流珠便假作无所事事,教起了周八宝识字来。教了一会儿后,她便说要去阮宜爱处看看,周八宝倒也未曾阻拦,毕竟自打傅辛赢了和流珠的赌后,他便觉得阮宜爱对于自己所言已是笃信,果如流珠所料,松懈了不少,也不拦着流珠去看阮宜爱了。姐妹二人往常里见面,还非得在奴婢面前演戏,仿佛果真一个是无可救药的痴情种,一个是疑神疑鬼的人来疯一般。
    及至浣花小苑,远远见得日落未落,彤云之下,碧桃烂漫,杨柳画桥,而那被困锁宫苑之中的娇娇宠后,正萎靡不振地倚在湖心小舟之中。旁边的小太监挖空心思,洋相百出,欲要逗她开颜,可阮宜爱却半分兴致也无,细眉半蹙,眼儿半阖,懒洋洋地玩弄着手中的柳枝儿。
    见流珠来了,阮宜爱招呼着侍从将小舟靠岸,随即便吩咐起了阮二娘,将语气拿捏得与往常无异,说是忽然想吃她曾在这浣花小苑做过的一道菜,烦请她去再做一回。流珠犹豫半晌,点了点头,便依言而行。
    自从阮宜爱病后,浣花小苑内的守卫虽愈发森严,可这小苑内的侍者,却是比从前更为懒散懈怠了。流珠缓步走向后厨,一路上也不过遇着两三个人,且那几人还忙着吃茶戏玩,对着她爱答不理,却不知这正合了流珠的意。
    阮二娘到了后厨,先飞快地做了个菜,随即便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便往另一边的小书阁走去。这间房平日里并不住人,权且当做为皇后储存话本儿的小书阁来用,里面窄小阴暗,四处积灰。入了书阁之后,她小心合上门扇,但放轻脚步,往最里面的书架探去,便见角落处堆着个落了灰尘的箱子,因上面堆着许多书册,故而并不起眼。
    流珠默不作声,但深深吸了口气,随即便自袖中掏出钥匙,先小心搬走其上书册,随即将钥匙插入箱子上的锁孔内,手儿左右轻转几圈后,那箱子便应声而开。长长的箱子里,躺着的恰是具女尸,说来也巧,那女尸的样貌和身材都与阮宜爱颇为相近,便连脖颈处的一点黑痣都一般无二。因这女尸死了不算久,所以尸身的味道还不大,更未曾腐烂,只可惜尸斑已经出现,算是一处不小的破绽。
    流珠屏息凝气,挽起双袖,将女尸搬了出来,摆在两层书架之间,随即又将散落在地的书册全部堆到了箱子里。
    她也顾不上恶心,又在箱子一侧摸了一会儿,果然摸出了个小盒儿来,打开一看,装的正是燃灰及一把巴掌大的小刷子。阮二娘眉眼低垂,手持小刷子,走到那女尸身侧,两手掐住那死者的下巴,迫着其张开口来。紧接着,她便用小刷子沾上燃灰,在这女尸口鼻之中细细涂抹起来。
    当年徐道甫死后,便是因着他口中并无燃灰而断定其是先被杀死,再被放火灼烧的。现如今阮二娘在这女尸口中涂抹燃灰,为的就是这一点。
    待到涂抹妥当之后,她静静地将工具搁放好,揣入怀中,随即用帕子淡淡然地净了净手,这便站起身来,离了书阁,又拿把小锁,小心锁上门扇。
    日落之后,阮二娘竟凭一己之力,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因她在这浣花小苑做饭也并非是头一回,小苑内的仆侍早就对她的手艺之好分外清楚,听闻阮二娘又下了厨,亦知道皇后近来腹痛不适,向来吃不了许多,这些仆侍便都有几分期盼,直盼着能沾沾光,好生打一回牙祭。
    果不其然,这阮宜爱在饭前又犯起了肚痛来。她但举着双箸,望着那满桌菜肴,柳眉蹙了又蹙,持筷动了几下后,便声音软糯地道:“妾着实吃不下了,只是二娘一番辛苦,若是白扔了又实在可惜,你们便分食了罢。只是这道甜酒鱼,实在合妾的胃口,且先放着,待妾有胃口了再接着吃几口。”
    仆侍连忙依言而行,撤了菜肴下去,又令其他婢子分而食之。这阮宜爱精神怏怏地,又道:“许久未曾听二娘给妾念话本子了,二娘不若同妾一起去那小书阁,挑一挑书册罢。有些书册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名字了,但是想看的紧,若是见着书名,必是能认出来的。”
    流珠不动声色,连忙陪着她一同去了小书阁。二人待在阁中,但留着个婢子在外面守着。姐妹两人假模假式地念了会儿话本儿之后,流珠便缓步而出,对着那婢子徐徐说道:“皇后又想吃那甜酒鱼了,你且去端来罢。只是隔得时间久了,皇后食不得凉物,你莫要忘了在灶上重热一回,令那鱼由里及外均是热的。”
    婢子也未曾多想,只依言而做。待她走了之后,流珠便左看右看,随即紧掩门扇,回头问道:“姐姐衣裳可换好了?”
    阮宜爱面上带着泪痕,喃喃道:“换好了。这位小娘子的脖颈处,竟与妾有着一模一样的黑痣,真是苦了二娘一番心思了。”
    流珠抿了抿唇,边帮着那女尸整理着衣裳,边道:“这功劳需得算到公主及另一位贵人身上才是。若非哪人费心找了相像的尸身,若非公主趁着宫人发放份例之际,在锦缎之中混了装着尸身的箱子进来,姐姐如何能脱身?”
    她长长舒了口气,又抬起头来,凝声道:“姐姐快走罢。外面有公主的人接应,出了宫后,一路南下,切莫回头。剩下的,交给儿便是。”
    阮宜爱咬了咬唇,泪儿不断下淌,眼神间多有犹豫。流珠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又催促了几句,这阮宜爱总算是恋恋不舍地动了身。流珠眼瞧着她被鲁元的内应接走,总算安了心,随即定了定神,在这书阁内的几处地方涂抹上方才下厨时剩下的酒,随即一咬牙,将几盏油灯统统拂倒。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大火腾然而起,烧得桌椅书册猎猎作响。流珠却丝毫不得松懈,但扯着那女尸的脸,死死往那烧得最厉害的地方按去,待到火苗差点儿燃着她的衣袖时,这阮二娘才堪堪放手。
    为了将这戏做得真些,她却也不急着逃,先将书架全部推倒,以令救火愈加不易,随即便寻了个火势稍弱的地方,暂且缓一缓神。只是火愈烧愈大,烟雾缭绕,呛得流珠一时间竟有些呼吸不过来。她连忙将备好的湿帕拿了出来,稍稍掩住口鼻,可谁知便是此时,旁边燃着的柜子倏然间朝着她所在之处倒了下来。
    另一边厢,傅从嘉及新妇已过了合卺一步,暂且歇下。宴至尾声,鲁元笑吟吟地走到傅辛身侧,见他还被喋喋不休的几位世家老臣缠得难以脱身,面色隐忍,不由得觉得颇有几分好笑,但敬了他一杯酒,兀自辞去。
    出了此地,上了车架,一掀帘子,鲁元便见车厢一角坐了个犹自啜泣的小娘子,定睛一瞧,正是面色惨淡的阮宜爱。鲁元勾唇一笑,遽然跃上车架,并不多言,但借着酒意,赶了车夫去乘旁的贵人的车架,自己则充当起了车夫来,一甩缰绳,便闻得车轮粼粼而动,翠盖华车朝着宫城之外徐徐驰去。
    宫城的守卫见了,只恭维鲁元潇洒,颇有侠士之风,拦也未拦,便命这车子行了出去。而便是此时,正有些不耐的傅辛听了宫人耳语,说是浣花小苑起了火,皇后及阮二娘都被困在了书阁里,仆从们正从湖里接水忙着灭火,可惜一时间火势却怎地也小不下去。
    傅辛一听,面色一冷,猛地拂开旁边臣子的酒杯。那人被他一撞,登时被杯中酒液浇了满脸,恍惚之间,便见官家踩着官靴,大步而去,瞧着那神色,却也看不出个究竟来。
    出了傅从嘉的居所,傅辛随意拉了匹也不知是谁人的马来,一跃而上,顾不得身后追随的侍从,风驰电掣一般,朝着那浣花小苑赶去。及至小苑内,见宫人哭叫不已,男人面无表情,徐徐登上台阶,冷冷望着那着火的书阁。
    关小郎此时在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连忙拦住官家,道:“会天大风,火势甚炽,奴知官家焦心如焚,可官家万万不得入内!”
    ☆、98|96.95.95.93.91.01
    御柳宫花赤焰中(二)
    流珠缓缓张开眼儿来,却见日光依稀,纤尘于窗楹前上下而舞,四下静寂,而在她身侧,那男人于小案上捧着奏章,因着逆光之故,他的面色隐于一片黑暗之间,着实难以看清。流珠心上一惊,遽然回过神来,直以为在浣花小苑放的那火只是一场幻梦。
    她动了动身子,这才察觉头上隐隐作痛,右臂也疼得不行,这反倒令她松了口气——不是梦,幸好。若无意外,阮宜爱该是真的逃出去了。
    闻得身侧响动,傅辛缓缓搁笔,施施然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会儿,才冷哼一声,沉声道:“二娘倒是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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