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不在状态,听了她的话,自知失言,说:“是。不该分你我。”
    姜一见他还在情绪里,不同他咬文嚼字,也不追问。她懂得沉默的陪伴。
    上菜后,她给他夹菜,接着安静地吃饭。饭后,她主动牵住他的手,两个人往他家的方向走。
    她柔软的手向他粗粝的手掌传递一股暖意,赵正与她十指相扣。风徐徐,吹得树叶发出簌簌声响,时不时有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飘来几个无意义的断句。
    快到小区门口,两个人停在斑马线前,红灯亮的出奇。赵正盯着那红色的圆,说:“我没想过自己能活到今天。”
    姜一惊诧地望向他,夜色照着他的侧脸,刚毅,又有些陌生。
    他对她的目光仿若未觉:“写过不知道多少封遗书,痛觉很久前就失灵了,生、死,早都有觉悟。”
    “可没来得及轮到我,路就断了。”
    红灯转绿,赵正站在原地不动。
    “今天知道走的那个还比我小了四岁,有次训练从三米高跳板跌下来,忍着巨痛照样跑。我今天不停想起这个画面,我在想如果我还在,是不是就保护得了他。”
    姜一握着他的手收紧,她微张这嘴,可找不到话。
    “但我清楚,我帮不了他。帮不了任何人。”他紧绷的脸色像是出现了一个裂口,被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侵蚀。
    姜一站到他身前,扣住他的后颈将他视线从信号灯上拉过来。
    明眸皓齿,她是深潭里一抹摇曳的亮。
    她从手机里调出一首歌,将耳机塞进他耳朵里,于是他听见李宗盛那有些沧桑,又有些顽皮的嗓音唱起《凡人歌》。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她仰头,在歌声里轻吻他的眼角。
    他屈身,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双臂拥住她。
    谁是大树,谁又是浮木?
    谁将我温柔拥抱,谁懂我今生迷惘?
    ☆、第三十七章
    37和平年代
    露台,重新将昨夜那瓶没喝完的麦卡伦拿出来,照旧两只酒杯,一人一边地坐下。
    征用了客厅的蓝牙音响,姜一拉出自己的歌单,将音量调到恰好,打开露台的门,让这低低的背景音能流淌出来。
    赵正静默地眺望着这安宁祥和的城市,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姜一听着音乐,有时跟着低哼两句,有时看看他的侧脸。
    他的难过她安慰不了。她自认是个多灾多难的人,所以更明白有些痛苦无法感同身受,不该自诩理解地告诉对方,你懂得这种苦难。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陪伴。
    她此刻有点意识到赵正过去当的这个兵,是踩在生命线上的兵。
    “把痛苦留给我们,让她自由。”
    “知道失去的必然和死亡的可避免。”
    “允许自己难过和消极。然后,站着,走着,活着。”
    她忽然懂得他为何能说出这些他曾经劝慰她的话,如何知道该怎么做出放弃生命的选择则。她开始猜测是他说出口时是如何沉郁的心境,他过去遇到的是怎样难以想象的生死场景。
    音响里开始播放《doftheworld(世界末日)》,有年数的歌,独特的略带杂质的音乐rdavis空灵的歌声徐徐飘散……
    “shining
    shore
    'wit'doftheworld
    're”
    姜一有时候会循环播放这首歌,一是为旋律,二是这歌词写得实在贴切。
    当一个人绝望的时候,见太阳照常升起,鸟儿照常歌唱,忍不住就想,我的世界末日来了,而你们却不知道吗?
    可人不过是一粒沙,一片叶,姜一总拿这提醒自己,那帮助她跨过了很多的坎。
    姜一倒酒,麦卡伦见了底,她把那点发财酒滴进了赵正杯子里。
    赵正注意到她的动作,表情有些微松动。
    姜一把杯中的酒再度饮尽后起身,问了今晚到他家后的第一句话。“我去拿酒,哪瓶能动?”
    “随你。”
    她闻言从移门的缝里侧身出去,赵正望着她翩然而去,才收回视线。
    姜一将他的酒柜上上下下好好注视了一番,他可真藏了不少好酒。心里有了个主意,姜一便先去厨房翻找柠檬和细盐,准备妥当,她才反身去就酒柜里挑出一瓶普通的龙舌兰。
    赵正在露台等了七八分钟后姜一才回来。一只手拖着小圆盘,上头摆着切成几瓣的柠檬和小碟细盐,另一手拿着两只小酒杯,龙舌兰则被夹在怀里。
    她一样样地摆好东西,把彼此空了的威士忌酒杯推到一边。打开龙舌兰酒瓶,满上,接着捏起小撮盐洒在自己虎口处,冲赵正甩了个眼色,赵正便也伸出手来,任她将盐往他虎口上撒。
    她望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
    于是两人几乎做了同样的动作。拇指和食指握一小杯纯龙舌兰酒,再用无名指和中指夹一片柠檬片。迅速舔一口虎口上的盐巴,接着把酒一饮而尽,再咬一口柠檬片,一气呵成。
    一言不发,连干了三个shots。
    放下酒杯,姜一欲倒第四轮,被赵正阻止。他说:“今天可照顾不了你。”
    姜一挑眉:“刚才那半瓶威士忌我满打满算就喝了一杯。怎么说今天也是我照顾你。”
    赵正思虑了一下,点头:“在理。那我也到此为止吧。”
    姜一连登时拉了老长:“别呀!给我个机会照顾照顾你多好。两个人在一起不就为了相互照应嘛!”
    赵正笑笑,拿了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那我再喝一杯。”他说完,没吃盐也没嘬柠檬,直接一口闷了下去。
    “行了。这下你打算怎么照顾我?”他双眼微微眯起,一副勾人的样子倒真像是有了点醉意。
    姜一凑近了他,仔仔细细地看,最后下了结论:“我判断你还有很好的民事行为能力,不需要我费心。”
    “有没有能力,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的语气冷淡如常,可这话却是不能更邪气了。
    姜一大概猜到他这路数了,既然他愿意化悲愤为别的东西,她自然也是奉陪。
    有时候我们无能为力,那就醉生梦死一把。
    她起身,过去坐到他的腿上,单手勾住他的颈。他黯黑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她的脸孔,她将长发往后拨,视线往下落在他唇上,随即低眉含住。
    她细细勾勒他的唇,舔舐、啃咬,一点点地挑.逗,手在他的身上游走着点火。他的身体在她的柔软下一寸寸坚硬,手有力地将她托起,让她的双腿盘住他的窄腰,他抱着她进到客厅。
    移门在她身后猛力合上,昏暗的光线,她脊背贴着冰凉的玻璃。他的吻狂热近乎粗暴,酒精在他们身上燃烧。情绪和欲.望纠缠得难解难分,他的吻流连蔓延,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或深或浅地作祟。
    他将她放下,她双脚方沾到地面,一条腿便又被他托了起来,架在他手臂上,另一只脚踮着。姜一眸色极深,她口干舌燥,咽了口口水,双臂牢牢环住他。
    “赵正。”她这一声仿佛邀约,柔媚入骨。
    他与她对视,一秒、两秒、三秒,就在她快按捺不住时,被他顷刻填满。
    姜一仰起头,这一刻她忘记呼吸。极不安稳的姿势,却是最安稳的结合。
    赵正比昨夜更强势,姜一全然无法听见播放着的音乐,耳边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从自己喉咙里溢出来的声响。她的心神都被撞得七零八落,她只能攀援着他,像是唯一的支撑。她一遍又一遍低念他的名字,辗转地、动情的、入骨的。
    ……
    从浴室出来,姜一换上了真丝浴袍,大小合适。音乐已经停了,她走到客厅,隔着玻璃见到男人倚着扶栏的背影,他也已洗漱完,换上了居家的衣服。
    姜一在玻璃的这端凝视他,情潮退去,孤独与无助再度追上了他们。她不知道是否要去推开那扇门。
    这样各有所思地过了几分钟,赵正回身灭烟,发现了屋内杵着看自己的姜一。他按掉烟头,打开移门进屋。
    “为什么傻站着?”他问,手指抚摸她的脸颊。
    她抿嘴,须臾,回答:“想不出该和你说些什么。”
    “你不需要说。”他的唇代替手触碰她的眉心眼角,“你在这里就好。”
    “想睡了吗?”她问。
    “好。”他答。
    双人床,姜一侧身关掉床头灯,赵正从身后将她拥住。
    “我那些被人叫做青春的时间都留在了部队里。”他深沉的音色在黑暗中响起,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静静聆听。
    “起初争强好胜,才要去当兵,想证明给别人看,所有训练规矩都凭气性扛下来。后来,真的进了精英部队,才明白最开始的想法多可笑。任务、荣誉,都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训练的苦就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保住别人和自己的命。”
    “我们死,家里人只能收到一张通知书,具体为什么,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有时候全尸也没有一个。家里人说这太苦了。但是当你救到了人,你看到战友为了任务牺牲,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你边上倒下,这些所有的东西让你根本不容多想。”
    “我有太多的事情没做完。”他在她腰上的手不自主地收紧。
    她转身,面对他,手揉着他的耳垂脖颈。
    “你问过我,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一个人。四年前我还是站在生死线上的人,时时战备状态,家人一年都见不到几次。”
    “而且姜一,我救过人命,也放弃过人命,甚至,我亲手夺走过人命。”他语气骤然冰冷起来,“你身处和平年代,能理解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吗?”
    姜一摩挲着他皮肤的手顿住,他抛出了一个姜一从未考虑到的事,他手上沾过血。
    她的沉默让空气里的温暖褪尽,赵正收回摆在她腰间的手,可姜一攥住了他的手臂。
    “可是我的和平年代,是像你这样的人保卫的,不是吗?”她说,“我无知地享受着你们的成果,有什么资格评判?”
    “虽然我当初想搭讪你的时候,没想得太复杂。”姜一有些自嘲的说,“可说真的,到你刚才说话的这一刻,我才确认,遇见你,我真是中了彩票。”
    “我一直觉得老天爷和我有仇,或者是老话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我,于是各种折磨我。讲不定,我觉得,是老天要降你给我,才在前二十五年这么折磨我……”
    “等等。”赵正本听得颇为感动,但突然抓住了个其他的重点,“你今年二十五?”
    “二十六。怎么了?”
    “我比你大七岁?”
    “听你这个语气,是觉得我看上去年纪不止二十六咯?”
    “……”
    “那你以为我多少?二十八?二十九?难不成三十?!”姜一说到最后一个数字几乎要坐起来,被赵正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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