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凝直起身子,往楼下探身望去。
    一楼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园,沿墙种了白玉兰一株,花开似雪,清香若有似无。花园里还设了一张石头圆桌,几个石凳围绕在侧。陆玉凝甚至能够想象,在距今尚不算远的那个年代里,寓居于此的某个文艺界大咖,亦曾于石凳上月下独坐,为国民命运的何去何从,一根接一根地燃烧着尼古丁。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白人男子斜跨着单肩包从楼下轻盈地走过。老外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天天能捡到钱的快活样子。因着某些报纸的大肆渲染,这俗世的弄堂一下子变得风花雪月、2046起来。那些对一切都怀着好奇之心的外籍人士,被忽悠着,三三两两地搬了进来。
    突然之间,好像随随便便从这个弄堂里剔着牙走出去的大叔,都不过是周慕云的另一个分身,更别说穿着宽松改良版旗袍,行走在小巷里的中年阿姨,那不是揣着对周慕云的深情而不得,从而独居终老的苏丽珍又是哪个?
    上海自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将平淡到乏味的过日子,都演绎得风情万种,引人遐想。
    就像雨天玻璃上的那层水雾,迷离了窗子里面真实的世界。
    因此,对于周宁的多情属性,陆玉凝慢慢替她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在这样一个旧时上海“贵族区”出生的女子,耳朵里吹的,都是万花筒一样的海上传说,把日子过成西厢记又有何不可。
    当两人在泰兴路上一间毫无装修可言的小店里,面对面吃着一碗武汉热干面时,陆玉凝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哎哎,把好姐妹的痛苦当成自家的乐子,你还有没有良心啊。”周宁看着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嘴角满是憋不住的笑意的陆玉凝,拿一次性筷子敲了敲碗沿。
    “别呀。破筷子敲碗,这种事情,怎么能是你这种海上名媛会做的事情呢。来来来,放下你的愤怒,先把这碗人间美味,大口大口地消灭掉再说。”陆玉凝收敛了笑容,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我哪点配不上他了?也不看看他自己有什么?票子房子?帮帮忙好伐。”周宁将筷子一扔,忿忿不平的心态使她弃美食于眼前而不顾。
    “有道是,女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陆玉凝也不理会这位怨女的失态之举,“真是无情一身轻啊。没有了情丝缠绕,至少,你就可以像我现在这样,毫无杂念,痛痛快快地吃个热干面了。”
    “你知道吗?无论你是一段崎岖孽缘,还是风流佳话,一旦情字当头,茶不思饭不想,衣带渐宽终不悔,是个人都会‘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不正好吗?自己减肥狠不下心,失恋帮你解决了这个问题。你应该感谢那个‘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分情义’的郎君才是。人家没让你倒找钱,应该都算是仁至义尽了。”陆玉凝噼里啪啦地一番天女散花。
    周宁倒也没被这一番瞎七搭八的绕口令给绕进去,她将自己面前的那份热干面一推,“都给你。你这么会煞风景,小心吃完了这顿,明天的太阳,还见得到见不到,那都难说。我只是替这世上的人可惜,一个好端端的戏剧家的苗子,就因为嘴欠,而提前谢幕了。”
    陆玉凝一笑,“不愧是我陆玉凝的朋友。有股子能占山劫道的女王气象。你说,你要是把这股狠劲儿,用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身上,让他们懂得知难而退,会有今天怨妇般的结局吗?”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说说,你家庭条件摆在那里,用不着像我们一样为了下个季度的房租而揪心。谈谈情,说说爱,也没人敢说你们这是在浪费生命。作为你唯一的穷人朋友,我真是羡慕啊。羡慕得都快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你知道吗,连陪你在这里吃上一碗热干面,我这脑子里都跟沸腾了的热粥一样,还在不停地构思人物台词呢。”
    “那种抓心挠肺,为了仨瓜俩枣奋笔疾书的窝囊样子,我自己都替自己觉得心疼。你看,视感情为奢侈品的本人,看到屡屡失恋,屡屡跑到我这里来诉苦的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在变相地炫耀?”
    “对于谈情说爱,你们可以笃悠悠地白相白相,而我们呢,可能就要认认真真地考虑了又考虑。这就是区别,懂吗?”
    周宁越听,花容越是难看。她伸出手,猛地在陆玉凝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照你的逻辑,阿拉上海女人个个都是十三点(傻子)了?吃饱了泡饭就坐到露天咖啡座上往人家身上抛媚眼?你这也叫地域歧视,懂不啦?”
    陆玉凝捂着遭周宁一阳指暗算的额头,“你这叫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怎么啦?我叫你来,是给我出出气的,不是叫你在这里说风凉话,雪上加霜的。真是要闷掉了。”说完,周宁便要拧开手边的盐汽水,无奈,越是在这种时候,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她左旋右拧地费了半天劲儿,就是打不开瓶盖。把汽水瓶子往陆玉凝面前一推,她蒙住头,趴在桌上嘤嘤地哭起来。
    陆玉凝一面替她拧瓶盖,一面若无其事地说:“这能怪谁呢?明知道眼前是个坑,还要再次跳下去,还跳得那么义无反顾。还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呢,倒是轮到水难为你了。事实再一次证明,男人回过头来再找你的时候,流下的,都是鳄鱼的眼泪。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都拜了同一个师傅。你看啊,他们使的招数,无非就是死缠烂打、低声下气、漫天许诺这三板斧而已。”
    三下两下就拧开了瓶盖的陆玉凝拍拍周宁的香肩,“别嚎了。有这力气,还不如去美琪大戏院唱唱歌剧,多好啊。”
    周宁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不行,你得替我报仇。”
    “怎么报?”陆玉凝夸张地耸耸肩。
    周宁嘟着嘴,“像泼硫酸啦,毁容啦,这些都太惨了,人家可没有这么歹毒。你就给人家想一个稍微温柔点的。”
    陆玉凝假装思考了一下,“有一个挺人性的。不疼也不痒。把那个负心男扒光了衣服,随便绑在淮海中路的哪根电线杆上,再给他额头上贴一对联,‘随意参观、不收门票’,横批‘我活该’。这样一来,恐怕以后啊,是个女的都得绕着他走,看他以后还怎么祸害良家妇女的小感情。”
    说到这里,陆玉凝把头发一撩,冲周宁抛了一个媚眼,“你说,这办法,算不算是温柔啊?”
    周宁狂笑起来,“你说,我……我怎么……怎么跟你这种人成朋友了。”
    陆玉凝深情地回了她一句:“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随即,她又马上问了一句,“今天谁买单?”
    周宁眉头一皱,苦着脸道:“啊?我伤心过度,好像有点失忆了。这世界上,还有买单这种事情吗?”
    陆玉凝朝她甜甜一笑,“为了十块钱的热干面失忆,您可真是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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