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的嘴唇在我面前動著,聲音卻沒傳進耳朵裡。取而代之的,是從腦海中憑空編織出來的文字。
    我不明白她是怎麼辦到的,也不像是刻意為之,之後她再也沒有這麼做了。我那唯獨拿她沒輒的注意力,旋即給懷中暖意吸引過去。
    對我來說,被蕾娜抱著撒嬌是最幸福的事情。
    「哼嗯,姊姊的味道──」
    本該是這樣。
    不知為何,現在的蕾娜抱起來……少了那麼一點感覺。
    起初我以為是神官與勇者的差別,隨著胸口的乖離感越發強烈,才察覺問題出在我身上。
    我,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姊姊。」
    蕾娜從我懷裡探出頭,先是左顧右盼,然後朝我露出靦腆的笑容。
    「那個,嗯……」
    沒有怦然心動。
    「以後有我保護妳,所以……」
    感情與理智之間聳立著一道巨牆,對於蕾娜的情感彷彿夢醒時分。
    「再一次,努力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吧!」
    ──這股感情並非虛偽,而是在某個時間點以前無條件接受她的一切,過了某個時間點的現在則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曾經是編織出美妙藍圖的那對唇,如今看來卻像是自說自話。
    身體本能地抗拒蕾娜的「聲音」,對「文字」的渴求逐漸加重。
    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視野也被濃稠黏熱的黑暗吞噬了。
    不需要視線也能行動自如的身體,讓我在驚訝之餘不由得感到恐怖。
    我就像往常般和蕾娜愉快地談話,步伐穩重地走在她身邊,對躲得遠遠的咪咪卡露出和善的微笑,接受村人特地為我製作的胸口偏緊的布衣──與此同時,也在無垠黑暗中尋找著什麼。
    當純粹的黑被桃金二色所打散,眩目光彩悉數集中於小巧可愛的人形上,化為一名頭戴黑色高腳帽、身穿桃紅色套裝,手持紅白糖果杖的男裝少女。亮麗的金髮與桃色衣裝給人莫名的安定感。
    『初次見面,蕾拉?穆勒。我的名字是堤拉雅安。』
    伴隨著對方的自介而想起這道名字之於我的意義時,既定的事實有如蕾娜的笑容,翻騰於黑空的同時逐漸在斑剝。泉湧而出的概念拼湊出新的文字與聲音,將輕盈飄動的思緒撐鼓起來。透過黏附在情感之上的碎末,我聽見了已故之人的聲音,以及……毛骨悚然尚不足以形容的寒意。
    『我是有原則的人,有原則的人做事不會像壞魔女那樣彆扭。還是妳希望聽我笑一聲呀?』
    初次見面的堤拉雅安發出「嗚嘻嘻」的笑聲,與從碎末採集而來的記憶一致,真實得令我頭暈目眩。
    『看著。』
    光彩奪目的世界。
    『聽著。』
    熟悉的交談聲。
    『去感受。』
    諸多信號交織而成的情慾。
    『去回味。』
    層層堆疊的美麗幻想。
    『現在拉遠。』
    如夢似幻的世界收進小小的沙盒中。
    『再遠。』
    無數個沙盒整齊排列於黑暗裡。
    『再遠一點。』
    繁星似的沙盒之光……
    『感覺到了嗎?』
    靈魂之光……
    『然後,再用力彈飛到邊界之外。』
    黑暗的邊界乃是桃金二色劃出的境界線,穿越之後──便形成現在的我。
    我再也看不見昔日同伴的臉龐,聽不見無聊但不討厭的談話聲,也無法回憶曾經是那麼頻繁的、肉體與精神的結合。
    我是被獨立在沙盒之外的存在。
    邊界之外,再無光輝。
    『外來的勇者,一旦開始歸化為這個世界的居民,情報傳遞就會遭受干擾。但是,原生種的我沒有這個問題,即使遇到干擾波也能以不同的媒介獲取原始情報。妳能看見蕾娜說的話,也是同樣的道理。』
    那麼,我是……
    『妳擁有蕾拉?穆勒某個時間點所具備的所有特質。妳看得見蕾拉?穆勒空有概念而無實感的沙盒全貌。妳能夠理解並對沉浸於本我世界的蕾拉?穆勒感到排斥。』
    我是蕾拉?穆勒──
    『妳是迷走於我體內的信號聚合物,我允許妳將蕾拉?穆勒的特性展現出來,好讓妳操控這具尚未死透的肉體。』
    不對。
    『自己的遺願自己去圓吧!』
    我只是……
    『嗚嘻嘻嘻嘻嘻!』
    蕾拉的碎片。
    堤拉雅安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化為煙霧,籠罩住感官的不可思議的黑暗也逐漸退去。
    折枝。
    鴉啼。
    陰空。
    再次映入眼簾的這個世界,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儘管如此,心中卻是無喜也無憂,唯有向前邁進的念頭。
    「姊姊,我先跟大家交代北上的事情,馬上就回來哦!」
    無意識地豎起的大姆指。
    「麵包什麼的根本吃不飽……嗚喵啊啊啊啊!」
    裝飾性微笑。
    「我、我睡了多久!桐真呢!桐真現在怎麼樣了!」
    粗如給予擁抱、細若擦拭口水等動作,皆再也無法掀起情緒。
    在質疑堤拉雅安為何剝奪我的情感之前,腦袋已經接受了這件事。
    到頭來,我只能用置身事外的角度看待自己。
    現在的我,終於能夠理解以往總是掛在嘴邊的無心之言。
    §
    波波蘭西南部共有三座教堂。在蕾娜解放數個村莊並擊潰此處的治安中隊後,桑莫軍獲得了增援,這些教堂則被用做部隊駐紮地。
    「我回來了……呼,剛才真驚險,還好他們的哨兵都是湊數用的笨蛋。」
    「敵人有多少?」
    「看得到的,三十再多一些。我們可以從三個方向……」
    還是讓我來吧──這般說道並喚醒全身裝甲後,我得到了兩道不穩定的目光。
    揉合期待與恐懼的不安感形成再普通不過的擔憂之情,彷彿剛從枝頭飄落的嫩綠若葉。我對一同藏身於森林間的蕾娜與伊朵豎起大姆指,而後索然無味地靠近教堂。
    無需偽裝。
    只管讓身體順從於心。
    就這樣……
    「站住!妳是哪支部隊的!身分查明前不許再踏出一步!」
    我,毫無感覺地來到了教堂大門前。
    眼前是五名迅速備戰的輕裝士兵,屋子兩側有三名慌慌張張地趕至的哨兵,殘留窗戶痕跡的牆壁坑洞內也有兩名慢條斯理地搭起弓的守衛。
    十條性命,能夠撼動我嗎?
    不試試看是不會知道的。
    我輕放握著黑劍的右臂,揚起左臂,對八步外的持劍士兵張開手掌。
    「妳要做什麼!我勸妳最好別輕舉──」
    「究極治癒術。」
    「呃咯……!」
    問話的士兵額頭先是一脹,五官立刻流出鮮血,緊接著整顆頭像是被壓爛的水果般迸裂並濺射出腦漿與血水。他身旁的同伴見狀,比外圍五個看好戲的士兵更快反應過來,當下即在驚恐中達成後撤求援的共識。這四個士兵還沒轉過身,我已蹬向地面、動起輕如鴻毛的右臂,揮動巨大的黑劍將四人攔腰擊斬。
    血肉臟器之於隨軍神官乃家常便飯,用過度的暴力輕易奪走人命尚且過分了點。換成以前的我,或許會悄悄在內心嘮叨著「又不是野蠻的戰士或粗暴的魔法師」吧。
    此時此刻,就連那樣的餘裕也失去了。
    試驗結束。
    排除吧。
    敵人。
    「──嗚哇……真的超有效率耶。」
    「那還用說?因為是我的姊姊啊!」
    一分鐘後,保持警戒態勢跟上來的蕾娜與伊朵開始搜索生還者。雖然那只是白費力氣,思及這麼做能讓她們感到安心些,我並未開口道破。
    在這之後,由蕾娜帶來的兩名武裝村民留守此處,我們留下適量的糧食,繼續往下一座教堂前進。
    即將抵達第二座教堂的路上,蕾娜用拳頭敲打掌心,一副想起好點子似地說道:
    「姊姊!這次行動交給我們吧……!我也想好好表現給……」
    無論是替我擔憂,還是想撫平不安的內心,這兩個孩子都決定用代替我的方式來轉換心情。
    我……並沒有為此感動。
    但是,保護這兩人還是做得到的。
    「別擔心,馬上就會結束的。」
    「等、等一下啦……!姊姊……!」
    只需豎起大姆指、面露淺淺的微笑,就能壓制蕾娜的意志。
    「妳要照顧好蕾娜,回頭再給妳獎賞。」
    「蛤?什麼獎賞……說清楚啦!」
    對於伊朵,用上惡作劇般的魅力展示便可使之屈服。
    之後就是不斷地順水推舟,讓她們充分享受被指引與守護的氛圍,直到三座教堂鎮壓完畢、徹底排除附近敵軍。
    和迅速了結的戰鬥相比,後續處理顯得漫長且無趣。在蕾娜調度民兵團完成佈署的這段時間,唯一有趣的是用手端起伊朵的下巴、作勢要親吻她而激發的羞怯反應。
    「果果果果然是這樣嗎……!獎賞又是親、親親嗎……!」
    既是驚訝又是料中,既是拒絕又是佇足。
    看著矛盾又曖昧的伊朵,我發現一件事。
    要是我再強硬一點──
    「不、不行啦!接吻什麼的……嗚嗚!」
    ──就能破壞掉這個女孩子。
    「小黛也這樣……莉菲也這樣……現在連蕾拉也這樣!」
    將瑟瑟發抖又放棄逃跑的對象關在牆角,我隱約感覺到自己的「什麼」正在滲入對方的身體。
    好比用萬用鑰匙打開一扇又一扇的心門,滲入其中的某物使相處沒多久的人們對我產生了信任感。
    連目睹桐真死狀、差點被我殺死的伊朵也是這樣。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跟著補給隊一同到來的咪咪卡是最好的例子。
    「小伊朵這裡有麵包……嗚喵啊啊啊!」
    眼看滿嘴麵包屑的咪咪卡自個兒靠過來,我順勢放開雙頰泛紅的伊朵,轉身望向瞬間四腳著地並伸直尾巴、一臉恐懼地保護懷中麵包的咪咪卡。
    「嘶──!嘶──!」
    咪咪卡維持令她冷汗直流的警戒動作,直到伊朵拿走那些東缺一角、西少一塊的麵包,她才夾著尾巴飛奔離去。
    「給……給我記住!下次一定會打敗妳溜哦哦哦……!」
    我,從頭到尾都站在原地。
    捉弄伊朵、試著與咪咪卡打好關係,這兩種舉動帶來的情緒波動雖然為零,用來打發時間倒是不錯。相較於在談話間飾演過去的自己,這麼做也能收集到更多的碎末。
    如果一直維持下去,或許就能拼湊出另一塊碎片。
    當累積到足夠的碎片,我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像具模仿著人類的人偶、懷抱飄渺的希望度過黑夜與白晝,也只換來純粹的空虛。
    我就這麼毫無懸念地,迎來桐真復活之日。
    §
    我做了場奇妙的夢。
    比睡意更加濃厚的拉扯感,將意識捲入記憶深處,使我透過不屬於自己的雙眸窺伺著夢中世界。
    無數幅稍縱即逝的風景化為刺耳的聲音,鑽入耳朵的同時亦閃現於腦內。
    『伊比利亞大陸上的兩大國家爆發了全面戰爭,妳的目的就是協助其中一方完成統一偉業!』
    『位於大陸北方的艾克斯王國,以強悍的擲斧兵為主體,是奉行大決戰主義的國家!現任國王為查理曼!』
    『讓我們的敵人在恐懼中死去吧!戰矛舉起來!怒號喊出來!斯皮爾王國軍!前進──!』
    『卡斯提亞的救世主!勇者?西塔魯瑪爾大人抵達前線啦啊啊啊!』
    『喂,我都快死了妳才找到這邊,我看這次就別打了吧……有隙可乘!去死吧!』
    『妳這傢伙!妳這傢伙!妳這傢伙!不管殺幾次都會復活的臭婊子啊啊啊啊!』
    『呼……!呼……!這……這次總會……停戰了吧。怎麼打都贏不了……也輸不了啊……』
    『堤拉雅安!我帶好東西來啦!這隻妖精可是我在北方邊境抓來的!』
    『要升級了哦──要升級了哦──雷貝魯阿普了哦!』
    『誰誰誰是處女啊!雖……雖然技術上來說膜還在沒錯……』
    『卡斯提亞那邊,正因為新的勇者出現而準備開戰呢……妳真的打算這麼做嗎?』
    『繼沃倫大人之後,連巴爾坦大人也被擄走了嗎……!到底是誰在狩獵勇者們……!』
    『阿拉貢!卡斯提亞!萊昂!三地軍力都歸我所有啦!現在開始消滅異教徒、收復失地啦──!』
    『妳們……果然是勇者嗎!來、來人啊!發現叛國勇者跟敵勇者啦!快……咯呃!』
    『堤拉雅安……妳快逃啊……』
    『西塔……!』
    『喂,這裡不是監禁敵勇者的地牢嗎?怎麼會有普通士兵在這?快點處理掉吧!』
    『──還活著嗎?或者說,還死不了嗎?』
    『成對的勇者十分罕見啊。但是兩個人都死不掉的話,無論逃到哪兒都是煉獄。』
    『我的專精能力是,血統製造。』
    『副作用會讓妳們的肉體乃至於人格消滅,而妳們則會成為這個世界的原生物種。』
    『奧瑟雅狄利亞,最初的傑作,妳也想要多幾個妹妹嗎?』
    『那麼就祈禱吧。』
    『只要信仰就能得救啊。』
    高速飛掠的畫面中,隱約可以感覺到堤拉雅安漫不經心地望著我的樣子。彷彿在抗議踏足這些記憶的我,又矛盾地希望有誰來窺伺她的故事──直到最後,她都沒有真正現身。
    醒來時,蕾娜的呼吸宛如枝頭小鳥的微弱鳴叫聲,很是放心地吹拂我的胸口。包覆著兩副赤裸身體的被單不知何時退下了,陽光透過破損的玻璃窗灑向蕾娜的乳房,小豆狀乳頭彷彿晨露般美麗,伴隨呼吸慵懶晃動。
    「呼嗯……姊姊……」
    放輕動作撫摸蕾娜的臉頰,感受著與記憶一致的觸感──無論我多麼小心翼翼,那感覺穿越內心的空洞後終究會化作雲煙消散不見。
    我無法從蕾娜身上感覺到溫暖。
    蕾娜無法從我身上感覺到孤獨。
    明明就在彼此身邊,卻感受不到對方最重要的東西。
    如果這是妳希望我陪妳一同品味的孤寂……那麼,情感頓失就不是單純的使壞了。
    ──堤拉雅安,妳今天也會向誰祈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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