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凶手,不是证据确凿都不愿意认罪,就算证据很多也会试着狡辩,卢栎太熟悉了。
    他冷笑一声站出来,“半个时辰前,西殿夹道,小师傅轻身功夫不是很好?那么利落的空中小翻身,我可没怎么见识过,小师傅何必自谦?”
    弘然猛的回头,眯眼,“是你……”
    卢栎承认的很干脆,“是我。我怀疑你是凶手,试一试你会不会武。”
    现场哗然,众人表情又变,武僧队伍里的弘信甚至失口喊出声,“弘然你会武功?”
    看到弘然表现的不只卢栎一人,赵杼也站出来做证,“我同卢栎一起,看到了弘然会武。若有人不认或不信,试一试便知。”
    这意思就是要动手了。
    弘然脸色绷紧,突然笑了,“便是小僧会武功又如何?小僧不过犯了妄戒,与人隐瞒此事而已,会武就是凶手了么?”
    黄县令一提起弘然名字,王得兴便知,此案凶手已经确定了。他一直跟踪调查本案,所有黄县令知道的信息,他都知道——包括卢栎随时发现的新线索。
    他做仵作多年,推理经验是够的,再加上各种线索,他理不顺案情经过才叫难。
    见卢栎出来与凶手对峙,他哪肯任卢栎专美于前,立刻提高音量,插入话题,“弘然,你还敢否认!”
    “十多日前寺里来了五位香客,你从其言谈举止发现他们是盗墓贼,便如之前数次行动一样,找机会污了他们的饭食,让他们找你讨要,你奉上毒酒,在暗处等着他们毒发,之后进去房间,将人制服,虐待,灭杀,并留下印迹。其中武功最低一人中毒稍浅,跑出寺庙,你追了上去,发现他不会呼救,亦力竭将亡,甚至已引来恶狼啃噬,觉得这样慢慢等死更有趣,便回去先行处理香院。你没想到杀死最后一个人时,那人释放了一颗迷丸,你不察之下昏迷,直到寅时二刻才醒。待迷香药力全散,已是清晨,你赶去处理尸体,最先奔向野外最容易被发现那具。你担心暴露,手上还特意拿了扫帚以便遮掩。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野外死尸被沈万沙发现,继而发现你没机会处理的香院尸体,让一切暴露。”
    王得兴声音高亢,“数里外的尸井,更是遗骨无数,乃是你师戒嗔所为,他为你留下了一个极为隐蔽的抛尸场所,但很可惜,你这次失了手。你是戒嗔真正弟子,传承其守墓人遗志,以杀害所有过来盗墓寻宝之人为己任,数十年来杀人不辍,犯下滔天大罪,还敢狡辩!”
    弘然眼眸低垂,嘴角紧抿,没有一点认罪意思。
    王得兴还在说话,“那古墓早就存于山阳县,野史里说是南诏国公主遗墓,然传言就是传言,人已死去多时,墓里更是早被盗光,不过一个墓地,你守着它有何意义!竟然为了墓地杀了那么多人,这些人多是外族,可能也有些身份,你此举不但给山阳县招祸,也有可能为大安引来祸患,你可知晓!”
    卢栎翻了个白眼。王大爷越说不像话了,之前还是回事,后头这些贬人的完全没必要。虽然他也不认同弘然随意杀人的举动,但外族人打大安的主意,却是不用怕的,敢挑衅打回去就是了,怕毛线!
    赵杼眼神也有些不对,看着王得兴的眼神微眯,有危险杀气溢出。
    王得兴自是感觉到了,背上有些发毛,但这种感觉没让他退缩,反倒让他更有底气,凶手这是生气了才想杀他,他骂到人痒处了!
    激动之下他指着弘然鼻子骂,“那劳什子公主就是祸害,同你一样都不是好人!我劝你赶紧认罪,否则当堂问斩就去陪你那死鬼公主了!”
    卢栎冲赵杼摊手:这王大爷理解有误啊。
    赵杼看了看现场围观人数,默默握了握拳。
    不得不说王得兴还是很有些歪打正着的本事,弘然是守墓人,意志承袭非常坚决,他骂公主,就是犯了弘然忌讳,弘然再也不忍不住,直接一拳挥去,打在王得兴胸口,王得兴被他打的直接飞出去,整个身体‘啪’一声被拍到墙上,停了一停,才缓缓滑下来。
    卢栎睁圆了眼睛,好替他疼……王得兴这个年纪不知道受不受得住……谁叫他一时激动,离凶手太近,凶手可是武功很高的!
    “是你……都是你!”弘然突然看向卢栎,目光阴毒,“若不是你验尸又验骨,那个蠢货仵作早就将案件定为内讧了!我辛辛苦苦用乌头指方向,你竟然发现了尸井,发现了古墓……你该死!”
    “你根本不知道公主为别人做了怎样伟大的事,她扶弱济贫,乐善好施,做了多少前人做不到的事,如果不是有她,山阳,甚至整个蜀中都不是现在的富饶样子,其美名传扬史书可载!你们不记她的好也罢了,反倒帮着贼人打扰她的宁静,打压她的守墓人!”弘然身影闪电一般,直冲着卢栎而来,“如果不是你,我的任务怎么可能失败!我永远都会守护公主墓!谁也别想得到公主宝藏!”
    他掌风犀利,卢栎头皮被吹的发麻,直接吓傻动都动不了,惊惧间,眼前一花,面前站了一个高大身影,将掌风悉数挡住了。
    是赵杼!
    赵杼一点也没把弘然当回事似的,轻轻松松接下他的掌风,同时大手一扯,一推,将弘然身体扫开。
    弘然却不肯退,身体在空中硬是来了个小翻身,左脚在右脚上一踩,借力再冲过来,誓要杀死卢栎。
    赵杼眸光一冷,长腿斜斜抬起,重重往侧一踢,将人踹了下来。弘然脚尖点地强硬转身欲要再扑,赵杼身形陡转,右手一闪直直击出——
    正中其左胸!
    许是弘然冲劲太大,许是赵杼力量太足,众人清楚地听到肋骨破碎的声音,赵杼这一击,右手直接陷进了弘然胸腔!
    激荡的掌风止住,赵杼飘扬的发丝落回。
    弘然低头看着胸口血液喷涌……身子抽搐几下,很快带着不甘,怨忿的神情死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看向赵杼。
    好俊的身手!好强的气势!好狠的……心肠!
    赵杼手收回,手上全是鲜红血渍,指尖甚至还抓着弘然一部分内脏。
    他第一时间看向卢栎,“他死了。”言下之意,他不能伤害你了,不要害怕。
    卢栎却捂了嘴,脸色惊惶,“你别过来!”
    死人他常见,杀人现场他常见,他也常在死人身上动刀子,但亲眼看到别人杀人……还是第一次。
    弘然死时,血迹飙到他脸上,是温热的,带着腥甜。
    他有些不习惯……
    卢栎转身就跑了。
    第48章 疑问
    赵杼看着卢栎远去的背影,皱起了眉。
    他不是很喜欢自己么?自己刚刚千钧一发站出来救了他的命,现在他不应该用那种亮晶晶的崇拜喜悦眼神看着自己么?跑那么快是为什么……
    视线缓缓落到举在半空中的手上。手上染满浓稠血渍,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落,连袖子上都有。
    莫非……吓着小家伙了?
    赵杼冷眼看向地上左胸破了个大洞,死的不能再死的弘然,觉得不可能。卢栎会验尸,是个连尸体都敢剖的人,怎么可能会害怕这种级别的杀人现场,一定是嫌弃他不干净了。
    虽然验尸剖尸之时非常专注,不怕脏污,可每次验完,卢栎都会认真把手洗好几遍,衣服也会马上换一套。所以一定是嫌弃自己身上的血太多了,脏。
    赵杼果断转身,大踏步离开……找地方洗手去了。
    卢栎跑了,赵杼走了,沈万沙本来也想跟着走,却被黄县令给拦了。
    一个两个三个全走了他这案怎么断?总得将来龙去脉讲说清楚,证据罗列明白,给慈光寺一个交待才行。参与本案所有侦破工作的,王得兴还晕在墙角,卢栎跑了,赵杼走了,张勇这个捕快知道的并不全面,沈万沙倒是一直跟着卢栎,基本全部知晓,有些事他这个做县令的不方便细说,正好沈万沙可以,他当然不能让他跟着跑了。
    而且方才弘然杀人表现明显,虽被赵杼防卫过当错手杀死遗憾的丢了性命,但寺里僧人应该不会怪罪,讲说清楚不会用时太久。
    沈万沙瞬间明了黄县令意图,声音急促,下意识催促着众人快点,小栎子刚刚表情不对,好让人担心啊……
    卢栎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呼吸急促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杀人啊……他眼睁睁看到了杀人啊!
    他知道赵杼武功厉害,性格有些傲慢,甚至冷情,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赵杼能眼睛也不眨的杀人啊!
    虽然是为了保护自己……
    古代有武功的人真的能这么……随心所欲么?
    卢栎傻兮兮站在冷风中了吹了一会儿,重新塑造自己的三观。
    古代和现代相差的不只社会形态,还有社会形态下各种各样的表现,如果他不能适应接受,就是异端,会受到社会排挤,早晚会吃亏。
    赵杼会杀弘然,是因为弘然起意要杀自己,他有这样的下场并不过分。只是赵杼略凶残的手段让自己吓了一跳而已,如果不是时候特殊,赵杼大概也不会这样……吧。
    理解归理解,但要完全接受,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卢栎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不要害怕,法医这种特殊工种的确会遇到类似危机,哥哥就遇到过。
    家里人对他保护意识太重,就算随了他的意思,允许他跟着爸爸学刑侦,跟着哥哥学法医,也是在极方便安全的时候,才让他接触案件,尸体,解剖,一旦大人们判定有危险可能,就会把他隔得远远的。
    爸爸是警察,与危险距离最近,曾经经历几次枪战,敌已双方都有伤亡;哥哥在杀人现场取证时,也不只一次遇到凶手返回现场……
    就连他自己,不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死的?
    卢栎眼神渐渐变的缓和。
    哥哥……不知道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搓搓有些冻凉的手,慢慢往前走。
    经过一个转角,官府临时的停尸房出现在眼前。因案件已破,黄县令在前头忙,所有负责看守的捕快僧人都过去了,现在这里没有人。
    卢栎走过去,踏上台阶,缓缓推开了门。
    停尸房温度仍然很低。五张竹床,放着五具尸体,因为时间已过去几天,腐败气味越加沉重,很不好闻。
    卢栎揭开离门最近的尸体身上白布,看着那从肩头开始,一直贯穿腹部的解剖印迹。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解剖,一个人准备,一个人完成,一个人做所有事情。没有仪器,没有哥哥,他自己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
    他找到了关键线索,并且循着线索分析推测,最终锁定了凶手。
    找出凶手的那一刻,他非常兴奋,那种谜题终被破解的满足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比拟,不得不说,他其实很有些骄傲。
    可这一次解剖,是为了寻找特殊标志,并非确定死因。如果再有下一次机会,案件没有任何线索,需要通过解剖找出死因,他可以吗?
    没有仪器辅助,没有知识渊博丰富的哥哥帮忙提醒,他自己一个人可以完成吗?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是个半调子。就算凭着手里技术得到认可,甚至在局里忙不过来时,也有人会悄悄求他去帮忙验尸,可每一次,都有哥哥帮忙提醒确认,他从来,从来没有像这样一个人处理案件过。他不如哥哥优秀,比哥哥差远了……此次解剖,旁人看着他手稳,活儿漂亮,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紧张,非常紧张。
    这一次很幸运,死者是来历不明的外族人,在边陲小县,县官权力不大,自己也有个不错的名头借用,种种原因叠加让他有了解剖的机会,下一次,还会如此幸运么?
    如果解决千万难题,终于有机会解剖,他却没能找到任何线索……会怎么样?
    他有点不敢想。
    这对于他来说才是个大问题,是必须面对解决的问题,比赵杼击杀弘然严重多了……
    “啊小栎子你在这里!”沈万沙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叫我好找!”
    卢栎将尸体白布覆好,“找我……有事?”
    “刚刚你那么跑了,脸色不对,我有点担心……”沈万沙瞧了瞧卢栎神色,神情马上不再小心翼翼,“办完事就出来找你啦,你没事就好!”
    说着他贼兮兮看了看房门外,“你不知道,赵大哥跑的比我还快呢,你刚跑他也跟着走了,可是结果还是我先找到了你!”他声音非常兴奋,“果然我们两个才是好朋友!”
    卢栎笑了,“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沈万沙乐了一阵,与卢栎抱怨刚刚的事,“你不知道,刚刚你们都走了,黄县令就把我拦住了,让我和捕快们一起将弘然杀人之事讲个清楚,寺里僧人有问题,也让我们回答,戒法也因为无辜被放出来安抚,刚刚才完事。唉,这本来该是王大爷的活儿嘛……我同你说,王大爷被弘然拍到墙上居然没多大事,大夫看过了,说弘然那一掌角度偏了,正好打在王大爷骨头上,他摔到墙上也只有点挫伤,养几天就会好,好神奇呢!”
    卢栎听到这个表情略有些复杂,王得兴为人处事并不好,但他那么一大把年纪,真被人弄死也太可怜,“虽然黄县令做官不错,把王得兴用的很好,我仍然担心这样的仵作会弄出冤案……”
    “谁说不是呢……”沈万沙抄着袖子,“见谁就指谁是凶手,你不知道,王大爷醒过来后可傲了,连声说‘老夫早就说过弘然是凶手,果不其然吧’,好像这世上就他一个明白人。本案涉及人员不多,他每一个都指了,不管凶手是谁,他都能说这句话!”
    卢栎不可思议的睁圆眼睛,“他真这么说了?”多大脸啊!
    “真说了。”沈万沙翻了个白眼,“还好你不在……”
    二人聊了一会儿,沈万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是停尸房,光线阴暗气味难闻。覆尸白布有些短,尸体的脚露在外面,宽大粗糙。
    沈万沙愣了愣,“这些……都是外族人,为公主墓财宝而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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