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几句话的工夫,赵杼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四层高的正方食盒。
    “什么东西这么香!”吃了几天素斋的沈万沙忍不住扑了过去,把食盒接过来,掀开一样一样往桌上摆。
    卢栎皱着眉看赵杼,没有说话,眉宇间的不满责怪非常明显。
    赵杼却没看懂似的,或者看到了不在意,越过他坐到桌前,接过沈万沙递来的筷子,“捕快已将部分尸骨转来慈光寺停尸房,你稍后过去便可。”
    这话是对卢栎说的。
    卢栎不满赵杼的态度,坐到他对面,直直盯着他,声音严肃,“姓赵的。”
    他以为表达已经很准确了,赵杼给他道个歉他就原谅他,可赵杼仍然一点不在意,顺手给他塞了碗粥,“吃饭。”
    房间里有沈万沙,房间外有僧人捕快,卢栎不想让赵杼没面子,恨恨把这口气咽下去,回头空时再讨!
    他的一点点不快一点也没影响气氛,因为沈万沙特别给面子,赞叹一声连着一声,“哇这个肉粥好好吃!”“我吃出来了加了药材,这是药膳!”“嘿嘿这个肉菜颜色形状做的真特别,一点也不像肉菜!”
    沈万沙冲着赵杼伸大拇指,“赵大哥你比我厉害多了!我就只能拿钱去寺里斋房请人做点小灶,你这么快能搞到这些东西,我服了!”
    赵杼没说话,看了卢栎一眼。
    卢栎捧着粥的手顿了一下,赵杼好像也是为他好……
    可心里那股气还是散不了。准备好一切,带着沈万沙往外走时,他没忍住,握起拳头冲赵杼后背狠狠捶了一下。
    赵杼目带讶异的回头,卢栎呲着牙对他露了一个非常灿烂挑衅的笑,趾高气昂的拽着沈万沙走了出去。
    少年背影纤瘦青涩,阳光下剪影美好,散发着青春活力,赵杼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又迅速收了起来:又撒娇。
    房顶上邢左非常兴奋地扯着洪右袖子,“王爷笑了!一定是对我跑断腿弄来的饭菜很满意!”
    洪右白了他一眼,“你说是就是吧……”
    因为尸骨太多,寺里多准备了几间停尸房,王得兴已经面色严肃地在一个房间忙碌起来,看到卢栎三人经过门前,轻嗤一声,“到底是不知责任为何的黄口小儿,这个时间了还来做甚!”
    沈万沙立刻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连验尸都验不出的人没资格说话!”
    眼看着两人要吵,卢栎拽住了沈万沙。现在实在没时间吵架,他摸了摸沈万沙的头,眼神也没给王得兴一个,拽着人就往前走。
    王得兴被这视而不见的态度气的胡子直翘,深呼吸好几口才压下心底怒气,“呸!毛没长齐的小儿,见过多少尸骨!”卢栎再厉害,也不可能比他会验骨比他经验丰富,王得兴下定决心露一手,必须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压下去!
    另一间停尸房里,堆着一堆大大小小部位不同的骨头,还有卢栎之前摆好的几具尸体。
    卢栎一进来,就挽起袖子干活,沈万沙抱着书写盘在一边看着,一边看一看啧啧称赞,“小栎子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是哪的骨头?这是一起的?”
    卢栎偶尔回答他几个问题,其它时间都在认真看骨头,偶尔说几条验状让卢栎写下。
    ……
    这样的时间过了两个时辰,沈万沙觉得有点无趣,也有点累了,便坐到一边休息。
    赵杼走上前,“你昨夜说有发现。”
    “是,”卢栎指着已经清出的骨头,如头骨,肋骨腹腔,“只说捡出来的这些,颅骨矢状缝,枕骨基底缝,开始愈合或基本愈合,并未完全消失;背侧缘偶有发育未有停止;腹侧联合缘未形成,他们的年纪,大都不超过三十五岁。”
    之后他又捡出几块骨头,“肩胛骨,肱骨,髋骨……两端膨大,骨骺愈合,这些人的年纪,基本都超过了十八岁。”
    赵杼明白了,“死者都是年轻人。”
    卢栎点头,“十八到三十五岁中间,二十多岁青壮为多。而且——”
    他微微凝眉,目光有些复杂,“都是男尸。”
    “没有女人?”赵杼眸光微敛,语含嘲讽,“此人很会选目标。”
    “凶手杀人群体很特殊,很有共性,只要我们多验些尸骨,可以得到更多线索……”卢栎看着高高的骨头堆,再看一眼靠在墙边几乎要睡过去的沈万沙,“捡骨枯燥乏味的确没意思,赵大哥帮我把沈万沙带回去休息,并给我准备一些东西好不好?”
    “什么东西?”
    “炭火,罐子,醋,盐,白梅……”
    ……
    之后卢栎继续安静捡骨,拼骨,赵杼听他吩咐打下手,两人配合默契,不慌不忙不急不徐,寒冷的冬日房间竟有种难得的圆融温暖,忘却了时间流逝。
    沈万沙睡了长长一觉起来,才觉得昨天因为太兴奋睡少了,误了今天的事!他火急火燎的提着袍角跑到停尸房,“这都晚上了小栎子你吃过东西没……咦,你在停尸房煮东西吃?”
    房间靠东墙放着一只炭炉,炉上有一罐子,煮开了,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沈万沙一脸‘好厉害’的崇拜表情走近,“胆子真是够大,就是味道好像不怎么好闻?是因为在停尸房?”
    卢栎正拿着一只大笊篱准备捞,看沈万沙脸睡的红扑扑,发丝有些散衣服也不如往日利落,就猜到他必是醒了就来了。
    沈万沙这位少爷很可爱,有时候精明有时候迷糊,唯独不变的就是性格里的直率豪气,卢栎很喜欢这个朋友,但是这个朋友有时候让他很有一种吓一吓的冲动。
    他把大笊篱伸进沸腾的罐子里,晃着捞东西,“有些东西味道很奇妙的……要试试么?”他的声音里有股莫名的神秘诱惑。
    沈万沙觉得气味有点不对,但想想臭豆腐这种东西也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小栎子知识渊博,没准有点什么压箱底的特殊宝贝呢?
    “好啊好啊!”他连连点头,非常期待。
    卢栎手一动,笊篱猛的抬起,内里停着一颗白色的,干净的,骷髅头。
    “啊啊啊啊啊——”沈万沙猛的往后跳出三步远,“啊啊啊啊啊骷髅头啊啊啊——”
    忙碌一天的劳累似乎被沈万沙的表现倾刻吓跑,卢栎整个人放松下来,捧着肚子笑,“对不起,可是我实在忍不住……”
    沈万沙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卢栎是故意的!
    他哭丧着脸扑过来挠了两下卢栎的腰,“叫你吓我!”
    卢栎被他挠的笑止不住,差点把手里的笊篱扔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小心点别碰着,底下有火呢……”
    沈万沙也不是很气,闹了卢栎一会儿下巴一扬头一甩,摆出一个‘天底下本少爷最大度最帅’的姿势,“原谅你了,谁叫我也没陪着你呢……”
    之后他就着卢栎的手看那颗雪白的骷髅头,“煮干净也没那吓人,好像还有点好看啊……”
    卢栎抬着手任他看。
    他围着骷髅头转了一圈,突然指着头顶右下侧,“这青黑的一团是什么?”
    卢栎叹了口气,“是血荫。”
    “有些尸骨上找不出致死痕迹,我便将骨头清理,煮濯,若有红色,青黑色团状,或者裂状细纹,表示死者生前遭过重击,血浸入骨骼损伤处。这处伤痕略扁长,是外物重击,人骨坚硬,尤其头骨,这样的伤痕,足以致命。”
    他将骨头捞出,细细察看过后放好,记录验骨条状。
    “说起来也算幸运,这些死者大部分是暴力致死,很多致命伤痕清晰,减少了蒸骨拥敷的麻烦。”
    沈万沙嘴巴张成圆形,满脸不可置信,“你连这都验得出来?”
    “自然,”卢栎微笑,“只要有骨头,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能让死伤痕迹重现。”宋慈的《洗冤录》可不是白看的。
    他笑容自信举重若轻的样子特别亮眼,沈万沙忍不住指着他,“你你你你不会还会滴血验骨吧!”
    卢栎这下真的笑开了,“那不过是小事。”
    沈万沙愣了一会儿,突然叫起来,“哇哇哇小栎子你好厉害,总能让我大吃一惊!”
    “嗯……”卢栎摸了摸肚子,看了一眼任劳任怨陪他干一天活的赵杼,“大少爷,我和赵大哥忙了一天有点饿,能不能麻烦您帮忙弄点吃的?”
    沈万沙立刻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说完就颠颠跑了。
    见卢栎还要继续,赵杼不赞同的挑眉,“你该休息了。”
    “现在还不晚。”卢栎摆摆手,根本没在意赵杼的反对。
    赵杼大手握住他的手腕,铁钳似的,卢栎不得已随着力道转身,皱眉道,“放开。”
    赵杼看到他眼内血丝,声音严厉,“你该休息了。”他指着那堆骨头,“它们跑不了。”
    卢栎看着骨头堆就发愁,的确,尸骨太多,一口吃不成胖子……与赵杼互瞪一会儿未果,他叹气,“好吧。我去把验骨记录整理了就休息。”
    赵杼松开手,盯着他整理那些记录纸张。
    岂知卢栎看看看着突然转过身,“共有五处不同尸骨记录有一样的痕迹,这个不对!”
    他顺着编号将五只骨头找出来细看。
    肋骨,胸骨,肩胛骨……这些骨头上面,都留存一些软骨组织或者内脏组织,而这些组织上面,都有类似的痕迹!
    比如圆形的一部分弧线,一条竖线或横线……
    并不起眼,也不太清楚,不是一起验出来的,当时没注意,现在看,这些分明是一样的印迹!
    他将这些痕迹指给赵杼看,“这是凶手的标志……好像是个圆圈里面刻了个‘x’,凶手是在执行惩罚么?”
    骨头还有很多,他捡出来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继续捡下去,卢栎几乎可以肯定仍然会出现类似痕迹。
    “如果尸山与大慈寺案有关的话,那五具尸体身上一定也有这个痕迹!”卢栎突然转身看赵杼,目光热切激动,似乎闪着火花,“我要解剖!”
    第36章 解剖
    “简直荒唐!”王得兴几乎指着卢栎鼻子骂,“你怎会有如此伤天害理的想法,尸体是可以随便剖开的么!”
    解剖尸体在古代是非常惊世骇俗的事,卢栎早就知道,就连一向稳如泰山似乎所有事情都不值得在意的赵杼在听到他的话时,都忍不住眉梢微挑表情破冰,他认为这件事不可能绕过黄县令,必须得到黄县令的支持,才能继续之后的工作。
    黄县令身边有一个性格骄傲,自信爆棚,以老卖老的王得兴,必然会加大此事难度。
    果然,他一开口,王得兴就蹦出来了,以道德伦常,鬼神人魄,无知胡闹各种方向指责他的无理要求,黄县令也面色沉肃,讳莫如深。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将人剖开,让人如何下葬,如果转世投胎?黄口小儿,无知不是你的错,在你这年纪谁都会犯错,可你如此信口开河,让死人难安,让活人难受,卢栎,你是想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么!”王得兴口水横飞,一大串话骂完,最后几句倒摆出一副苦心婆心,非常遗憾的样子。
    “大人,你可不能被小孩子给哄了啊!”对黄县令说话时更是字字泣血,忠心耿耿。
    黄县令深深叹了一口气,“卢公子,你这是……”
    卢栎修眉微敛,清澈双眸含着火气,“我还是那句话,王得兴,有些事你做不到,别人不一定做不到。”
    他微微往前一步,下巴微抬,目光灼灼地看着黄县令,“我之所请,全为破案。”
    “大人身为一县父母,爱民如子,治上功绩颇丰,山阳县多年来民安康泰,全赖大人之功。可县内出现如此大案,死者数量之多,必瞒不住,此番失察之责,大人怕是避不过。只要大要应我所请,我必能找出相关证据以助破案,若此案能在上官责罚之前告破……大人将功折罪,能力出众,在上官那里留下好印象,来年未必还是山阳县令。”
    他话内隐意十分明了,此案的确是个大案,还是个不得了的大案,如果未破,到时吃罚的可能都不只黄县令一人,他有失察之罪,上官也免不了,蜀中官场或许也会有动荡,别人再狠一点,他这官就别想当了;若他能破案,再好生运作,将功劳分出去一些,他的仕途路必将宽阔起来……
    黄县令深深看着卢栎,“卢公子可有把握?”
    王得兴立刻冷哼,“便是大夫,也没几个敢在人身上动刀子的,小子,你确定你敢剖尸?便是剖了,血糊拉一片,你知道哪是哪,从哪找东西?老夫劝你,要有自知之名,切勿不自量力!”
    卢栎却笑了,“我既敢有所请,自是有这个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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