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从高桌后抬起头,低低喊了声。
    男人走过来,眉间的结一直不曾舒展,握着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唰唰几下填完。
    小护士偷偷觎了他一眼,脸微微飘红,然而羞涩间触及他抬眸扫来的视线,却吓得一凛,旖旎瞬间心思全无。
    低头一看,纸上九成的空格他都填了“不知”。
    护士看了看的签名,辨别出那是“贺钧言”三字,迟疑开口:“贺、贺先生,这……”
    “我不认识她。”贺钧言打断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医药费还要交多少,我赶时间。”
    不认识?
    护士一愣,眼角余光朝病人姓名栏一瞥,那处他分明填了,不是“不知”,清清楚楚写着“陈轻”两个字。
    “那位小姐伤势如何还不清楚,具体情况要等医生出来再说,您再等等……”
    护士的声音小了些,心里有点犯怵,面前这男人看上去相当优质,可看表情和坐在长椅上等待的表现,似乎脾气不大好。据刚才从急救室里出来的同事说,送进去的姑娘浑身都是伤……他该不会是个家暴狂?
    贺钧言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一听她说还要等,表情又难看了几分。
    没说话,手机响起,他走到一旁接听。
    那边咋咋呼呼:“人呢?我等了半天,你开到哪去了?!”
    “出了点事。”贺钧言的语气也不大好,简单说了几句,不想再答,干脆无视对方的追问,直接挂了电话。
    强忍着等了一段时间,医生出来,说病人没有伤到要紧的地方,骨头和内脏都没问题,不过还是要在医院观察两天,看看有没有什么后续症状。
    他完全把贺钧言当成了家属:“等会记得去取药,你现在可以进去看她了。”
    说完不再停留,急匆匆赶去看下一个病人。
    护士表情古怪地在护士站内偷瞄贺钧言,他懒得理会,稍稍犹豫伫立,提步走进急诊病房。
    那个上一次见面自顾自介绍,说她叫“陈轻”的女人,静静躺在床上,手背插着针管,药液一滴一滴缓慢流进她的血管。
    贺钧言站在床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角破了,眼尾处还有淤青,脸很脏,血和灰混在一起,狼狈之极。
    他试着将手伸进她的口袋,在右边找到了手机。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摁亮屏幕,映入眼帘的密码锁打破了他的期待。
    打不开她的手机就联系不上她的家人,贺钧言很无奈,要他一整晚都耗费在这干等,决计不可能。
    他正打算出去,转身的刹那衣角突然被人抓住。
    “别走……”
    皱眉一看,床上的人闭着眼,表情很是难受,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不放。
    贺钧言犹疑着,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不烫,没有发烧……
    突地一下,她猛然睁开眼,睫毛如羽翼般刷过他的手掌边缘,略微痒酥。
    他迅速将手收回。
    陈轻醒了,愣愣凝着天花板,急促呼吸几秒,之后才慢慢转头,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贺钧言挑眉:“醒了?我还有事,既然你意识恢复,那我就先走了,医药费我会缴清,账户里多余的就当是给你的精神损失费。”
    他说着就要走,背后传来她轻弱的喊声。
    “贺…先生……”
    脚步一停,他转身道:“你认识我?”
    “我……在杂志上看过你的名字。”陈轻说。
    “哦?”贺钧言眼里闪过一道光,意味不明,“那么你还有什么事?”
    第一次见面她莫名其妙跑到他车边,问他要不要指路,第二次见面更干脆,直接滚到了他车轮底下。
    虽然她可能并不是有意的,但这两次经历足以说明,碰上她准没好事。
    “医药费,我会还你。”陈轻喘了口气,“贺先生留个联系方式……”
    “不用了。”贺钧言抿唇,“我撞了你,付医药费是应该的。”
    “我昏过去……和你急刹车的那一下并没有关系……”陈轻没有晕糊涂,那群大汉的殴打才是导致她昏迷最根本最直接的原因。
    “我说了,不用。”贺钧言懒懒打断,不再和她废话。
    他走到门边,蓦地停了停。
    回头一看,陈轻躺在床上,正静静望着他。
    她面庞沉静,仿佛一潭无波死水,眼里却黯黯的,没有半点光亮。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样的她看起来似乎很难过,尽管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鬼使神差地,贺钧言倒了回去。他抿着唇,脸色不善地在病床边站定。
    “贺先生……?”
    “你想还我医药费?”他不理会她的疑惑,只是问。
    陈轻愣了愣,在枕上艰难点头。
    “那好。”他掏出手机,“你报号码,等有空我会找你还。”
    她有点吃惊,唇瓣微张。
    “快点,我赶时间。”贺钧言不耐烦。
    陈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而后极为缓慢地,那比纸张还白的脸上,绽开了轻浅笑颜。
    贺钧言将她报出的号码记下,打上她的名字保存,又给她拨了个电话。
    等她口袋里的手机唱起歌,他才挂断。
    “这样可以了?”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转身大步走出病房。
    .
    出来医院,贺钧言开着车一路疾驰,几十分钟的风驰电掣之后,停在了某座大厦楼下。
    不多时,从大厦内走出一个男人,快步行来,拉开门上车。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叶杭一上车就抱怨,“整整两个小时,你到底从哪过来的?”
    贺钧言懒得理会,一脚油门踩下去,叶杭差点飞身撞上挡风玻璃,悻悻闭嘴。
    相熟的人都知道,贺钧言这人脾气不太好,喜怒不定,没惹着他还好,一旦惹着,那就只能阿弥陀佛求神仙保佑。
    叶杭是极少数不怵他的人之一,前一刻差点撞上玻璃,一系好安全带,马上又不怕死地在他耳边聒噪。
    贺钧言任他废话不停,沉着脸一声未吭,开了半晌,叶杭说得没意思,拍他的肩:“拿根烟给我。”
    他道:“口袋。”
    叶杭伸手进去,掏出烟盒,不留神把他的手机也带了出来,拈着正要往回塞,屏幕突然一亮,机身震了震。
    是短信。
    贺钧言瞥了眼,要拿回来,叶杭避开他的动作,盯着看了十几秒。
    “……陈轻?”
    短信提醒连带着内容也显示出来,很简短的两个字:谢谢。
    “你认识?”贺钧言听他语气有异,问道。
    “不算认识,只是见过一个叫陈轻的,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叫这名字的虽然不至于多到满大街都是,但也不算稀奇。
    叶杭把手机塞回他口袋,烟也不点了,又来了说话的兴致。
    “我跟你说,陈轻……就是我见过的那个,那姑娘胆子可大了!”
    贺钧言专注开着车,想到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来了兴趣,脸上的表情却不变,状似随意道:“胆子大?怎么个*?”
    “我几年前见她一次,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叶杭是在饭局上遇到陈轻的,某个朋友做的东,局上有个叫秦瀚的男人,忘了是谁的人,他只记得陈轻是跟着那个秦瀚一起去添座陪席的。
    人有钱有闲,就容易无聊,当天在座的某一位或许是吃饱了没事干,逮着最不起眼的秦瀚猛怼,时不时拿话酸,时不时取笑,又时不时暗逼他喝酒。
    秦瀚要关系要活络人脉,少不得低眉顺眼装孙子,在座没人帮他,就连带他上桌的那个,在那种“无伤大雅”开玩笑的时候,也只是跟着乐呵,并未阻止。
    没人会为了这么个小人物伤和气。
    一开始,叶杭和其他人一样看热闹,甚至兴致缺缺。
    这种事他没做过,但往常同一个圈子的人没少闹过,看也看腻了。
    直到陈轻站出来。
    那当头,秦瀚被灌得实在喝不动,连连求饶,找茬那人却还不肯罢休,让人从皮箱里拿出二十万现金,直接摆在桌上,指着未开的那瓶洋酒对秦瀚说:“在座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天就让他们作证,你要是把这瓶干了,这桌上的钱你直接拿走!不仅如此,我还投资你的生意,给你指条财路!怎么样?”
    不兑任何东西的纯洋酒,整瓶喝下去就是在玩命。
    席间静了一瞬,带秦瀚来的人终于出来打圆场:“玩笑随便开开就好,别……”
    找茬的人拍桌:“老子没开玩笑!有能耐就有活路,没能耐就从这滚出去!你——”他指着秦瀚,“就说敢不敢!”
    众人明了,这是心情不好,作践人取乐来了。
    叶杭暗暗蹙了蹙眉,本想开个口把话头揭过去,在座敢不卖他面子的还真没有,他说句话,这事儿马上就能收场。
    不想,还没等他开口,秦瀚身边的陈轻就了站起来。
    “您的话当真?”她灼灼盯着对方,“我和他是一起的,这酒我替他喝。”
    秦瀚当即脸色一变,伸手拽她。找茬的本想嘲讽她算是哪根葱,见秦瀚着急拉扯,改变主意道:“当然当真!你替他喝?行啊,你把这瓶喝完,这些钱你们拿走!明天我就让人给你们注资开公司!谁做不到谁是龟孙子!”
    整桌人齐齐看着陈轻,她脸上一点都不见慌张,拂开秦瀚的手,镇定自若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不是说喝酒么,拿手机干嘛呀?”找茬的嗤笑。
    她淡淡道:“打120,等会好直接去医院。”
    “别介,打什么120,我们这儿这么多人,谁还没个车?你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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