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掌柜伙计的模样,这家古玩店换了东家的事,应该不是秘密。这位账房先生如此冷静,一点都不急着向新东家献殷勤,保饭碗,不是有本事在身,就是欲擒故纵,自抬身价吧。
    周瑛倒是生出几分好奇,换了个角度看去,却发现这位账房先生竟还是个熟人。
    ☆、第75章 旧人重逢
    那账房先生似有所觉,恰也抬头,正是当年周瑛在津阜被绑架时,一同和她出逃的林泽。
    虽然距当年之事过去了三年多,周瑛容貌身形长开,不复当年一脸稚气的小小女童模样,但林泽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林泽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头转到一半就僵住了,他自嘲一笑,起身朝周瑛拱手作礼道:“见过公主。”
    周瑛心知林泽后来一定遭遇坎坷,但不露一丝惊讶好奇,只笑道:“见过林公子。”
    不提古玩店的掌柜伙计对林泽如何吃惊艳羡,这个沉默温吞的账房先生,竟认识新东家。周瑛与林泽来到楼上厢房,相对坐下,素枝开了窗户,又亲自泡了茶,就与黄谦一同退至门外守着。
    林泽先举了杯,以茶代酒道:“当日一别,不想竟在这种情况下重逢,让公主见笑了。”
    周瑛也举起杯子,笑道:“一时起落潮涨算不得什么,林公子不必妄自菲薄。”
    听到这话,林泽失神片刻,释然道:“多谢公主开解。”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林泽也知道自己如今落到如今落魄境地,让人费解,主动提起往事,“当年我借绑架一事,离开津阜,来京城管了几间铺面。但我无心于此,故而只做个样子,实则并未插手,倒也跟原先的管事们相安无事。我私下里一直潜心读书,指望着考上功名,就算自立门户,也能挺直腰杆。可我到底小瞧了她们,消停了两年,只以为她们当真不再关注我,不想人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直击要害。”
    周瑛略一沉吟,就猜道:“是科考吗?”
    许是时过境迁,如今林泽对这件几乎毁了他一生前程的事,也能平静以待。
    林泽提起茶壶,给两人斟上茶,清透的茶水盈满茶杯,茶香四溢,“是的,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院试、乡试,不想就在我踌躇满志准备会试的前一晚,我出了事。那甚至不是多高明精巧的手段,我只是被人在饭里下了巴豆,第二天早上耽误了进场的时候。”
    周瑛皱眉,目含不忍,“这事关你一辈子的前程,那些人怎么会那么狠心……”
    林泽见周瑛一脸不忍,倒是笑了,“无妨,都过去了。”
    林泽垂下眼帘,看着茶杯,“我当时确实五内俱焚,揪出下药的书童,立刻回津阜对质,结果我那继母体弱,被我吓得流了孩子,父亲告我忤逆,官府夺了我的功名,罚我永生不得再入科场。”
    周瑛难以置信,那继母立场不同倒罢了,可他父亲那般赶尽杀绝,那人真是林泽的亲生父亲吗?
    不过,周瑛理智尚存,到底没问出这话来。而林泽俨然更没放在心上,说完旧事,就举起茶杯敬周瑛道:“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有幸跟公主重逢了。”
    ☆、第76章 谁最合适
    “我原先雄心万丈,离家之后,才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后来好歹在这间古玩店里安了身,不想才安顿下几日,竟又换了东家,今日才知新东家竟是公主。”林泽又给周瑛添了茶,倒也坦然,“不知公主盘下这间店面,是否要自家开店,若是如此,容我厚颜毛遂自荐,做个账房。”
    “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是为了科举做官,而非做个账房。”周瑛沉吟后道,“回头我去打听一下,让人把你的功名补回去,再有两年就又到会试了,你准备一下,再去考考吧。”
    “谢过公主好意,但此事……”林泽摇了摇头,眼神有些复杂,“本朝以孝治天下,凡父告子的忤逆之罪,绝无可赦。此事已成定局,公主实在不必为我多费心思。”
    周瑛之前并未接触过革除功名这方面的事,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见林泽如此说,心中不由又是意外,又是同情。她心知林泽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终于哑然。
    林泽倒比周瑛更能接受事实,劝周瑛道:“每年参加会试的学子不知凡几,最后能金榜题名的又有几个?其实我真参加了会试,也未必能考中。如今我不去考,说不定倒免了我名落孙山的尴尬。”
    尽管林泽如此说,但周瑛也知道,考不考得上是一方面,考不考就是另一方面了。
    谁读了十几年书,会连试都不试,就断言自己肯定名落孙山呢?不提林泽本身素有才名,退一万步说,就算学得不好,但事有万一。万一考题前一晚正好做过,万一正好遇上了欣赏自己文风的阅卷官……十年寒窗苦读,不到最后一刻金榜贴出,谁会甘心说放弃呢。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这些话说开了,对林泽反而是一种折磨。
    所以周瑛索性也不去提,她沉吟片刻,看向林泽,“也罢,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就算不参加科举又怎样,你我既是患难之交,我来送你一程青云路,如何?”
    林泽斟茶的手蓦地一颤,滚烫的水珠溅在手背上,却丝毫未觉。
    屋中一时沉默下来,窗外街上的喧嚣人声,更衬出屋中安静如斯,只有茶水入杯的轻微水流声在屋中回响。周瑛伸出手,抬起林泽的手腕,轻声道:“茶杯满了。”
    林泽看着杯中几乎溢出来的茶水,自失一笑。原来再怎么骗自己,他心底里终究是不甘心啊。若不然,他也不会被周瑛简单一句话,就挑动心绪。他放下茶壶,“让公主见笑了。”
    周瑛做了个无妨的手势,静待林泽的答案。
    林泽却不答反问,“敢问公主,这青云路是如何走?”
    周瑛也不意外,只道:“有两条路,我可以把你举荐给父皇或大皇兄。”
    想着帮人帮到底,周瑛进一步解释道:“父皇身边不缺人,你想要受重用,成百上千的人在跟你抢。但好处也是现成的,直接跟天子接触,若有立功劳,提拔也快。而大皇兄身边无人,你若真有本事,去了必受重用。但相对的,他现在只是个皇子。这两者各有优劣,就看你怎么选了。”
    林泽却笑了,“请恕我不识好歹,恐怕要辜负公主的好意了。”
    周瑛靠回椅背上,挑了挑眉,“莫非我看错了?”可林泽的眼神分明不曾死心,当一辈子庸人。
    “公主当然没有看错。”林泽回之一笑,撩起袍角,朝着周瑛单膝跪下,直视着周瑛的双眼,“可那两者都非我所愿,我想跟随的人是公主,不知公主可否接受我的效忠?”
    周瑛惊得站了起来,退后道:“这是作何,快快起来。”
    林泽却不起,只静静凝视着周瑛。
    周瑛慢慢回过神来,品出林泽的话意,眼神微变,“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只是个公主。”
    林泽只深深看了周瑛一眼,笑道:“别人或许不知,但当年我跟公主一同逃难,却是深知公主的手段为人。若那些只是一时急智也倒罢了,可我与公主分别后,只短短三年多时间,曲辕犁,晒盐法,开办书院,著书立传……士农工商,谁人不知公主的功德,公主又何必妄自菲薄?”
    周瑛垂下眼帘,把玩着小巧的茶杯,“你调查我?”
    屋中气氛一紧,林泽却恍若未觉,只笑道:“公主并未刻意遮掩,有心人一打听即知。”
    周瑛心道,那是因为就算有人听到,也只会当汝阳公主菩萨心肠,而非作何胆大包天的联想。
    见周瑛沉默,林泽只当周瑛不信,坦诚道:“若非被公主点醒,我还在得过且过,日复一日在这家古玩店里消磨光阴。至于公主的过往,我跟公主毕竟有过交集,好奇之下,多打听了几句,多有冒犯,请公主降罪。公主若不信,尽可以去查,查清之前我就在此地,等待公主裁决。”
    周瑛也笑了,“你说的也在理。但有一点,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她看了一眼林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沉吟半晌,她终于还是问道:“你还是没说,为何要弃父皇与大皇兄,这两个更能容你施展拳脚、大展前程的人,而选择我的原因。”
    林泽眨眨眼,“做生不如做熟,我跟米需 迷 言仓 土云公主还有些交情,到皇上或大皇子那儿,谁知道我是谁。”
    一听这不认真的话,周瑛松口气,也跟着打趣道:“抱歉了,恐怕你我也没那么熟。”
    林泽低头忍笑。
    周瑛半真半假作恼,走到门口,才终于听到林泽声音从背后传来,“因为我更看好公主你啊。”
    周瑛不由脚步一顿,半晌道:“恐怕你看错人了。”
    说罢,周瑛径直推开门走了。
    素枝看了一眼匆匆离开的公主,又透过半敞的门,瞥了一眼屋中站起来的林泽,心中不解,但到底不敢问什么。她抱着披风,紧赶慢赶,直追到一楼门口,才终于赶上周瑛,“外面风大,公主要不要披上披风?”
    周瑛停下脚步,闭了闭眼,“披上吧。”
    素枝给周瑛披好披风,系上带子,周瑛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定。黄谦护持着周瑛上了马车,临上马车前,周瑛如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只见林泽长身玉立,站在窗边,朝着周瑛欠身一礼。
    周瑛不自觉攥紧手指,面上却不肯失礼于人,点头一笑,回身上了马车。
    素枝问道:“公主可要回府?”
    周瑛靠在马车壁上,语气隐隐有些烦躁,“不回去了,先在崇德街上转转吧。”
    街上小贩叫卖,行人说笑问价……这些世俗的声音,终于让周瑛心情渐渐平复。素枝觑着周瑛脸色好些了,才小心翼翼道:“已经到中午了,公主饿不饿,要不要回府用午膳去?”
    周瑛有点不想回去,撩起帘子,看向窗外,“府里的都吃腻了,今儿个试试外面的菜色吧。”
    素枝当然捧场,笑着鼓掌,“那敢情好,可是我们有口福了。”
    作为一个各方面素质都极佳的大宫女,素枝在周瑛出宫开府后,就把京城人文风貌都记了个遍。此刻周瑛一有此意,素枝立马在脑海中定位出距离最近,且最符合周瑛口味偏好之处,建议道:“前面就有一家酒楼,叫西祥楼,他家的全鱼宴是一绝,公主要不要去尝尝?”
    对素枝的建议,周瑛再放心不过,点头同意。
    素枝敲了敲马车门,告诉车夫,转道去西祥楼。
    马车很快停在西祥楼前,这里显然口碑不错,生意很红火,一楼已是爆满,柜台前还有人在等。
    不过周瑛自然不用排队,报上名字,掌柜亲自引着,周瑛一行人上了二楼。二楼中间是大堂,四围是包厢。包厢是隔断式的,两侧各有一人高的盆栽。珠帘作门,从外望进去,影影绰绰,倒是颇有些清雅。
    周瑛领着素枝进了包厢,让黄谦领着众侍卫,在大堂另开一桌。
    不过黄谦一向谨慎,让手下自去吃饭,自己却寸步不离,在跟前守着。周瑛知他固执,也不深劝,只让素枝传话给副统领齐简,让他吃快些,一会儿好替黄谦。
    小二泡了茶进来,掌柜亲自奉上,给周瑛斟茶。
    对掌柜的这番殷勤,周瑛也不意外,只笑了笑,点了菜。掌柜亲自去催,茶刚倒第二杯的时候,菜七七八八上了,待周瑛动了两筷子,菜就已经上齐了。
    这里的鱼做得确实有些特色,红烧的,清蒸的,油炸的……周瑛尝着不错,不过她胃口小,每一样吃上一两筷子,也就饱了。她停了筷子,招呼素枝去吃,自己捧杯茶,站在窗边看风景,顺便消食。
    周瑛正自出神间,听到一个清丽如黄莺出谷的女声说道:“姑娘,要听只小曲吗?”
    ☆、第77章 西突厥使者
    周瑛回头看去,隔着珠帘,隐隐能看到帘外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一身水绿的裙子,身段挺窈窕,皮肤白皙,手里提着一把二胡。就算只是隐约一看,也能猜到是个美人。
    素枝在一旁皱眉,心道自己失算,所背的资料里,竟不曾提西祥楼有歌女卖唱。
    一介歌女,竟然卖唱到公主跟前。若冲撞了贵人,她小小一个歌女,就算杀了她也担待不起,素枝在心里给西祥楼划了个大大的叉,起身就要赶人。
    不想周瑛正无趣中,见有趣事来调剂,主动道:“进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素枝只好住了嘴,却一眼不眨盯着歌女,生怕这粗鄙低贱之人,冲撞自家金尊玉贵的公主。
    歌女撩起帘子,袅袅走了进来,“我叫采蝶。”
    其实采蝶近前一看,反倒不如刚才在帘外时,影影绰绰、弱柳扶风的样子勾人心动。采蝶的模样说不上有多美,从五官标致来看,她甚至不如周瑛身边的素枝。但这位采蝶姑娘有一双极灵动的眼睛,盈盈一睇时,带着楚楚动人的眼波,就算再不解风情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惜花之情。
    周瑛问道:“你会唱什么曲子?”
    采蝶并未像素枝想得一般粗鄙、不识礼数,她规规矩矩三步开外,福身一礼,“见过姑娘,杂曲小戏我都会一些。”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折子,递给素枝,“请姑娘挑选。”
    周瑛心中一笑,她一身平民装扮,这采蝶倒是好眼色,一眼就看出她和素枝谁主谁仆。
    折子封皮已经发黄半旧,显然经常被人翻阅,但边角依旧整洁,不见一丝折痕,可见主人保管良好。若这折子一直是采蝶所有,那她这歌女恐也当了不少时日。周瑛翻开折子一看,更是意外,若折子中的戏名都是采蝶所写,这一笔清秀的簪花小楷,定颇下过一番辛苦,倒是字如其人。
    周瑛问道:“折子是你写的?”
    采蝶点头,嗓音柔婉,怯生生看了周瑛一眼,“是我写的,字迹不堪,让姑娘见笑了。”
    周瑛知道自家样貌不算刁蛮可怖,还吓不到初见的小姑娘。
    再说周瑛又不是男人,不吃采蝶这番楚楚动人的作态,兴致减了几分,淡笑道:“不错了。”周瑛本是为了消遣,随手挑了个眼生的曲子,“就这支东坡梅吧。”
    采蝶颇会察言观色,见一句话惹得周瑛没了兴趣,不由暗中懊恼,再不敢弄花样,坐在门边的圆凳上,打叠起百般精神,一边拉二胡,一边唱起曲子来。
    这种唱腔叫南音,倒也婉约清丽,一叠三叹,但周瑛欣赏不来,不一会儿就分了心。倒是一开始拿歌女当阶级敌人防的素枝,这会儿倒是听住了,两手托着下巴,痴痴听着,都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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