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周瑶却一反常态,非但没向往常一样懒懒散散混过去,反而锋芒毕露,一段平淡无奇的文章解析得文采熠熠,鞭辟入里。皇帝眼中异彩连连,听到最后,竟不由拍案叫好。
    皇帝抚掌大笑,既然叹道:“惜乎投作女儿身。”
    周瑶得了皇帝击节赞赏,本来眉目畅意,但听到皇帝后来的话,神色不由有些黯淡。
    等到了周玫,那磕磕巴巴、缺字少句的背诵,还有词不达意、离题万里的解析,让皇帝额头青筋直跳,“让你来上学,你就是这么糊弄人的吗?”
    周玫仗着一贯的宠爱,还想撒娇混过去,“父皇,我昨晚没睡好才背成这样,要是父皇换个时候来,我一定背得顺顺畅畅,解得比……”周玫的手指在周珂和周瑶中间晃了两下,到底有自知之明没好意思落下,最后手指头一转,指在周瑛身上,“起码比七妹妹好。”
    皇帝哪会被她这点小伎俩蒙混过去,直接问程夫子,“她这两天,可是一直这样惫懒?”
    程夫子怎会给周玫遮掩,恨声摇头,“臣实在无能,教不了五公主这么精乖伶俐的孩子。”
    周玫听了还喜得眉飞色舞,只当自己要逃出生天,正要开口央求皇帝换个好说话的夫子,谁想一转眼瞅见皇帝脸黑得乌云密布,登时一缩脖子,乖觉道:“是我错了。”
    皇帝拍也不是,打也不是,恨恨点了点周玫的脑门,“你啊你,什么时候能成器一点?你七妹妹比你还小一岁,现在不但课程进度赶上你,连字写的都比你好了,你都不觉得羞愧吗?这么大姑娘家了,成天除了吃就是玩,你也长点心吧。”
    周玫新仇旧恨,积在心头,不由偷偷瞪了周瑛一眼。
    可皇帝坐在上面,下头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周玫这一眼可让皇帝看了个正着。本来皇帝就不满周玫的不争气,这下可是捅马蜂窝了,“朕的话你都不听了吗,你在瞪谁,对谁不满?”
    周玫吓得一哆嗦,脱口而出,“我只是在瞪周瑛,绝对没对父皇不满。”
    ☆、第21章 一道谕旨
    皇帝气极反笑,“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倒有脸瞪别人了?”皇帝抓起程夫子搁在书案上的藤条,就想教训周玫,刚一抬起来手,周玫就条件反射白了脸,皇帝到底心一软,手执藤条一指门外,喝道:“去门外顶着书站着,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再进来。”
    眼看皇帝黑了脸,周玫再不敢求饶,揣了本《幼学琼林》,出门罚站去了。
    周瑛在一旁看得若有所思,看来皇帝对周玫确实有几分疼爱,毕竟爱之深责之切。君不见二公主周珂那样慎而重之,也只得了皇帝一句“尚可”。
    皇帝运了运气,勉强平静下来,“小七,你学到哪儿了,给父皇背一段。”
    周瑛在课业上是下了功夫的,自然不会露怯,虽不如三公主周瑶那般惊艳,但背得通顺流畅,解意颇得信达雅其中三味,倒也得了皇帝一个赞许眼神。
    “不错,比你那不成器的姐姐强多了。”被周玫气得肝疼的皇帝总算有了些许慰藉。
    “五姐姐向来聪明机灵,只不肯在这上面多下心思罢了。”既然知道皇帝不会认真恼了周玫,周瑛又何必枉做恶人,当然要借此良机,表一表自己的善良孝悌、姐妹情深,“她一旦开了这窍,肯定一日千里。到时候父皇只管发愁又多个才女公主就是了。”
    “你少给她脸上贴金。”皇帝斥了一句,到底撑不住笑了,“真有那一天,朕可得烧高香了。”
    竖着耳朵在门外偷听的周玫,听了这话,差点没把眼珠子瞪掉。
    周瑛能有这份好心,还在父皇跟前替她圆话?这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周玫暗暗给自己打气,千万别被周瑛两句好话蛊惑了,父皇让她背书的吩咐早就抛到了天边。
    皇帝被周瑛这一打岔,一腔怒气消了大半。
    徐贵妃的劝解在皇帝耳边响起,皇帝看着下面的几位公主,端庄的失之僵刻,才高的目下无尘,机灵的又过了头,唯有一个四角俱全的,偏最受委屈,还没法明着补偿。
    皇帝心中一叹,到得此时,才算真正同意了徐贵妃的提议,“你们也一日大过一日了,成天在你们母妃宫里混着也不像话。即日起,凡入学公主一律搬到乾西四所,把人事往来、一殿内务都好好管起来,日后及笄开公主府,也不至于无从下手,受下人摆布捉弄。”
    这一道谕旨出来,众公主且不管是惊是喜,竟齐刷刷看向周瑛。
    周瑛泰然回望。
    公主及笄开府的规矩历来有之,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有得宠或生母有背景的公主,还没到岁数,礼部就着手操办,地界要好,景致要佳,大笔的银子投在里面,份额超了,自掏腰包都在所不惜,还唯恐讨不得公主欢心。至于那些不得宠的,拖到快及笄了,礼部才随便划个偏僻旧府,拿些边角料草草翻个新。
    同样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这样天差地别怎会让人甘心?
    其实从母妃宫里搬到乾西四所,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宫中人早熟,就算再依恋母妃也有限,又不是一旦搬出去,就再不能回去请安了,只要骨肉血脉还在,亲情就不会断。
    以前皇子们就有这个规矩,公主们不曾如此,虽是不用建功立业,女儿家需要娇养,但说到底还是一贯重男轻女的想法在作祟。现在皇帝把公主府的事单拿出来说,且不论皇帝毫无征兆提起此事,口中体贴爱护到底有几分真假,但只要皇帝肯垂目一二,礼部官员也不敢那般嚣张欺上瞒下。
    若没有周瑛这个例外,这道谕旨当然喜大于惊。
    但偏偏在皇帝下达谕旨的前一天,周瑛就搬到了乾西四所……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这么一细思量,能一味开心倒是怪了。
    当然在场没一个笨的,回神之后,就都收回对周瑛的惊疑目光,对皇帝领旨称谢。
    下头的眼神官司皇帝心知肚明,他到底有些心虚,起身道:“迁宫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给你们放一下午假,今晚宫门下匙之前都办妥当。”
    皇帝对程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继续上课,就匆匆离开,背影隐约透着点落荒而逃。
    程夫子看众人心思浮动,索性合上书,让她们自行温书习字去了。
    待得下课程夫子离开,周玫才拿着书溜进来,远远盯着周瑛,又是疑,又是妒,到底碍着皇帝这份疑云重重的决定,没清楚来龙去脉前不敢再招惹周瑛,哼了一声跑走了。
    三公主周瑶嫌弃摇摇头,只对周瑛道:“能得父皇眷顾是你的本事,可别为着些许庸人的嫉妒,就一味缩手缩脚、裹足不前了,这宫里可容不得人韬光养晦。”
    周瑛呼吸一窒,心跳如雷,她怎么会知道……
    三公主周瑶像是看穿了周瑛所想,淡然一笑,“因为你跟我是一路人。”
    周瑛有些受宠若惊,倒是慢慢平静下来。凭这几句话也算不得把柄,何况周瑶一向清高自傲、目下无尘,背后中伤实在不是她的为人。
    其实在如愿搬到乾西四所后,周瑛的确认真考虑过是否要韬光养晦。她到底不是一味狂妄,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失去徐贵妃的庇护意味着什么,周瑛再清楚不过。是继续逆流而上,争取皇帝和贵妃的宠爱眷顾,还是顺势沉寂下去,淹没于众人?
    两者各有利弊,周瑛有些举棋不定。
    但搬出明熹宫就为躲一方清静,若选前者,又一头栽进宫闱内斗里,她一番周折何苦来哉?但周瑶说的也不错,生在皇宫,就已经置身于是非地,有些事不是她想明哲保身,就能躲得开的。
    周瑛心中有了决断,微笑道:“多谢三姐姐提点。”
    ☆、第22章 病美人
    周瑶尽了自己的心意就罢了,至于周瑛的决定,她却没有追问的意思,抽身去了。
    两人说得坦荡,旁边的二公主周珂不小心听到,脸色有些复杂。虽然知道周瑶口中嫌弃的善妒庸人是指周玫,但周珂却不由对号入座……
    周瑛一回身,看到周珂已经收拾好书袋,却只怔怔站着,不由诧异望去。
    二公主周珂惊醒过来,不想让周瑛发现她偷听,慌忙指了一事道:“日后比邻而居,七妹妹若有事,尽管过来找我。我虽不才,但到底痴长几岁,多少能帮衬一二。”
    周瑛眨眨眼,没太明白。
    这是在拉拢她,还是在说“没事别来烦我”?
    对这位嫡出公主的好强较真,周瑛也略有耳闻,她打定主意不去招惹,笑盈盈道:“我记下了,多谢二姐姐体贴。”登门拜访一事,却是只字不提。
    周珂却没留心周瑛言下之意,见转移了周瑛的注意力,心中一松,就赶紧走人了。
    被独个留下的周瑛苦思未解,摇摇头,回了乾西四所。
    周瑛本想去明熹宫,一来道谢,二来侍疾,谁想徐贵妃倒先一步派来樱桃。
    樱桃提着膳食,笑盈盈道:“娘娘因要配合喝药,吃的不是寡汤淡水,就是一股药味,娘娘哪儿忍心让公主跟着遭罪,特地让厨子单独给公主做了饭菜,命我专程送来。娘娘也说了,公主学一上午也累了,着实不用着急过去,只管用了饭,睡起来再去不迟。”
    周瑛静了一瞬,接着轻蹙蛾眉,只说不放心。
    樱桃再三劝了,周瑛才叹道:“也罢,母妃一番体贴,我只能却之不恭了。”
    送走樱桃,周瑛用了午饭,味道确比往日好一些。她出门散步遛食,看到其他殿宇都开了正门,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这倒不意外,她只奇怪,“我怎么瞅着,东数第三间殿门也开了。”
    素枝抬眼一瞧,也是不解,招手唤来一个小太监问过,才回周瑛道:“是六公主。”
    周瑛掐指一算,不由笑了,“也是,她的岁数也该入学了。”
    其实周瑛排行第七,本该比六公主周环还要迟入学才对,但徐贵妃给周瑛开了后门,她得以提早半年多入驻内书房,倒是成了周环的学姐。
    周瑛兴冲冲往回返,“我前儿刚做好的绣囊呢,快取出来,正好给六姐姐送去。”
    素枝从匣子里翻出那个白底兰花的绣囊,瞥见那糙的能漏黄豆的线脚,和号称是兰花的一团杂草,眼角不由直抽抽,自己宫里倒罢了,若是丢人丢到外面去,就实在……
    素枝委婉劝道:“皇上和娘娘给公主那么多好东西压箱底,来来往往人都见了。公主若只送一个绣囊作礼物,就算是公主一片诚意,亲手所做,外人怕也只当公主小气呢。”
    周瑛笑眯眯摆了摆手,笃定道:“别人或许会跟我见外,但她绝对不会。”
    在巴上徐贵妃之前,六公主周环算是这皇宫里,唯一主动对她释放过善意的人。
    当年周瑛在秀玉宫处境尴尬,又有亲姨母是和嫔的周玫老来找茬。和嫔不但不劝阻,还欣慰说小姐妹关系好。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巴不得讨好周玫呢,视而不见都算有良心的,帮着周玫围追堵截、使绊子、递刀子的也不在少数。
    彼时周环母女住在魏嫔长春宫的偏殿,自然要奉承魏嫔母女。不过周环性子闷,周玫嫌她不会来事儿,不肯带周环当跟班。只偶尔需要人撑仗势了,才把周环拎出来凑数。而周玫需要人多势众的时候,多数是在欺负周瑛,也因此周瑛和周环才算认识。
    周环许是物伤其类,悄悄阳奉阴违,比如指错路、通风报信、装看不见之类的。
    因为同蹲过一个战壕的情谊,两人虽没正经说过几句话,却自有一番默契,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各自会意。这个小知己,算是当时唯一能让她一想起就会心一笑的人了。
    不过,后来周瑛迁去明熹宫,跟周玫彻底翻了脸,虽有徐贵妃作靠山,也不敢涉险去周玫的大本营,因此才跟周环断了联系。
    现在周环终于也来到乾西四所,这下可以跟小伙伴接头了。
    周瑛开开心心揣好绣囊,正要出门时,突然停下脚步,沉吟道:“魏嫔有自己的女儿要照顾,齐才人一向没什么根底,六姐姐那儿怕是没几样压箱底的好东西。新分来的宫女太监哪一个不眼利,若一开始就被人小瞧了,以后再想压下去就费事了。”
    素枝见周瑛自己想通,不由松口气,“还是公主想得周到,那咱们换样礼?”
    周瑛却拒绝了,“哪里用换,再添几样就是。”
    素枝急了,绞尽脑汁劝道:“我知道公主一心跟六公主亲近,但公主正是受人瞩目的时候,这一下送这么多,礼这么厚,岂不是把六公主架在火上烤?”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周瑛倒也听进劝,低头想了想,眼中一亮,“那就分两次送。我先把绣囊送去作礼,回头你再把贵重些的偷偷送过去,不就行了吗?”
    “可是……”素枝有点傻眼。
    “去把母妃给我的那套蝴蝶垂珠的首饰取出来,六姐姐一向穿的素净,这套金钗花钿、耳环手镯一样不缺,倒是正好搭她的风格。”周瑛在屋里一壁走一壁说,神采飞扬,“还有那灵猴捧寿桃的砚台,当时父皇赐给我的时候,我就想着六姐姐属猴,给她再相配不过……”
    “公主也是属猴的呀。”素枝小声咕哝,但兴头上的周瑛显然听不见。
    周瑛兴冲冲数了好几样,直到素枝不得不开口阻止,“再多就不适合偷偷送过去了。”周瑛才意犹未尽停下来,喜气洋洋揣着自己精心绣制的绣囊,去拜访六公主周环。
    素枝则松了口气,再送下去,周瑛自个儿的家底就要搬空了。
    周瑛登门拜访,却不巧碰上周环不在,被请到小花厅等候。不想一盏茶续了七八次水,都品不出一点茶味儿了,周环竟然还没回来。
    长春宫两个公主一齐搬家,想必有些忙不过来吧。
    周瑛虽然心急于跟小伙伴会师,但也不好留下添乱,只能留下话,说回头再来拜访。
    回去的路上,周瑛有些怏怏不乐。素枝极力开解,还抹下脸,讲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
    周瑛没被这个笑话打动,反倒被一脸严肃讲冷笑话的素枝逗笑了,“好吧,今儿就算了,反正六姐姐已经搬到乾西四所,早晚都能碰上。”
    素枝悄悄抹去手心的汗,正要顺势安慰几句,忽然停住脚,“那不是六公主吗?”
    顺着素枝的视线望去,周瑛正看到周环站在不远处。久未蒙面,周环长高了一截,一双细细的柳叶眉,唇色淡淡的,几与肤色相融,瘦得像柳枝一样,气色不足,十足一个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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