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掌控呢?有些人通过平衡来达成掌控,纵观历史,很容易看到朝堂上“异论相搅”,就是皇帝不愿意让朝廷只有一个声音,某一个大臣过分出众,于是就提拔起跟他对着干的人。
    有不少干实事的大臣,就是被这样无聊的原因,生生耗光了时间和精力,最后什么也没能做到。而那些排除万难、即便是再这样的情况下也能压过对方,一手遮天的人,最后都成了权臣奸臣,最终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哪怕他做了很多实事,哪怕最初是皇帝支持他这么干的。
    这就是因为超出了掌控,所以不得不牺牲掉了。哪怕这会带来负面的影响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样毕竟损失太大了。每一个陷入党争的朝廷,最后都会从内部瓦解掉,最后被人摧枯拉朽一般的给打破。所以每个皇帝,可能都想找到一条更好的路:既能掌控朝堂,又能避免损耗。
    两全其美的事这世上可能有,但大约不包括朝政。皇帝和大臣——确切的来说,是宰相——看起来都代表了朝廷,是一个整体,但实际上,他们之间却是对立的。
    权力只有一份,宰相的权力多了,就要分薄皇帝的,皇帝要独掌大权,相权就会被打压。所以这种斗争是永远不可能停止的,只要有斗争在,这种内耗就会一直存在,不能消除。
    但是即便不能消除,可以优化也不错嘛。三皇子这句话,等于是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来。至于究竟能不能成,成了又会不会生出别的问题来,暂且不考虑。只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就说明他是有做皇帝的资质的。
    皇帝看着自己的三儿子,眼神复杂。
    事实上他太忙了,对每个孩子都亲近不足,虽然儿子也有好几个,但父子之间的感情,却淡薄得令人叹息。等到晚年进取之心不足了,想要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才发觉已经晚了。
    太子的事情,更给皇帝敲了个警钟。即便是父子之间,有时候也是会反目成仇的。而他自己垂垂老矣,眼看着走到了弥留之际,儿子却还那么年轻,生机勃勃,即便表现得再温良恭俭让,也让皇帝感觉到威胁。
    何况,不管是哪个儿子,都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之所以对他还这样恭敬,不过是因为决定权还掌控在他手里罢了。但是偶尔,比如刚才那样的时候,无论再怎么收敛,多少还是会露出几分锋芒,让人觉得扎眼。
    但好在因为感情不重,所以皇帝能够做出相对公平的判断。
    在几个儿子里,三皇子元恪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而今天这一席话,反而让皇帝觉得自己之前小看了他,又或许……是他伪装得太好。
    皇帝一旦起了疑心,脑子里就免不了会多出来许多的弯弯绕绕。即便现在躺在病床上,他还是忍不住的要去想。
    如果这个儿子之前是在藏拙,那他是为了什么,在防备谁?而他现在能站在自己面前,又是谁在背后支持和帮助他?越想越多,于是皇帝看着三皇子的眼神也就越来越复杂。
    在回答了之后,三皇子看到皇帝终于睁开眼时,心中是有些激动的。至少父皇的表现,看起来对自己的答案很在意。
    但是皇帝却只是看着他,久久没有做出评价,却难免让三皇子心头惴惴。亏得他只能低着头,不敢去跟皇帝对视,否则看到皇帝此刻的眼神,恐怕浑身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饶是如此,现在也觉得满心战战兢兢,比站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还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慢慢的开口,“想法倒不错,是有人教你的?”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但三皇子一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跟福王府的关系了?还是只是单纯的试探?
    但这些念头都不影响他开口回答,“不,是儿子的一点浅见。只是还不知道对不对,请父皇点评。”
    好在皇帝肯开口了,谈话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来。三皇子虽然还满心紧张,但也多了几分应付的把握。
    可是皇帝大概就是不让他顺心,非但没有点评三皇子的意思,还道,“这想法倒是有趣,只是朕时日无多,想必也看不到了。只是不知道什么人能替朕看着你……”
    还是暗指他背后有人的意思。
    三皇子当然知道皇帝对福王府的忌惮。事实上他本人有没有忌惮呢?当然是有的。但现在他连那个位置都还没有坐上去,自然就更谈不上什么忌惮不忌惮了。福王府如今是他所倚仗的势力之一。
    所以他的态度,自然跟皇帝的不同。
    他立刻跪下道,“父皇千万别这么说,您上承天命,有太医们照看着,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了。万不要说这种让儿子伤心的话。儿子只是胡说八道罢了,若是惹得父皇伤心,便是儿子不孝。”
    含糊的避过了皇帝的问题。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道,“起来吧,跪着做什么?朕就这么吓人吗?”
    “儿子跪父亲,本就是天经地义,能听到父亲的教诲,儿子跪着也是高兴的。”三皇子奉承道。
    之后皇帝也没有再提那个问题,反而说起了别的。三皇子心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如果皇帝继续追问,三皇子还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抗的过去。
    至少从内室退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那绝不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原因。——屋子里四角都放了冰鉴,高高的冰山堆在上面,散发出丝丝凉意。熏的香里加了薄荷,闻起来也让人感觉凉入肺腑。
    四皇子正坐在旁边,低声跟大臣说话。三皇子听了一会儿,发现只是在说诗文,便微微一哂,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然而在他转过头去之后,四皇子却几乎是立刻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发沉。
    皇位只有一个,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如今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谁也不会留力。在皇帝面前表现固然重要,但是私底下的动作,却也丝毫没有减少。若是能够直接将一个竞争对手踩下去,自己的胜算自然就多了几分。
    不过,既然已经开口跟皇帝说了那样的话,三皇子却不能够选择这个办法了。
    他要做的,是将自己的话变成现实。否则那就只是一句空许。现在做不到,以后当然也有可能做不到。人若是现在就做到了,那么当上皇帝之后,自不必说。
    三皇子其实隐隐有些担忧。因为对于怎么做这件事,他的确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要他多费心,当天夜里,四皇子的藏书阁起了大火,他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以之为傲的大量藏书,就这样葬身火海。整整一夜四皇子都在组织人手扑火救书,然而抢出来的,仍旧只是其中的小半。
    听到这个消息,三皇子就知道是有人替自己动手了。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因为他甚至还没有传出消息去,可是那边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并且还将事情漂漂亮亮的办成了。
    这件事当然不可能让四皇子立刻就服从于他,站在他身后,但是却能够牵制住四皇子的精力,让他分心,无法在心无旁骛的朝皇位努力。这个做法不算好,但是立竿见影,而且颇有震慑的效果。
    至少三皇子自己是想不出更好的来的。
    这天他进宫时,皇帝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狠得下心,又能够找得到切入点,这份心思手段,即便是皇帝自己,也不过如此了。
    元子青替三皇子开了个好头,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没有继续参与,而是任由三皇子召集自己身边的众人,讨论出结果来,然后才去执行。这些计划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效果,牵制住了其他人的精力。
    虽然三皇子自己也不得不投入大量精力,但这本来就是皇帝给他的考题,费再多心思都没关系。但对别人来说,可就未必如此了。
    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京城的局势便又是一变。
    这个时候,其他皇子都露出了颓相,而站到三皇子这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每一次三皇子入宫去侍疾,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的意气风发,跟垂垂迟暮的皇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天,皇帝终于决定召集所有皇子和重臣前往太极宫。
    虽然圣谕里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但是大家一看就都明白了,这是终于要定下储位大事了。
    至于人选,绝大部分人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猜测。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宫中时,眉畔三人终于离开了三皇子府,前往那套偏僻的院子,跟福王和元子青团聚。
    元子青之前知道眉畔跑回来时,真是又惊又怒,他为什么要把人送走?无非就是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就可以成功。为了没有后顾之忧,他才将家人全部送走。结果这三人胆大包天,竟然又跑回来了!
    好在脑子还不算太差,知道跟着三皇子的队伍,也始终没有被发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元子青其实没打算替三皇子事无巨细做到那个地步,最多背后出出主意也就是了。可是现在家人跟在三皇子身边,也就没有任何退路了。他不得不多费了许多功夫。
    然而这时候见到三人,他却也没有斥责的意思。
    只是等到跟眉畔独处时,忍不住说她,“你之前答应我,会安生的去海州,怎么忽然又想着回来了?”
    眉畔没有卖了周映月的意思,便道,“只是考虑到海州那边或许已经得了消息,若是就这么过去,说不准就成了别人瓮中的鳖,索性另辟蹊径,挑一条对方完全想不到的路来走。”
    “再说,”她抬起头来看元子青,“其实一出京我就后悔了。这样的时候,我应当留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跟你一起应对才是。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先逃走,让你留下来应付?”
    元子青听到她的话,只能无奈的斥责,“胡闹,你留在这里,才真的让我分心。况且还有那么多亲人,总要有人负责照看他们。还有咱们的小九,若是你我都出了事,他又怎么办?”
    “这些我都知道,但无论如何,往后我不会离开你了。无论有什么事情,咱们一家人一起面对,若是事有不谐,也是一家人始终都在一起。”眉畔坚持道。
    元子青只好道,“快别说了,这一次的事情过去了,往后自然都是好日子,再没有需要我们分开的时候。即便你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眉畔这才转嗔为喜,抬手摸着他的脸道,“你瘦了。”
    “我本来就瘦。”元子青握住她的手,“倒是你,瞧着气色差了许多,想必是一路奔波,进京之后又一直在担心。等到事情定下来了,还需要好生养一阵子。”
    “好。”这时候眉畔自然不会跟他顶着来,立刻乖乖的点头。
    但元子青已经从这次的事情里看出来了,眉畔可不是会乖乖听他安排的人。一旦真有了事,恐怕还是会自作主张。看来不将人放在身边看着,是不行了。
    然后元子青又问了问她们离京之后的事,长辈和孩子都安顿在什么地方……夫妻两个叙够了离情别绪,然后才静静的偎在一处。
    虽然分别也不过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然而两个人都十分不习惯。元子青把人搂在怀里,心思浮动。眉畔说她不愿意再离开自己,其实他又何尝舍得送眉畔走?若非是为了她的安全,他也希望将她拘在眼前,时时刻刻都能看到。
    在这静谧的拥抱之中,彼此的心似乎都渐渐宁静了下来,不再满心躁动不安。
    ……
    而此时,宫中也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候。
    皇帝今日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等这一阵过去之后,便是大限了。
    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去提,都是听着皇帝有条不紊的安排。
    皇帝先将所有儿子叫进去,好生叮嘱了许多的话,最后才将三皇子一个人留下。至此,储位的归属再没有疑问了。至于皇帝单独留下三皇子,想来是面授机宜,指点他为君之道之类的。
    然而内室的这对父子,关系却并不如大家所想的这般融洽。
    皇帝靠在床头,目光炯炯的盯着三皇子,第一句话便满是恶意,“别以为你胜券在握,即便是到这一刻,朕也有办法……把别人扶起来!”
    三皇子眸光闪烁不定。近来的顺利让他有些飘飘然,觉得皇位舍我其谁。尤其是身边的人都没完没了的奉承,让他举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众望所归。然而皇帝这一句话,却仿佛一盆冰水泼下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还不是皇帝呢。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皇帝冷冷道,“别说你还不是皇帝,即便是,难道便以为自己能随心所欲了吗?”
    “儿臣愚钝,请父皇赐教。”三皇子终于心甘情愿的跪了下来,不再将皇帝当成一个不重要的将死之人,而仍旧是能一言以决生死的万乘之尊。
    皇帝看着三皇子,慢慢的道,“你年轻……即便当上了皇帝,在朝中也还是会处处掣肘。你之前的打算是好,可是现在,恐怕你还做不到!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他没有等三皇子回答,而是继续道,“朝中有威望素隆的大臣,有野心勃勃的臣子,还有你的长辈宗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想让你按照他们的意思来!朕虽然替你除去了许多,但总要留下办事的人……然究竟是你掌控他们,还是做他们的傀儡,却只能靠你自己去做了。”
    “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三皇子沉声道。
    皇帝哼了一声,忽然道,“朕记得,你跟福王府曾经有过往来?是否福王也曾点拨于你?”他盯着三皇子,“到了这一步,朕不问你是怎么走上来的,你不能说谎!”
    三皇子微微一震,低下头道,“是。”
    皇帝的眼神有些茫然,“果然如此……”
    三皇子心下惴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听得皇帝一阵沉默之后,又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支持你登上皇位,果然是个天大的功劳,届时,我儿打算如何封赏你的王叔?”他问。
    当年皇帝上位,就得到了福王的支持,所以已经给他封了亲王,而且允许元子青不降等袭爵,可谓是荣宠之至了。而今新皇登基,还是有赖于他的扶持,却已经封无可封了。
    除非三皇子下得定决心,列土封疆,否则其他的恩赏,都不足以抵消这份功劳。
    皇帝的这个问题,在三皇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毕竟福王不可能是想做好人好事了才来帮他,总要有所求。可是他已经到这个位置上了,除了皇帝他最尊贵,还想求什么呢?
    这么一想,心中简直一刻都不得安宁,恨不能立刻便让福王站在自己面前,让他解答了这个疑问。
    皇帝却没有继续再说,而是闭上了眼睛,道,“皇位朕传给你,但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父皇有命,儿臣万死不辞。”
    皇帝这才陡然睁开眼,眼中暴射出一缕精光,吐出斩钉截铁的四个字:“除掉福王!”
    仿佛一声惊雷从无声处劈下,又仿佛是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在自己眼前展开。三皇子眼前微微晕眩,而后便听到皇帝带着疲倦的声音:“去叫宰辅们进来,拟诏。”
    [
    第96章 暗生嫌隙]
    天兴十八年,九月初五日,帝崩,传位于皇三子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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