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青亦心有所动,“这个主意倒是极好。不过未必能成行,我回去筹谋一番,看看结果如何。”
    不过多半是能成的。恐怕现在皇帝和福王都在发愁他的事呢。元子青的毒是替皇帝中的,如今终于好了,整个皇室都应该欢欣鼓舞,给她无尽的补偿。但偏偏又因为许多顾忌,反而不能轻动,正是骑虎难下。
    如果元子青主动提出要去修书,不论这件事功德有多大,毕竟跟政治关系并不密切,最多只能增加福王府在士林中的影响——可福王府本来名声就很好,再说士林声誉,最多是能让皇帝略微顾忌罢了,许多名满天下的大儒,一样不能入仕。
    再说如果元子青真的编纂出一本集大成的书,也是在皇帝治下,同样是他作为皇帝的政绩之一。这个安排无论如何都比让元子青入朝为官掌权更合皇帝的心意。
    “眉畔,你果真是我的福星。”元子青一高兴,情不自禁的起身将眉畔抱在怀中,“我该怎么谢你呢?”
    “何必说这样生分的话?”眉畔低声道,“我总也是希望你好的。你如一定要谢我,不如你的书编好了,第一个给我看。”
    元子青忍不住微笑道,“编书可不是这样容易的事。恐怕要花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呢。”
    “正好打发时间,不是吗?”眉畔道。
    “你说得对。”元子青忍俊不禁。若这件事真的做成了,后世人知道他编书的目的只是打发时间,不知会作何感想?
    元子青自己心下越是思量,就越是觉得这件事非常适合自己。他博闻强识,饱览群书,最善于提纲挈领,做起这件事情来,想必也事半功倍。并且也合自己的心意,又能解决目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回家之后,便跟福王和福王妃商量了一番。
    福王对此十分赞同,捋着胡子笑道,“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日福王便入宫,将此事给敲定。皇帝为了表示对元子青的支持,允诺翰林院的人随便他抽调——反正大部分人在翰林院熬日子,做的事情也一样是修书。同时皇帝还答应让他自己招揽天下饱学之士,又拨付了不少修书所费的银两。可见支持的力度。
    但在所有人的支持之中,周映月的支持最有力度。
    眉畔写信将此事告知她之后,周映月自己分身乏术,却还是抽空写了一份提纲,随船送回来,说是给元子青作为参考。上面按照科目不同将所有的书分类,每个大类下面又有各种小类,一直细分下来,十分细致。
    这份提纲对元子青的帮助极大,基本上他只要稍加修改,然后按照这份提纲来做就可以了,十分简单。
    尤其是在提纲前面所写的那一行字,更是让元子青心情激荡不已:凡有文字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一书,永世传承!
    这可能是天下所有文人的最高理想了。
    投入到编书之中,并未让元子青和眉畔的距离疏远。相反,他如今几乎每天都有信送到关家来,跟眉畔探讨自己今日遇到的问题和趣事。以致眉畔对他的进度也十分了解,就好像两个人一直不曾分开过。
    在频繁的交流和各自忙碌之中,新年到了。
    这一年对于元子青来说,几乎全是好事。
    春季时,纠缠了他十多年的病症终于彻底痊愈。与眉畔的婚期定下了具体的日子。自己和弟弟要做的事情都在今年定下,并且各有进展……每一件事都让人十分欢喜。所以这个年,当然也十分值得庆祝。
    最让他期待的是,过了年,春天时他就要成亲了。
    周映月和元子舫从海州回来过年,眉畔设法出门了一趟,四个人在惠月楼小聚,将这分开半年中发生的事一一叙说,然后再展望新的一年。
    未来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光芒万丈,只要他们伸出手就能够触到。
    ……
    天兴十五年,三月初三。
    这一日是眉畔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好日子。
    虽然眉畔并未准备大办,但消息传出去后,登门观礼的宾客却是络绎不绝。这样的喜事,自然没有谢客的道理,张氏少不得打点起精神,来替眉畔操持。
    不过她本人也是喜欢这种热闹的。自从关勉文出了事之后,关家就一直这么冷冷清清。后来倒有些人冲着眉畔登门,但那样攀附的心思,连张氏都瞧不上。
    如今才算是她自那之后头一次回到了京城贵夫人们的圈子里,自然是使出千般手段,务必要将来脸面做足。
    不过除了招待宾客之外,其他的事也不需她多操心。从及笄用的东西到赞礼傧相,全福夫人,全部都是福王府一手包办,事先定下来的。流程也都已经拟定好,才送来给眉畔过目。
    福王妃虽然曾经对眉畔不满,但自从想通了之后,倒也觉得眉畔的确是元子青的福星,能够旺夫。由是对这个儿媳又重新满意起来,准备起来自然十分用心。
    眉畔父母已经不在,一切礼仪就只有正宾主持,而福王妃为她请到的,是清河大长公主。
    这位大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十分得皇帝看重,当初她的婚事就是她自己挑的,到如今公婆俱在,子女双全,跟驸马更是相敬如宾,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加上她在皇室之中身份贵重,说话也有分量,有她给眉畔行及笄礼,哪怕父母俱亡,也没有人敢小看眉畔了。
    除此之外,福王妃还说动皇后,在这一天往关家赏赐了东西。也不多,只一支白玉的簪子。但来观礼的宾客们,俱都欣羡不已。——放眼整个京城,有这个荣幸的,恐怕除了新安郡主之外,就只眉畔一人了。
    这份用心眉畔自然知道,所以在清河大长公主面前,很是柔顺恭敬,让大长公主屡屡开口称赞。
    及笄礼结束时,清河大长公主还拉着眉畔的手,让她以后得了空,时常走动。——这个以后,自然是指成亲以后。
    眉畔和元子青的婚事,就定在三月初八这日。赶得这么紧,可见元子青已经迫不及待。
    所以及笄礼一过,客人都还没走,福王府就迫不及待的将聘礼送了过来,满满当当摆满了关家的厅堂,让来观礼的卡人交口称赞,更感叹眉畔的好运气。
    能定下这么好的一份姻缘,还能的福王府如此看重,不是命好是什么?
    张氏还好,毕竟是在自己家。甘阳侯府过来观礼的人,心情就比较复杂了。眉畔当初订婚,是在甘阳侯府定下的,老太太和甘阳侯夫人是她的长辈。若是眉畔在甘阳侯府发嫁,这门亲戚自然就做成了。
    可惜他们没留住人,结果如今反倒都便宜了关家!
    尤其是傅文慧,她今日打扮得也十分华美,得到了许多称赞。但跟眉畔一比,就不那么贵重了。尤其是清河大长公主对眉畔和颜悦色,对主动上前请安的她,却是不假辞色,更让她心中嫉恨不已。
    但这些全都跟眉畔没有关系了,她累了一天,只觉得腿脚发软,看到王府送来的聘礼,更是连头都有些发晕,轻飘飘像是踩在云里。
    她真的要跟世子结婚了?
    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最深重的执念,就要圆满了?
    简直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她有时甚至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梦,一个过于甜美圆满的梦,一醒来恐怕就什么都没有了。
    夜里眉畔睁着眼睛,不敢入睡。她怕如果这真的是梦,她睡着了再醒过来,这一切就消失了。
    近来眉畔一直十分不安。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并非不信任元子青,也并不是不期待成婚,可心里就是充满了恐惧不安,总是会胡思乱想。且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最后,反倒把自己吓住,于是心情更加惶恐。
    特地赶回来参加及笄礼和婚礼的周映月听过之后,打趣她患上了“婚前恐惧症”,并且断言:“不必管他,等结完婚自然就好了。”
    对于她的判断,眉畔还是十分信服的。只是心中念头起伏,要如何做得到“不去管它”呢?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眉畔都非常忙碌,从早到晚没有空闲,也就少了能够发呆想这些事的时间,那种恐惧的感觉,似乎也消失了许多。
    但等到三月初八这一日,眉畔才发现,那些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蛰伏起来,现在又出来捣乱了。
    从初六的晚上开始,眉畔就没有睡着。到了初七,有许多婚前准备要做,就更是睡不着了。等到初八喜娘和梳头娘子等人过来时,才发现她两日没睡,神色恹恹,皮肤看着也不够好。急得喜娘团团转,“我的好姑娘,大婚是喜事,你这样子没精打采,倒让人猜疑呢!”
    又推眉畔去睡。然而眉畔实在睡不着,被喜娘看着就更加睡不着了,“我心里慌得很。”她坐起身道,“几位娘子成婚时,也是如此么?”
    几人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都是这样子的。这离开了熟悉的娘家,去了陌生的夫家。前路到底如何走,谁的心里都没底呢,如何不怕?不过姑娘不必担心,王妃这般疼你,事事都准备周全。有这样的婆婆,嫁过去也是享福。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眉畔轻轻摇头。
    她不是怕。
    她毕竟不是从熟悉的娘家嫁到陌生的夫家去的。关家算不得她的娘家,福王府更算不得陌生。尤其是元子青,他们两个人心心相许,并不是那些盲婚哑嫁之人可比。前路更是不必担心,无非就是跟着元子青修书,未来的几年乃至十几年内,都是如此,十分安定。
    妯娌之间,她跟映月的关系是最好的,现下看来,将来元子青兄弟二人也不会有太大的利益冲突。福王和王妃夫妇又和善,对她这个长媳绝不会苛刻。如此,日子自然和和美美。
    可她还是心慌。说不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盼得太久,执念太深,所以当期盼终于成真的时候,反而不敢信了。
    所以不到真的拜堂成婚,恐怕她的心都始终会是这样高高的悬着,落不下来。
    想通了这一点,眉畔也不强求自己去睡了,“还是劳烦几位给我梳妆吧,实在是睡不着。也别误了时辰。”
    “也罢。”喜娘打量了她一番,“好在姑娘生得好,到时候将妆容画得更浓一些,好歹遮一遮也就是了。”新娘的妆本来就厚,上了妆想必看不出什么。
    于是众人便各自忙活起来。打水的打水,梳头的梳头,搬东西的搬东西,不一时就将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东西,眉畔只好老实的坐在原地——就算想起身,也没有别的落脚之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梳妆的过程太过枯燥。她原本睡不着,结果坐在椅子上,竟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好像只有一瞬,就又惊醒过来,听见喜娘道,“好了!新人可以睁眼了。”
    眉畔就轻轻动了动睫毛,睁开了眼睛,朝镜中看去。这面镜子是周映月送她的添妆,但眉畔没有放在嫁妆里送过去,怕那些人手脚不利落,再摔坏了。听说是西洋的玻璃镜,照上去纤毫毕现。此刻镜中映着一个妆容精致的丽人,眉畔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似乎有几分陌生,她想。
    喜娘走上前来,先夸了几句她的镜子,“平生第一次见到照得这样清楚的镜子,也不知是怎么做成,怕不价值万金?”然后才道,“姑娘是不是觉得陌生?上了妆就是这样的。不过新婚的妆,就得浓些才好。等成婚时,外头天都黑了,红烛昏昏暗暗的,妆容太淡,就显得眉目也寡淡。大喜的日子可不好。这妆容浓些,烛光下照着才好看呢!保准让姑爷看呆了去!”
    眉畔红着脸就要低头,喜娘连忙拦住,“上的粉太多,怕脸上和脖子上的颜色不一样,所以脖子也擦了些粉。姑娘可千万别低头,否则脖子上的粉就都贴到下巴上去了。”
    眉畔只好抬起头,任由大家打趣。
    不过这样一来,那种羞怯和心慌,似乎都消退了许多。她切切实实的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要出嫁了,如此真实,不是做梦。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大家都饿了,喜娘端了点心来给眉畔吃,“吃完了再点口脂,否则都弄花了。”
    见眉畔吃得十分艰难,又安慰她,“新婚就是这样的,不能喝水,姑娘慢些吃。等会儿换上那一身厚厚的衣裳,戴上凤冠,披上霞帔,怕不有十斤重?不方便更衣如厕,只好吃些点心垫肚子。”
    这眉畔是知道的,她前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就是为了清空肠胃,免得婚礼时出现不雅之事。这会儿垫肚子,也是怕行礼时她饿昏了头。毕竟盯着这浑身行头,着实是件苦差事。
    但眉畔不以为苦。当真换上这沉重的一身时,她心中反而愈加踏实了。
    换好衣裳,眉畔被喜娘扶着坐在了床上,远远的听见了外头的爆竹声,应该是新郎前来迎亲了。喜娘笑道,“外头这会儿怕是正刁难新郎官呢!我让人去打听打听,咱们世子爷作了什么好诗?”
    旧俗男方迎亲时,女方亲眷要故意刁难,说新娘子还在化妆,不能接走。要男方做了“催妆诗”,做得女方家人满意了,才会让他进门。
    不一时就有小丫头跑回来,口齿伶俐的将前面作的催妆诗念出来:“箫管声声催玉漏,玻璃镜里别有春。红粉调匀桃花靥,留着双眉待画人。”
    眉畔听见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红。
    喜娘问,“是新郎官作的,还是傧相们作的?”
    “是新郎官作的。”
    “新郎官生得如何?”又有人问。
    小丫头大约还没学会怎么夸男人,扭捏了半天,也只憋出两个字,“好看!”
    众人哄笑,喜娘一面笑一面起身道,“新娘子该起身准备了,别耽误了吉时要紧。”
    眉畔由两个人扶着,小心翼翼的往门外走。行云亦装扮一新,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新娘是不能再踏娘家旧地的,按照风俗是由亲兄弟背出门去。眉畔没有嫡亲兄长,在张氏的提议下,同意了让堂兄关瑞修为自己送嫁。所以这会儿等在门外的是他。
    他过来背起眉畔,一行人跟在后面,朝前面的正院走。
    过了二门,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愈发响亮,眉畔的心似乎也在这样的热闹中,微微热了起来。
    她微微抬头往前看去,熙熙攘攘全是人头,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眉畔却知道,有个人正在那里等着她。
    眉畔是被直接送到花轿里的——盖因并无父母需要拜别,新娘子花容更不好就让人看去。即便远远的有人打量,但一来关瑞修生得高大,眉畔可以将脸藏在他背后,二来还有喜娘和丫鬟婆子当着,也瞧不分明。
    在轿子里坐好,眉畔才抬起头,喜娘已经朝她手里塞了一把扇子,一柄如意,“姑娘坐稳了。”
    轿子晃晃悠悠的被人抬起来往前走。一路上鞭炮声不绝于耳,街上想必还有不少人围观,眉畔能听见喧哗声,只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但她私心里,希望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祝福他们的婚姻。
    轿子晃晃悠悠朝着前面走,不知是内里空间太过逼仄,还是一副穿得实在太厚,眉畔没来由的觉得有些热,不是那种会出汗的热,而是仿佛烤着火一般的燥热。
    眉畔觉得自己该找点事做。她将手里的折扇举起来,放在眼前打量。上面绣着的是一只折枝桃花,笔法十分熟悉。眉畔思量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元子青曾经为自己画过一条折枝梅花的裙子,笔法与折扇上如出一辙。
    还有他替自己画的夏雨四景图,后来被绣在了屏风上,一早跟着假装被送往福王府了。
    借由这些东西,眉畔不由回想起当时的日子,轻松,快活,又带着几分紧张。而今,她与元子青的故事,总算要彻底有个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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