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哭泣。
    她伤心与绝望,是那么生动真实。姬六愣住。
    他看惯了她惺惺做态虚情假意,视她深埋于皮肉这下的隐约傲骨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突然之间,目睹她完全被击垮的样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丝毫的开心与愉悦。
    刘小花一开始只是无声地流泪,渐渐地,她开始小声地抽泣,最后,失声痛哭起来。
    什么骨气,什么面子,统统都不要了。腿都没有了,她成了一个废人,还要那些做什么呢?
    她想,自已以前真的是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的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不要示弱。起码还有尊严。
    一步步的低头,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这一次,她甚至有一些恨起刘有容来。
    他明明知道自已手无缚鸡之力,他明明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危机四伏,可是他却一面做出慈悲的姿态,一面弃她于不顾。而她却一再自欺欺人地,用一个虚假的美好未来激励自已向前走。
    她把自已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根本只见过一面的人身上,骗自已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只要走到他身边,自已就能得到庇护与安宁。
    如果他真是那么好的人,就不会因为所谓的规矩,将她置于水火之中,自已坐壁观花了。所谓明志之路,在向那些所谓仙上们展现世人意志的坚定与执著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向世人展现修道之路的无情与冷酷?
    难道天道就是这样冷血的存在吗?
    又或者根本没有所谓的天道。
    什么遵循天道,不过是那些人编出来的瞎话。
    也许厉大先生说的没有错。
    他说‘要修仙骨,走的是杀戮之道,你瞧着他们一个个道骨仙风,可脚下却少不得尸山血海。’
    他还说:‘人生为人,却不甘为人,逆天而行,又何来遵循天道一说呢?'
    天地为炉。众生煎熬。
    根本没有出路一说。
    她以前一切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骗,她这么弱小,根本没有办法在这样残酷的世界存活下去。就算是再努力,再挣扎,再拼命,也没有用。
    可她心中如此不甘。
    姬六看着面前的刘小花半天,垂眸,克制住自已心中奇怪的情绪,冷淡地问:“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我倒霉,遇到了你,有什么好说的呢?”刘小花抬头看着他,她鼻尖和脸颊都是通红的。表情却是木然。
    “你是不是很想杀我?”姬六重复这句话。
    “我?我凭什么杀你?”刘小花茫然地问,眼泪滚滚落下“我凭什么?凭什么?!!”
    姬六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塞到她手里。
    她没有接,任由那块手帕掉在地上。
    姬六皱眉说:“你真以为我砍掉你的腿?”
    刘小花低下头,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自已的双腿都好好地长在身上。可她却并没有像姬六所设想的那样,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她只是在短暂地愕然之后,失神地坐在那里。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对这个世界再无半点眷恋一样。
    姬六弯腰将那方帕子捡起来,拿着在她脸上的乱抹一气。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恼怒起来,将那帕子丢在地上,冷冷地说:“杀不了我竟然如此伤心难过吗?!”
    见刘小花只是怔怔不语。冷冷道:“既然恨我,又明知道自已还杀不了我,就更应当更加发奋进取才对。不思进取只会如此做态实在令人厌恶。你要真恨我,就去好好地学了本事来杀我。”
    说着转身便从车上下去。厉声道:“把她送到三清殿去!我等着她学了天大的本事来杀了我!”
    赶车的惊道:“可,可公子,咱们就一辆车。送了她,您怎么办呢?”
    姬六不理会他,转身就向前走。因为走得太急,被长袍绊住脚还摔了一跤。
    刘小花呆了一会儿,才蹒跚从车上下来。
    来路茫茫、去路茫茫,天地间只有一辆小小的马车。
    可刘小花不放心,不相信他真的就这样走了。觉得他肯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又觉得他不可能只带这一个人,一辆车,必定还有什么人马藏在哪里。扭头对车夫说:“没有听见他的话吗?还不上路。”
    刘小花就算对刘有容有再多不满,她也还是想要见到他,想要去三清殿。
    她不是被姬六骂醒。
    她只是突然明白,天道如何,与自已何关呢?刘有容是什么样的人,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她只需要牢牢记住,那是一个能让她获得力量的人就行了。她要对得起自已所吃的这些苦头,和所经历的这些坎坷曲折。如果走到这里却放弃了,就等于之前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她的热诚也许被浇灭了,可执著仍在。
    车夫听了刘小花的话又急又气,对刘小花厉声道:“你要害死我家公子吗?!怎么能把他丢在这里呢?”
    刘小花向车夫看过去,记得他仿佛是叫姬安的。
    “我家公子嘴巴虽然是坏一点,行事深浅难测,可你做事要摸良心的。不说在族庙里是公子救你,就是在你们刘氏族学之中,如果不是公子一言点醒,你又哪里能想出那一套说辞来脱身?!”
    刘小花一派茫然,族学之中?他说了什么吗?他说“两位圣人仁慈,不是能痛下杀手的人,这都是我的主意。”她也确实是因为这句话,而意动有了主意。
    姬安指着刘小花气急败坏“在田城,如果不是我家公子拖住林家的人,他们早就追过来了。你能跑多远?在那雪道上,如果不是我家公子顺着道一路清雪到处找你,你早就死在雪地里了!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我家公子明知道你没气了,却还是不惜为你与小姐翻脸,一路带着你往三清殿去,有安稳适应的大马车不坐,不顾身子坐这癫死人的小车,只为了赶去让刘有容用回转丹救你。你到好!……你这颗心,是不是肉长的?!”
    刘小花抓住车门,勉强支撑着自已,怔怔站了半天。才面无表情说“也许你说的是真的吧。不过,猎户为了抓一只七彩锦鸡,不止翻山越岭,还要与山中猛兽斗力斗勇,为了抓到被猛兽追赶困在山悬崖中间的猎物,更是置自已的性命于不顾,终于,七彩锦鸡被他从山中安全地带了出来。照你的说法,这只鸡是不是应当感谢他呢?可第二天猎人就会将杀鸡取毛剥皮……如果这只鸡有机会,难道不应该逃走,走得越远越好?”
    姬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固然知道自已解释得有些牵强,姬六几次三番确实都有杀了刘小花的打算,做了许多自相矛盾的事,可是…………最后一切不都是对这个小娘子有利的吗?他不也没杀她吗?!
    要探究一个人的真心,岂能只听他说的话,不看他做的事?
    ☆、第47章 三清殿
    刘小花抓住车门,勉强支撑着自已,站了半天。才面无表情说“也许你说的是真的吧。不过,猎户为了抓一只七彩锦鸡,不止翻山越岭,还要与山中猛兽斗力斗勇,为了抓到被猛兽追赶困在山悬崖中间的猎物,更是置自已的性命于不顾,终于,七彩锦鸡被他从山中安全地带了出来。照你的说法,这只鸡是不是应当感谢他呢?可第二天猎人就会将杀鸡取毛剥皮。他为刀俎我为鱼肉尔。”
    姬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固然知道自已解释得有些牵强,姬六几次三番确实都有杀了刘小花的打算,做了许多自相矛盾的事。谁能晓得他的真心如何。
    “公子既然有令,小娘子先上车吧。”姬安叹了口气。
    刘小花急于离开这里,立刻转身回到车上去。
    姬安拿了一件暖衣,向前方跑去。奉给姬六后,两人说了几句什么。
    刘小花忐忑地望着那边,不确定姬六是不是真的会让自已离开。
    姬六侧身站在雪中,并不看这边。身上玄色的大毛氅子被风雪吹得胡乱舞。披散的青丝衬得他面目冷清像是冰雕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姬安才快步跑回来。对刘小花道:“小娘子坐稳了。”
    转身撕掉了车身贴的一纸黄符。朗声道:“三清殿!”
    刘小花不知道他是同谁在说话,才刚要掀起车帘向外看,突然车子动了起来,她坐立不稳一头摔在地上,从飞舞的车帘看到地上的一切正在迅速变小。
    姬六仰视着这边目光冷淡。不过瞬间他的身影就变成了茫茫大雪上的一个黑点,离开了她的视野。
    刘小花意识到,车子真的离开地面了!
    在一开始刘小花还能俯视风雪大地。但很快,车子就被云雾团团包裹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刘小花把手伸到车外去,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痛。可只要把手缩回来就感觉不到半点。车子比在路上的时候还要平稳。
    前面姬安还坐在车架之上,手里拿着鞭子,可是那匹拉车的马已经变了模样。它四蹄踏火,双脊生出四对飞翼,从脖子住下,还能勉强分辨出马的体型,可头却分明是人的样子。
    它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已,扭头就要向后看。
    可是姬安飞快地一鞭子抽过去,它嗷地叫了一声,专心致志地赶起路来。
    刘小花不知道它怎么能从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之中找到方向。而姬安也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它会走错路。
    “它是什么?”刘小花惊讶地问。
    姬安虽然对她不满,却还是闷声答道:“肥遗。公子从英山得来。一直没有用过。”
    “从这里去三清殿要多久?”刘小花问。
    “你要是用走了,几个月半年也未必能到。有炼了生风符的肥遗,几个时辰也就到了。”姬安渐渐不耐烦。看不惯刘小花半点不知道感恩,也并不因为自已令公子吹风受寒而愧疚。
    刘小花默默把这些陌生的字眼在心里转了一几遍。
    这个时候,这只肥遗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向前走了。
    刘小花向前看去,前面云雾被分开,有四个粗汉抬着轿子站在云中。轿中人笑问:“我还想着,这天大地大的,我车架坏在此处,该如何是好呢?没有想到竟然遇上了贵人。不知道能否劳驾将我带到桓山去?”
    刘小花看向那四个粗汉,他们目光呆滞,脚下不知道是踩在什么地方能在空中站得住,她好奇地向下看,发现他们膝盖以下被云雾挡住看不清楚。
    姬安立刻说道:“我们不去桓山的。”
    那轿中人一点也不惊讶,笑问:“不知道你们是打算去到何处?”
    姬安正想开口,那人又补充道:“不论是去哪里,也请带我一段吧。不然我孤女一个,停在这袤袤天宇之间,可如何是好呢?”
    姬安被她把话都堵了个干净,不知道要怎么推托。要他杀个人容易得很,可要他与人委于虚实,却是难于上青天的。
    这时候刘小花掀开车帘道:“那可不行。我急着赶路。带不着你。也不乐意带你。”向姬安斥道:“还不走!”
    姬安松了口气,连忙应声“是。”就要调头绕过这奇怪的轿子。
    “且慢!”轿子里的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掀开轿帘,好奇地在帘后向车中看来。大约因为车中光线昏暗不能看清楚,便试探着问:“这是哪家小娘子,孤身一人是要去到哪里呢?”
    刘小花朗声道:“我是玄言仙上的弟子。正要去三清殿。”
    “原来是玄言仙上的弟子。真是失敬。”那个人到底有些不甘心,笑道:“你真是孤身一人?我看这辆车分明是六公子的吧?难道六公子不在车中?”
    不等刘小花回答,又可怜楚楚道:“就请小娘子稍带我一段吧。听闻玄言仙上为人最是慈仁,小娘子既然是玄言仙上的弟子,自当也尊奉师训,慈悲待人。其实我与玄言仙上也曾有一面之缘。”似乎今天非上车不可。
    姬安有些着急,想对刘小花说什么,又顾忌人家离得近会听见。
    那女子还在絮絮请求“遇到下一个过路的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若我困死在此处,皆因小娘子狠心不理。你师父知道了,恐怕也不会高兴。”
    “行了!你别再说了。”刘小花打断她的话,问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车驾会坏在这里?”
    那女子面有得色。深以为对面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大义在前、师嘱在上,这样重重压下去,还怕自已不能如愿?“我是清明宗弟子。只因出门的时候车夫大意,未能更换新符。这旧符走到一半便了效力,不肯再动了。是以困在此处。”
    “哦~原来如此。”刘小花问完一派天真不解问:“那你不晓得叫你同门来救你?”不等那女子辨解,她便恍然大悟道“难道是你平常不做好事,连同门都没有一个肯伸以援手?”
    说着,刘小花哼了一声,对姬安道:“我瞧着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尖嘴猴腮蛇精下巴,一脸刻薄相。一看便知道没安好心。那清明宗是何等宗门,其中弟子没有千万?却连一个肯帮她的人都没有。我可不敢与这样的人同车,便是说到师父那里我也不惧。”
    姬安脸色缓和,连声道:“小娘子说得是。”见到那轿子里面的女子似乎面色不善,他警觉地将手按在刀柄上,怕她会突然发难。
    刘小花仿佛没有看见那女子要对自已意图不轨,十分骄横地对姬安道:“既然我说对,那你还不走?让我在这里听了这么许多废话。耽误了时候,师父马上要找过来了。”
    那女子一听玄言要过来,似乎有些忌讳。没有再有动作。只是气得脸青,对刘小花怒道:“你等着!”
    刘小花娇蛮地蹦起来指着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丑八怪才给我等着!!我回去就告诉师父,你们清明宗人欺负我!叫他杀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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