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后门悄悄进去,还未走到房间时,便见房间灯火通明,隐隐还有阿璇抽泣的声音。阿殷暗自心惊,加快了脚步,走到房里时,方发现向来整洁的房间此时此刻竟一片狼藉,箱笼里的衣裳被翻得乱七八糟,就连妆匣里的核雕也被翻了出来,杂乱无章地散落一地。
    姜璇站在角落里,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
    而房间的中央摆了一张竹椅,殷修文翘着二郎腿懒散地坐着,面色沉沉。
    “舍得回来了,跪下。”
    阿殷不知发生了何事,阿璇张嘴,又被殷修文斥责:“你是我殷家的贵客,怠慢不得,你出去等着。今日我要闭门训女。”
    姜璇看看阿殷。
    阿殷示意她先出去,姜璇这才走了出去,也不敢关了屋门,留了一条缝。
    待屋里只剩父女俩人时,阿殷方跪下来,轻声道:“女儿斗胆问父亲,不知女儿做错了何事?不管女儿做错了什么事,还请父亲息怒,父亲教训阿殷,阿殷定当谨记心中,只盼父亲莫要气坏身体。”
    阿殷说话轻轻柔柔,任凭再大的火气也该消上几分,可殷修文一听,火气却更大了。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姑娘家不像姑娘家,难怪谢家要退亲!这样的语气从哪里学的?在外面和什么人打了交道?你祖父在世时,我没管你,现在你祖父去世了,我再不管你,你是不是能骑到我头上来了?”黑底云靴一踢,撕成七八份的纯黑请帖出现在阿殷的面前,“别以为洛功曹因核雕得了王相赏识,你也能西施效颦。你真以为洛功曹仅仅因为雕核了得才被王相赏识?你们这些妇道人家脑子简单,你也别以为你识得几个字尾巴就翘到天边了,洛家有钱打点才有今天。你一个姑娘雕什么核,还不如在闺阁里绣花补贴家用。洛功曹给你请帖,你还真当自己有几分能耐?那是看在你救了他妹妹的份上!你要真去了,那就是丢我们殷家的脸面,会害得浩哥儿在寿全学堂抬不起头来。”
    阿殷总算明白自己父亲的怒气从何而来,她也不去纠正他的成语用错,她只知如今她说什么,父亲都不会听,只会一味地认为她是错的,索性顺着他的话,说:“女儿知错。”
    “你这个模样哪里像真的知错?你娘没教好你,二十年了,教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云靴一翘一翘的,殷修文继续熟络。阿殷左耳听右耳出,微垂的眼睛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蓦然,她整个人一僵。
    她的妆匣装满了核雕,此时不仅仅散落了一地,还有几个被踩得包浆都掉落了,有几个她平日里时常盘完的弥勒手中佛珠已然不成原形。
    她的手在颤抖,被气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直接想一跃而起,做一些违反孝道之事。
    可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这是她父亲,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终于,殷修文离开了。
    姜璇进了来,扶起地上的阿殷。阿殷几乎同时就踉跄地扑到梳妆台前,拾起满地的核雕。她数了数,还差最重要的十二个,一急,眼泪都红了。
    姜璇连忙从衣衫里取出十二个核雕,道:“我怕老爷全都毁了,将祖父留给姐姐的核雕悄悄藏起来。”
    阿殷一看,眼泪却是掉了下来。
    若祖父留给她的核雕没了,还不如割她心头肉。
    姜璇见阿殷如此,眼泪也跟着掉,说:“姐姐,都是我不好。我前阵子挣了点银子,买了新的胭脂。今天从华绸商铺回来的时候遇上了老爷。老爷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我换了胭脂,立马问我钱哪里来的,还把大掌柜给我的银子拿走了。然后老爷出去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又问姐姐你去哪儿了。我便说姐姐身子不好去找大夫了……”说到此处,姜璇吸吸鼻子:“后来不知怎么的,老爷便问绣帕子能挣多少,我说了以前的数目。老爷不信硬闯进来,翻遍整个房间,把放在衣服夹层的五两银子也取走了,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了洛大人给的请帖。”
    她擦干眼泪,小声地道:“幸好姐姐有防备,把大数目都藏在苍山脚下了。”此刻,姜璇总算明白姐姐之前为何想嫁重病老翁了,老翁年事已高,又不能动,等人送终了便再也没人这样对她们了。
    “妹妹别哭,父亲拿走的银子姐姐给回你,以后屋里不能藏钱,一两银子也不行。”
    阿殷已经冷静下来,道:“我明日把核雕也藏到核屋里。”
    姜璇道:“可是老爷不是不许姐姐出门么?”
    “我若真想出去,家里又有谁能拦得了我?”夜半时分,阿殷本就气结,又因胸痛难耐,辗转反侧都难以歇下。她越想便越恼,真真觉得委屈极了,核雕是她的心肝!是她的心血!每一个核雕都值得被珍重,可如今却因为她的疏忽,或残或毁,真真心痛之极。
    第二天一早,姜璇真怕阿殷又被殷父责骂,说是替她去放核雕。
    阿殷最是宝贝祖父留给她的核雕,不愿假手于人,坚持要自己去。姜璇无奈,只好劝阿殷在殷修文离开家后再出去。这段时日殷修文一出门,往往宵禁时才回来,或是干脆不回,宿在外头。若做得隐秘些,家中冬云忙着侍候夫人和两位姨娘,仆役又忙着照看浩哥儿,秦翁又只守着前门,从后门出去的话,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阿殷答应了。
    等殷修文前脚一离开,阿殷后脚就出去。
    约摸老天爷也心疼阿殷,她出去没多久便下了倾盆大雨。乌云沉沉,时而有雷霆,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阿殷带着帷帽,站在屋檐下避雨。
    今日天气本就不好,街上行人少,避雨的人也不多,稀稀疏疏的没几个。
    对面有个卖粥的棚子,老板是中年人,忙着拿锅盖遮住热腾腾的汤粥,他身边有一双孪生儿女,都是十二十三的年纪,互相帮着忙,很快就把桌桌椅椅都收了进来,父亲舀上两碗粥,坐在边上慈爱地看着儿女。
    阿殷心底有些羡慕。
    她也知人各有命,羡慕归羡慕,不愿强求。
    一辆马车经过,挡住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阿殷看了会,马车竟然停下不走了,她以为大雨天的有人想喝粥,也没在意。未料等了会,马车里没人下来,就硬生生地停在那儿。
    阿殷顿觉古怪。
    帷帽被大雨泼出的雨丝打得有点儿湿,不太看得清,单手挑开纱帘,驭夫的声音从厚重的蓑衣传出。
    “姑娘,去哪儿?我们郎主送你一程。”
    阿殷认出这个声音,下意识地往周围一看,方才避雨的几个人都已经离去,只剩她一人。马车停在这里太久,有点突兀,不上的话,怕会引人注目,她咬咬牙,登上马车。
    马车宽敞,足足能容下五六人。
    她坐在角落里,摘了帷帽,正想施礼,沈长堂淡道:“不必多礼了。”说着,眼角微提,不咸不淡地看着她。经过前几次,阿殷都晓得这位侯爷不是发病时绝对不会轻薄她的,心中倒没那么警惕。
    不过一见着他,她又忍不住忆起前几回的经历,贵人的唇舌又热又软,勾过来时,别有一番缠绵的滋味。这般一想,难免有点儿局促,垂了眼,轻声道:“多谢侯爷送我一程。”
    “去哪儿?”
    “苍山。”
    “哦?你祖父留给你的屋子?”
    阿殷道:“是。”她已习惯了这位贵人的无所不知,此刻他说出些什么殷家的秘密,她也不会出奇。一说完,阿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里去苍山还有一段距离,又因瓢泼大雨,马车行得比平时慢上几分。阿殷心底有点尴尬,她与穆阳候之间的单独相处,似乎都在亲嘴。
    这般一想,她愈发局促,袖下的五指慢慢地捏紧。
    阿殷的小动作,沈长堂皆看在眼底。
    她的眼皮儿今日有些肿,未施粉黛的脸颊略显苍白,鼻尖约摸因为紧张冒出了一滴汗珠,滑落时,滚过唇瓣,掉落在袄衣上。沈长堂是尝过那唇瓣的滋味,没由来邪火攻心,身体微微发热。
    他这怪疾有一处不好,平日清心寡欲便两月发作一次,一旦产生了邪火便能随时随地发作。
    他移开目光,压下邪火。
    “你为何想嫁去蜀州?”
    问题来得突然,阿殷愣了会,才说:“幼时曾读李太白的诗词,尤其向往‘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的蜀山风光,想必是奇山险景,巍峨壮丽,是以心生神往。”
    “是么?”他道:“姑娘家大多喜爱秀丽山河,独你一人喜爱李太白也觉险境连连的蜀山,然蜀山虽难,但也言之过矣。”
    阿殷说:“侯爷心有锦绣河山,见多识广,蜀山之难于侯爷而言自是小事一桩。”
    沈长堂淡道:“你心有猛虎,却不知书中所言不能尽信。孔仲尼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大兴王朝亦推崇这般孝道,然父食尔骨,母饮尔血,也天经地义尔?”
    阿殷听罢,好生震惊。
    大兴王朝推崇至尊孝道,父母所言,必要从之,否则论为不孝。是以阿殷怎么想也逃不出孝道的束缚,只敢阳奉阴违,远远逃脱了事,眼不见心不烦。她原以为自己已够大逆不道,可眼前的穆阳候更是语出惊人。
    她忍不住靠近他,道:“侯爷见解新矣,阿殷愿洗耳恭听。”
    一双小巧的耳尖微动,像是林间的雪兔。
    他眼底没由来含了笑意,说:“逃者心虚,始终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何不令人惧怕你,仰你鼻息?”
    阿殷眼睛微亮,猛然间只觉醍醐灌顶。
    外头大雨渐停,驭夫拉起马缰,长道一声“吁”,恭敬地道:“郎主,苍山已到。”
    阿殷万分感激,头一回觉得沈长堂变得可敬起来,忙不迭地伏地行礼拜谢。得了沈长堂的首肯,她方高高兴兴地下了车,将祖父留给她的核雕仔细藏好。
    离开核屋时,外头竟然还停着穆阳候的马车,且难得是的那位不喜泥泞的侯爷居然下了马车。
    驭夫不知去了哪儿,剩下沈长堂倚靠着车壁。
    有风拂来,吹起他织金墨蓝的圆领衣袍,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无端有几分妖艳。
    她愣愣地道:“候……侯爷?”
    “过来。”
    她不疑有他,走了过去,约摸只剩三四步的距离时,沈长堂忽然动了,不过是眨眼的瞬间,他的鼻尖已经抵上她光滑洁白的额头,喷薄出灼热的气息。
    “闭眼。”
    威仪十足。
    她听话地合眼,唇上贴来一道温热,细微的呢喃声响起。
    “……果然还是忍不住。”
    第27章
    言默与言深都是沈长堂的心腹,两人跟在沈长堂身边也有不少年了。许多事情沈长堂下了命令,两人便着手去办,算得上身体身边的一把手。若无事时,两人大多时候也是贴身跟着沈长堂,侍候起居这些小事自有小童仆役代替,两人更多是守卫沈长堂的安全。
    今日进恭城办事,不巧下了大雨。
    两人晓得侯爷最不喜这种泥泞巴拉的天气,赶紧儿加快办事速度,护送侯爷回郊外的山庄。没想到半途中,侯爷让人停了马车。两人跟在暗处,一瞅,哦,原是那位新药。
    再瞅,不得了了,居然让新药上车了。
    两人互望一眼,皆心有疑惑,那位殷氏说出众也不是很出众,顶多有条巧舌,倒也不知怎地就令侯爷另眼相待了。要晓得殷氏在屋檐下站久了,裙裾都沾了雨水,平日里侯爷喜洁,马车里有点儿污迹都让小童仔仔细细地擦上几遍才肯上车的。
    这也就罢了,送到了苍山,马车本该绕回原路回山庄的,岂料走了会,也没半盏茶的功夫吧,马车还没绕出苍山呢,又折了回去。瞧见侯爷打发了驭夫,独自下了马车,一脸意气风发地驻足不前。
    两人又互望一眼,更是摸不着头脑。
    直到殷氏出来,两人还没回过神,就直接亲上了。
    身为心腹,也道是非礼勿视。然,侯爷第一回亲人便被两人瞧见,饶是两人见惯风浪也懵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家这位侯爷打小因为怪疾不能近女色,永平的那几位都想好了,尤其是宫里最疼侯爷的那一位,待侯爷想娶亲了,缺个知心暖榻的,那一票儿公主郡主县主随便挑。不近女色不打紧,行不了房也不要紧,族亲多,到时候抱一个养在膝下便得了!
    可现下是什么回事?
    侯爷亲了殷氏?能近女色了?
    这般一想,言深这种想得远的,倒是多了几分顾虑。侯爷是不能近女色,但都不能近,后宅里有位天家的坐镇,到时候再由侯府里的两老塞几个进来,侯爷一碗水端平,倒也不至于后宅起火。侯爷身份何等金贵,殷氏这种身份是真上不得台面。即便侯爷真对殷氏上心了,带回去当丫环宫里那位还不至于说什么,可要真当后宅里的,那位注重身份,注重门当户对的,断不会应承。那位登基初始便开了金口,明穆乃朕幼时伴读,今朕初登大宝,以后断不会亏了明穆,尤其婚事,莫说正妻,通房位份也至少是个三品嫡出的。
    明穆是他家侯爷的表字,圣上与侯爷亲,那日话一出,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两事,一乃穆阳候圣恩正隆,二乃穆阳候的婚事沈家是做不了主的,连纳个通房也得得圣上首肯。
    .
    那边言深与言默又懵又愣,这边阿殷是宛如雷劈。
    唇齿间的软舌横冲直撞,压根儿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刚想睁眼,眼皮子上又覆上一只手掌,冰冰凉凉的,跟他烫热的舌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阿殷又不是泥玩偶,哪能说亲就亲,偏生她的蛮力在这种时候发挥不出来,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只得一个念头,夜里胸又该疼了。她嘤嘤唔唔的,沈长堂松开她。
    “侍疾,莫动。”
    说罢,又重新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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