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应该会喜欢吧,但是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不喜欢她了,因为那时候她也不喜欢我了,她见到我也认不出我,除非我就站在画架边给她做参考。谁愿意给她做参考,站在那儿一下午都不能动,多累人啊,而且还不能吃东西,真的会好饿……”
    晓果不知何时停止了嗫嚅,只眼睛一眨一眨,像在思考,又像在认真地听罗域的话。
    罗域问:“她这样是不是对我不太好?一定没有你妈妈好吧?虽然我也这样觉得,但是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哦,那么多人骂她,她也和那么多人吵架,但是我们就是没有吵过。”
    罗域像是觉得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高兴的拿出来和晓果炫耀,不过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就淡漠了下来。
    “很多人都说那是因为我和她太像的缘故,我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我明明很少生气,也很少发脾气,我连对范绮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像她,把人家推下楼了还笑得那么大声,害得我连午觉都没睡成。哦,还有很重要一点,我不喜欢撒谎,不像她,总是说假话,骗过我父亲,还想骗我。但是,我觉得她可怜,还是相信了她。”
    罗域眼神有些委屈,他一下一下摸着晓果的头发,收紧了揽着他的手臂。
    “所以你看,我们根本就不像吧,但是那么多人老是在我们的耳边唠唠叨叨,二叔二婶这样说,三叔三婶也这样说。后来宝蝶宝凡长大了,还是这样认为……我要是不如他们的愿不显得我太不近人情了吗?唉,但是可惜的是,我刚下定决心,我母亲就不在了……她不在了,我怎么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我又找谁去参考呢?这日子过得真是里外为难啊。”
    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罗域已经有些累了,他刚打算闭上眼睛歇一歇的时候,忽觉脸颊一软,睁眼就对上晓果黑黑的瞳仁。
    晓果的手在罗域的脸上轻轻地划着,与其说像是触摸,更像是某种擦拭,擦拭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罗域抓住了晓果的手,笑着道:“不用这样,我又不难过,虽然我做过尝试。因为仔细想来,要是一个人离开了,全世界都没有为她伤心的人,她会不会走得有些寂寞?但是后来我放弃尝试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啊,或许……要等我死的时候,就知道这种感觉了吧。”罗域边说边眼带隐隐的期盼,仿佛一个伟大的秘密即将被揭开一般。
    “不……”
    “嗯?”罗域一怔,转回目光,望着眼前的人,“你说什么?”
    晓果张了张嘴巴,半晌才憋出了一句。
    “不……要……”
    罗域见晓果的眼神已经有些清明了,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追问晓果:“不要什么?”
    晓果语速极慢,努力了许久才将一句话说完整了。
    “不……要……死……妈妈……罗域……不要……死……”
    眼前的晓果红着眼睛,不知是因为罗域的故事,还是沉浸在了别的情绪里,他的表情满是悲伤。
    罗域默默的听着,忽然也有一些难过起来。
    “你不希望我死吗?可是我们全心全意许下的愿望总是那么难以实现,晓果的愿望已经失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达成的几率会有多大呢?”
    “妈妈……罗域……不要死……”
    晓果呆呆地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罗域听得苦笑了起来。
    “好啦,我挺好的。看来这个故事不适合睡前讲啊,下次换一个吧。要不,我给晓果唱歌听好不好?唱一个我妈妈以前也给我唱过的?唔……词我忘了,曲子还记得,好像这样唱的……”
    说着,罗域就轻轻哼了起来。他的嗓音比之晓果又是一种味道,因为病着,音色比往日更低,而且罗域气息不足,哼上两声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但这却不妨碍这首调子的优美,由罗域的口中而出,更充满了绵软细腻的风格,像一缕沁凉滋滋流过皮肤,让人只觉浑身舒畅。
    晓果听着听着果然安静了下来,罗域的一手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那低缓温柔的力道让晓果的眼皮疲倦地上下动了动,最后慢慢的垂落了下去。
    感觉到晓果的呼吸渐渐平静,罗域的歌声却并没有停止,他望着漆黑的窗外,眼神却好像透过天空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罗域低头在晓果的额间映下了一个吻,笑着道:“晚安……”
    ********
    罗域让人在自己的房间又加了一张床位,以防白天自己在吊针时晓果再乱动给出点岔子,不过到了晚上,两人还是一如在生态园和主宅时那样同塌而眠。
    晓果的情况比前几天好了许多,就刘医生所说,之前因为惊吓而导致他隔绝了与外界的一部分交流,但是一旦感觉到了周围的安全,晓果还是可以恢复到之前的状态的。显然罗域的陪伴达到这样良好的效果,在晓果心中,罗域对他十分重要。
    至于晓果怕水的问题,罗域也请教了对方。刘医生说,考虑到晓果大脑方面的特殊性,他的心理创伤一旦形成,自愈能力应该要比普通人更低下。刘医生看了晓果的病史,之前他在天使之家就已经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而目前晓果的恢复应该算是比较良好的了,只要不受到外力刺激,对他的正常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因此刘医生建议,还是如之前一样,或者选择适当的时机对晓果进行小范围的刺激治疗,也许以后会有相应的改善,只是这必定将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有可能。
    杭岩当时也在一边,对于罗域和晓果共处一室的画面,杭岩的表情十分复杂,但是在听了刘医生的话后,又看见晓果比之前要了许多的状态,杭岩将那些涌到嘴边的话全数吞了回去。
    他只对罗域说:“你知道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康复,而晓果……我也希望他可以好。只是如果有一天,你对于现状有所不满,或者厌倦了,请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但至少应该还晓果一个平静的生活。因为……这是我欠他的。”
    面对杭岩的语重心长,罗域的回答只是耸了耸肩,然后插了一块苹果递到了晓果的嘴边,看着对方啊呜一口吃了下去,罗域和晓果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晓果高兴,罗域温柔。
    杭岩摇摇头,无奈地离开了病房。
    下午,护士推罗域去做检查,在各种机器中辗转一圈后,罗域面带疲惫地回到病房,然而一抬头却看见只有罗禹兰一个人坐在床边。
    罗域挥手让护士离开,也没从轮椅上下来,只是望着罗禹兰轻轻道:“晓果呢?”
    第四十四章 你现在对他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罗域问:“晓果呢?”
    罗禹兰朝病房外看了一眼道:“你这一回病了,就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我看他的模样是挺可怜的,就想到之前在a国有幸认识几位相关方面的医生,他们在人的心理和智力方面都很权威,我觉得也许可以帮上忙……所以、所以就先让那孩子由医生带着去做几项基本检查……再把资料传回去给他们看看……”
    许是罗域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罗禹兰见了,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最后彻底闭了嘴。
    罗域可不是罗家那些随意任罗禹兰拿捏的人,她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在他的面前半点用处都抵不上。
    但罗域说话的口气倒一如既往的有礼客套。
    “姑姑你如果哪天想管公司的事了,我双手欢迎您大驾光临,因为怎么说擎朗最大的几位股东有您一份。啧,但是……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连我的私事,您也有权利插手了?”
    罗域露出不明白的神色,真心的向眼前的人请教。
    罗禹兰表情一僵,忙解释道:“并不是这样的,罗域,你听我说……”
    罗域却没兴趣听,他摇头:“我不会真的怪您的,您放心,不管怎么说我都还欠着您一份大人情呢,如果不是您,我怕是这些年都要在哪个精神病院或是疗养院中度过了吧,呵,说不准还能和范绮成为病友,也是缘分呐。”
    提起这份人情,罗禹兰却只觉难过又愤怒:“胡说八道!这全是罗泰融他们的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你本来就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什么疗养院?”
    “可是精神分裂会遗传啊,我以前一直觉得二叔他们在骗我,后来我发现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他们这也算合理怀疑。”
    罗域一脸认真,似是要和罗禹兰摆事实讲道理,此时却再次被她打断。罗禹兰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她不愿意听见罗域这么谈论自己,谈论那个已经去世的母亲,这仿佛是罗家一道丑陋的伤疤,也是罗禹兰心中的歉疚。
    “你只是小时候疏于被照顾,性格比较孤独而已,你父母,甚至是我都有责任。但这并不是病,罗域,你别再这样想了。当年……我答应过你母亲会好好照顾你,你父亲的所有遗产,罗家、擎朗,都是他留给你一个人的,谁都不该来抢,我做的也只是替他们完成心愿而已。”
    “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好好问过我,我想不想要?”
    罗域笑着道,那么大一个罗家,那么大的公司,在当时不过刚成年的罗域眼里或许还没他曾经摆在橱里的一只模型更值得惦记,然而到如今,或许依然如此。
    “姑姑啊,说到底,推卸责任这件事,真是人的本能啊……”
    罗禹兰被罗域这样轻描淡写却又直截了当的话揭穿得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她才叹了口气。
    “是……是因为我知道我抗不下罗家这个责任才把它们全推给你了,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你父亲的眼光也没有错。擎朗变成现在这样……你做得很好,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罗域的回答只是不痛不痒的轻轻一笑。
    罗禹兰看着罗域的侧脸,露出无奈的表情。
    “是姑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亲。但是罗域,我也许比很多人要了解你,我知道相比这样,你更讨厌因为那些人而变得一无所有,对你来说,这些身外之物,有时比人的感情要来得可靠多了。也许你现在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可是这么些年我除了关心你的身体,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过问,因为我知道你向来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可是关于那个孩子,你能不能告诉我,发展成今天这样……还是你当初的本意吗?”
    此话一出,罗域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罗禹兰见此,知道自己说对了。
    “那个孩子很单纯,也很可怜,可是你现在对他的感情又算什么呢?同情?疼惜?或者是……喜欢?”罗禹兰本想说爱,但是她自己都觉得荒唐,临到嘴边硬是换了旁的词。
    罗域那么聪明,且充满了控制欲,这样的一个人,最恨别人违背自己的意愿,又怎么能忍受他的人生被别的意外所摆布?当年接手擎朗就已经是非罗域所愿,不过是为了气死罗泰融那些人而已。这么久过去了,罗域也没给过罗禹兰一个好脸色,更别提现如今那时不时就来一笔的突发状况,为了另一个人而将自己的生活变得天翻地覆,对罗域来说,绝不可能。
    他生病了,开始做慈善了,打算造小学,造医院,又捐了那么的钱,可是还是有很多人听后反而哈哈大笑。是他们心里阴暗吗?不,是因为罗域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天生缺乏很多感情,其中就包括同情,包括怜惜,一个连自己母亲离世时都在笑着拉提琴笑着唱歌,转头就忘到天边的人,让他们相信他会因为舍不得一个陌生的智障孩子受苦而放在身边照顾?简直是天方夜谭。
    罗禹兰比他们好一些,她还是信的,她觉得……罗域也许会这样做,因为某件事,又或者是那个人做了什么让他一下子产生了兴趣,又或是思绪糊涂了。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这种从起始点就充满错误的感情相处哪怕发展的再热烈从根本就是歪曲的、不正常的,而且总有一天罗域会醒来。前一刻投入得越深,醒来便会越后悔。无论是对罗域,还是对那个孩子。
    罗禹兰不得不在此给予罗域清晰的提醒,她相信他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慈善也好,消遣也罢,就当一时换个新的方式生活也不错。可是有些改变如果并不是你希望的,那你应该在它凌驾到你理智上之前就及时止损,搞砸了别人的人生,还害得自己一团糟,这是罗宝凡才会犯得愚蠢错误。”
    罗禹兰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眼始终沉默的罗域,转身离开了病房。
    罗域就在那儿静静地坐着,他一手撑着下巴,不知是被罗禹兰的说辞触到了心神,还是有的别的考量,很久的时间内都一动未动。直到听见身后门响,罗域回头就看见护士拉着晓果慢慢地走了进来。
    晓果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该认得的人他也差不多能重新分辨了,就是有时注意力还不是太集中,刘医生说再过一阵应该就会好很多。
    见了罗域,护士笑着对他夸奖晓果:“扎针真的非常乖,一点也不叫。”
    罗域看向晓果,就见他两只手背上都贴着棉花片,因为被护士姐姐摸了头发而笑着不好意思地缩起了脖子。
    等护士离开,罗域拉着晓果的手问:“做了什么检查?”
    晓果“嗯?”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眼睛。
    “……我眼睛,很好的,看得很远,最远的那个,那个字,我都看到了。”说着又去拉自己的耳朵,“医生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医生说,酸奶、馄饨、番茄……嗯,还有那个……那个……唔……”后面的晓果想不起来了。
    罗域看着晓果在那儿左思右想,他始终没说话,直到晓果忽然往后抽了抽手,罗域才回过神来,低头就发现自己一直在用指腹揉搓着晓果的手背,将盖在其上的棉花片都揭了下来,露出里头还未完全干涸的针眼,被那么一压,又隐隐的冒出血点来。
    罗域看着那点微红,并没有松开手,反而淡淡地问:“疼?”
    晓果刚被夸奖过不怕疼,表现的好,像是还想得到罗域的赞扬一般,他竟然摇了摇头,只是那张苦苦的脸暴露了他的勉强。
    罗域观察着那张脸上的表情,那种纯粹打量的眼神仿佛是晓果刚到生态园时才有的。
    这让晓果难得觉得有些陌生,不由往后退了退。而且他被罗域抓得久了,也不愿意坚持刚才的伪装了,终于老实得扭了扭手道:“疼……”
    罗域被那声低低的痛吟拉回了游走的思绪,回神对上眼带不解的晓果,罗域慢慢松开了手。
    他给晓果将棉花片又盖了回去,好好地贴好,见晓果还是蹙着眉头,罗域拉过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的呼了两口气。
    “吹吹就不疼了。”
    晓果看着罗域的动作,片刻也拿起自己的另一只手用力吹了两口,然而笑了。
    “不疼啦!”
    罗域也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并没有到达眼中。
    *******
    退了烧,又做了好几回的检查,暂时都没查出什么异样来,医生的建议是继续观察,然而罗域的意思,却是要回去了。
    虽然罗禹兰和杭岩都希望他能再等两天,但是罗域的决定暂时还没人能改变。
    走之前倒是来了一位新的访客,此人是福兴建筑派来的代表,按理说和黄家有干系,这么前来多半是为了黄茂霆赔罪的,作为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之一,罗家人哪里会轻易放他进来,然而罗域听后,却把人请到了病房。
    来人很年轻,外表不甚起眼,但脸上带着的笑容却让人觉得恰到好处。
    那人还带了礼物,给罗域的竟然是一些偏方,其中还包括很多补气润肺的煲汤汤谱,说是自己老家那儿传来的。还有给晓果的,一个点心大礼包,来自很多国家,全是手工制作,价值倒未必有多高,但是里头的心意谁都能看得出。
    罗域和对方聊了没多时,倒也算相谈甚欢,其中两人谁也没有提到黄茂霆,仿佛对方就是一个来探望的老朋友,礼到人到,目的也到了。
    待对方离开,下午,罗域便出了院。
    杭清杭岩都要来,罗禹兰也要来,但是罗域一个也没让,他只和晓果两人坐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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