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怎么偏偏就说了那样的话……
    容钰轻轻地拨着茶盖,嘴角挂起无奈的笑意。
    那晚,她说了一句,“倘若我命中无子……”
    他答的是,“我定不负你!”
    命中无子……
    她尽管有些埋怨当年的自己少不更事、口无遮拦,可是,倘若没有那番对话,她便不会对他敞开心扉……
    那么后来,佑宁北征那年,她便也不会舍下一切、追赴边关……
    佑宁北征的战果或许就不会改变……
    大周万民传颂的,便是上辈子那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而不是如今威名赫赫的镇北王!
    容钰想到此处时,身侧侍立的宝珠躬身提醒她道“娘娘,王爷到了!”
    王爷……
    容钰侧头看去,身着正红色朝服、腰系玉带的邵北城已抬步走进屋内。
    初夏的日光灿然明亮,簇新朝服上绣的金线麒麟栩栩如生,却都不及镇北王熠熠夺目的容光。
    容钰一眨不眨地看着邵北城,嘴角噙着笑意。
    宝珠看得直叹气。
    王爷固然是世所罕见的好样貌,可这两人都成婚这么多年了,自家小姐看到王爷,依然还是这般不矜持……
    亏得王爷待小姐真心如初,否则,若是遇到那起子薄幸之人,小姐还不知会如何遭人非议,又会落得如何凄凉的境地……
    宝珠尚未叹罢气,见容钰已起了身,夫妇二人已齐齐朝屋外走去,忙紧走几步追到容钰身后,低声提醒道“娘娘,孝为礼之首,一会儿见了侯爷,纵然您心里不痛快,也切记莫要失了礼数……”
    容钰脚下不停,回宝珠道“我晓得的。”
    宝珠却仍旧不放心。
    既然晓得,适才就不该那样盯着王爷看……
    泰宁侯府到底不是燕云城里的镇北王府,王爷位高权重,又驻边多年,此番回京,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王爷。
    自然也就盯着王妃娘娘!
    主仆相伴多年,容钰轻易便懂了宝珠的心思,她再次开口道“我晓得的。”
    她都晓得。
    礼数规矩,人心算计。
    言谈举止,进退分寸。
    二十年前,宁王妃含恨而终,再次睁开眼睛,不是在阴曹地府,而是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
    那年她八岁。
    那个时候,她已然知晓高门贵女的生存法则。
    其后的二十年……
    她得嫁良人,不必为后宅算计烦心,率性过活至今。
    可那些生存法则……
    早已烙于骨血。
    不会忘却。
    至于她刚才盯着邵北城看……
    容钰抬眸看了看身边的邵北城,然后心满意足地垂下眼眸。
    她的夫婿,的确生得极好。
    可再好的样貌,朝朝暮暮看了这么多年,也够够的了……
    她常常盯着他看,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生得好。
    而是在想,原来,如果不曾英年早逝,那么后来,他会是这样的……
    如果不曾……
    那么后来……
    容钰看着侯府后院的花木亭台。
    此去经年,故园依旧。
    而故人们……
    如果容华不曾自戕,那么后来,她会嫁给命定佳婿,儿女成群。
    如果母亲不曾苦守主母虚位,那么后来,她会毅然和离,抚子孝母,怡然自乐。
    很快,容钰和邵北城就走到了东正院院门前。
    容钰从月洞门里看去,满心感慨。
    这是大沈氏夫人带着价值万金的嫁妆、带着江南的能工巧匠,用青玉铺地建起来的院子。
    也是幼时,母亲照看着容晔,容华陪她玩闹的院子。
    这是泰宁侯府侯夫人的院子。
    只是,如今这院子里的侯夫人,不是大姐姐的母亲,也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母亲,杜氏。
    容钰停步不前,邵北城以为她心中介怀,便道“若你不痛快,咱们就不进去了,回头差人送些礼来便是。”
    容钰不禁失笑“王爷这是晓得满朝御史的眼睛都盯着您,担心他们交不了差,便有意现造个错处?”
    邵北城的语气有些无奈“自然不是……”
    容钰接道“你不愿我受委屈,我亦不愿你因我受人非议。”
    “累夫君陪妾身走一趟。”
    ……
    青玉花厅里,容钰一面和邵北城一道向容衡、杜氏以及容温、小杜氏夫妇见礼、落座,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们。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重回八岁之初,也是在这间花厅里,这样打量睽违的故人。
    可她无暇感怀。
    杜氏已悠悠地开了口“你这孩子,离京多年,少有音信,不知道你父亲和我是如何地牵挂你……”
    好一把矫揉造作的细嗓……
    容钰听得心肝微颤,诧异地朝杜氏看去。
    做了侯夫人的杜氏依然如做姨娘时那般敬业,做戏做套,此时她已掏出罗帕、抹起了泪。
    只是……
    岁月不饶人……
    这般做派,年轻貌美的杜姨娘做来是我见犹怜,年华老去的侯夫人杜氏做来则是古怪别扭。
    容钰……
    容钰一时着实想不明白,杜氏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只得看向容衡。
    容衡清了清嗓子,肃声道“圣贤有云,父母在,不远游。你随夫戍边,固然是高义之举,可让父母忧心,却非是孝行,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你母亲奉上告罪茶!”
    母亲……
    容钰立时明白了容衡和杜氏这一唱一和的用意。
    无非是,要她给杜氏奉茶,恭恭敬敬地唤杜氏一声“母亲”。
    呵,母亲……
    皇后娘娘的母亲,难道也稀罕她这声“母亲”么?
    此时,已有伶俐的丫鬟端了茶盏立在容钰身侧。
    容钰垂下眼眸,掩去讥讽,起身接过茶盏,不疾不徐地朝杜氏走去。
    固然,依着宗谱,泰宁侯夫人杜氏的的确确是她的“母亲”。
    可是……
    以色事人,妾室扶正,杜氏有什么资格受她这一声“母亲”?
    容钰恭敬地把茶盏奉给杜氏,笑道“小女累夫人忧心了,请夫人用茶!”
    夫人……
    屋内众人的脸色立时就都变了。
    杜氏没有接那盏茶,她以帕掩面,委屈地哽咽道“定然是我做得不好,所以你才不愿意……”
    容衡则气得手抖身颤,拍桌喝道“胡闹!”
    胡闹……
    容钰搁下茶盏,冷然看向容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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