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车上的米粮被一袋袋划开,多已发霉。
    和沈家送的军粮对比鲜明。
    围观的百姓先是惊愕,继而愤怒。
    这是用百姓交的税银所购,养活九边兵甲的军粮。
    却被奸商用霉米应付,中饱私囊!
    公道良知何在?!
    大周律法又何在?!
    贾御史黑着脸,命衙役捆了老金和车夫们,把老金所运的米粮作为证物扣押,清点后与邵北城办了交接文契。
    马知府便关切地问邵北城接下来的军粮是否需要官府协助筹备。
    邵北城疏离地道了谢,又道:“去年北征前,圣上多调了军粮来桐城,历年累积亦有余粮……”
    马知府本就不是诚心帮邵北城筹军粮……
    这是邵北城的分内之责,他何必费心?
    再者,桐城有几万戍兵,几万人一天要吃多少粮食?
    桐城这破地方,想要筹足军粮谈何容易?
    他若是有筹军粮的本事,又岂会不被英王和马侯爷看重,不得不做这劳什子桐城知府?
    故而,听邵北城说无需他帮忙后,马知府套地寒暄道:“小将军远见卓识,应对从容,是马某和桐城的百姓之幸!”
    又想起从京里探听来的传闻,为了和邵北城亲近些,他亲近地打趣道:“啊……我这是糊涂了……”
    马知府靠近邵北城,低声笑道:“马某听闻,贵府的老国公夫人似乎有意和容家亲上加亲?”
    “贵府和容家结亲,自然和沈家交好……”
    沈家啊……
    马知府想到今年上半年沈少爷拜会他时赠他的古玩,吞了吞口水,继续道:“既然有沈家……您底下的人又岂会吃不上饭?”
    “哈哈哈……”
    马知府眼神闪烁:“休说是您底下的兵甲们……”
    “便是马某……嗯和桐城百姓,也说不得要沾一沾……”
    邵北城打断了马知府的话:“那传闻,是真的……”
    马知府意外地看了看邵北城。
    虽然邵小将军打断了他的话……
    但,这是邵小将军头一回这么温和地对他说话……
    邵北城无心再和马知府周旋,与贾御史、穆临渊道别后,率兵回营。
    回到府里,梳洗更衣后,他进了书房,铺开宣纸,提笔画了幅画。
    他画了一匹马和一个食槽,食槽里堆满了粮食,那马却扭头不食。
    画毕后,他唤来信鸽,把画折好、装进信鸽腿上绑着的细竹筒里。
    邵北城推开窗户,正打算放信鸽,一抬头恰看见天上明月……
    清辉如霜。
    京里也快挂霜了……
    他想,她是娇贵的侯府小姐,底下那么多人伺候着,定然不会受冻……
    可是,纵然有许多人关心她、提醒她……
    到底不是他的提醒。
    邵北城想到这里,从竹筒里取出画纸,郑重加了句:入秋天凉,记得添衣。
    他看了看明月,想了想,又加了句:今夜桐城的月色很好。
    ……
    几日后,容钰看着这幅画。
    画的意思简明易懂:粮食有问题,所以马儿不吃。
    粮食自然是指军粮……
    马,指的则是……
    容钰理着思绪。
    这回,军粮案发生的时间提前了。
    借马家的力打徐家,是最简单的做法……
    但,马家、徐家的背后,分别是英王、宸王。
    牵扯进龙子夺嫡的腥风血雨中,稍有不慎便会被波及。
    如今靖海侯摊上了祁骁的官司,据说神秘的查案特使已离京去往东南。
    在这样的时候……
    英王会怎么抉择?
    要么,和贵妃做交易,用徐家的满门老小换靖海侯兵权的稳固……
    要么,破釜沉舟,先彻底扳倒徐家,除去宸王的倚仗。
    至于东南的兵权,再徐徐图之……
    容钰猜不出英王会怎么选。
    上辈子,她成宁王妃时,马家已然倾覆,昔日权势滔天的英王也已被贬为庶民、幽居在西郊别苑。
    所以,她并不了解英王。
    再者,不是英王怎么选,事情便会如何发展。
    皇帝、太后、贵妃和宸王……
    以及端王和容滢……
    都是局中变数。
    她算不出军粮案的结局。
    但,大体来说,无非是彻查大办,或草草了之。
    她在意的是,邵北城会怎么做。
    倘若能彻查……
    邵北城自然服气。
    可倘若,草草了之呢?
    那个满门战死、年少戍边的赤忱少年,他是否会为千万兵甲鸣不平?又是否会冲冠一怒?
    若邵北城心中不平……
    然后呢?
    皇帝心中已有定论的事情,即便有违公道,即便民怨四起,他都不会更改。
    因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皇帝不会错。
    可她怎能看着邵北城以卵击石、头撞南墙?
    他是明耀的将星,即便死,也该战死疆场,而不是无谓死于这些权谋斗争……
    那么,她替他去撞南墙便是!
    若是撞开了,正义得伸,自然好。
    若是撞不开……
    便当用条命,还了上辈子欠他的债……
    容钰反反复复看了十余遍喂马图,牢牢记住后,擦起火石点燃画纸。
    火光把画纸边缘的两行字映亮:
    入秋天凉,记得添衣。
    今夜桐城的月色很好。
    容钰出了一会儿神。
    待她回过神来,画纸已悉数化作灰烬。
    她想,他到底年少……
    这样的时候,还有心思对她说这些少年情话……
    她也曾经,字斟句酌地写过这样的情话,小心翼翼地送出去……
    把自己的真心捧出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忘记了当年的悸动。
    后来,她看过许多折曲折迂回的情爱传奇,听过许多婉转悠扬、含蓄雅致的唱词……
    再动人的故事,再动听的唱词,也难以触动她深潭古井般的心。
    可是,她今天被触动了。
    今夜桐城的月色很好。
    其实是一句很寻常的话。
    可她看着,觉得安心又笃定。
    就像一池水,等来微风,吹起涟漪……
    就像一具落满浮尘的琴,等来那个人,再次拨动琴弦……
    她想,虽然她内心有些沧桑……
    虽然邵北城阳寿无多……
    可是,枯木尚且能逢春,何况她如今的的确确是个小姑娘……
    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一世深情……
    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辈子,只会这样对邵北城一个人。
    容钰想了想,铺开花笺,缓缓写下从前极喜欢的几句唱词:
    曾借轩窗明月光,对镜描眉画红妆。
    丹唇朱映,海棠交融脂粉香。
    忽见粉蝶潜入窗,回望罗床唤君郎。
    最后,她写下:
    吾家有女初长成,折来红豆盼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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