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看向皇帝,读出他眼中的失望、落寞、疲倦……
    这回,是她大意了……
    她想引端王去追逐容二小姐,端王却赐出幽独,把她也牵扯进去……
    面上最与人无争的一对母子,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如此一来,端王如愿娶回容二小姐后,这笔夺了皇帝美人的债却要算在她的头上……
    皇帝此时觉得,她心生妒意、撺掇端王赐琴。
    那并非事实……
    可皇帝心里若有了定论,不是事实也是事实。
    贤妃做了二十余年的戏,得到了比恩宠更宝贵的东西:信任!
    六宫嫔妃众多,皇帝偏选了贤妃教养六皇子;
    端王初次入朝,去的便是至关紧要的兵部;
    后来端王因故外放,却仍兼管着建皇陵……
    一桩桩、一件件,都彰显着皇帝对贤妃和端王的信任。
    更不必说,张太傅挂冠归隐,皇帝便把对张太傅的感激、挂念转化成对贤妃、端王的关切。
    所以这回赐琴一事,明明是贤妃母子设计了她,皇帝心里却认定是她在生事。
    莫说皇帝被那二人蒙蔽了,便是她自己,虽估摸着贤妃母子别有居心,却也没有料到他们有那样狠的心思和手腕,第一回过招就把她拉下场……
    也怪她意气用事,把幽独赠给贤妃,成了现成的把柄……
    皇帝说,“坦诚相待……”
    这话的意思是,即便这回是她生的事,只要她据实以告,皇帝便不会再追究。
    皇帝愿意宽宥她,是念在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可情分这种东西,用一回便少一回……
    贤妃母子给她挖了个大坑,她不得不跳,却要拽着他们一起跳……
    贵妃打定主意,跪伏在皇帝腿边,啜泣道:“陛下,是臣妾糊涂,臣妾听了那些年轻出众的小姐们的传闻,想到自己青春已逝,心绪低落,一时冲动把幽独赠给了贤妃姐姐……”
    “那日赠琴后,臣妾又与贤妃姐姐聊了几句端王续弦一事。”
    贵妃握住皇帝的手,仰面含泪看着他:“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陛下,您知道臣妾的,虽有些小性子,却绝没有使阴谋诡计的坏心肠,更不会拦着什么人进后宫……”
    “若陛下身边果真有了称心如意的新人,臣妾心里虽也酸涩,但只要陛下开怀,臣妾便也开怀,臣妾也坚信,不论有多少新人,陛下都不会忘了臣妾……”
    “贤妃姐姐素来和善稳重,这回却……想来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心意。”
    “端王倾慕容二小姐,容二小姐的追逐者众多,贤妃姐姐为了成全端王,便冒险行事……”
    贵妃匍匐跪倒在地:“陛下,臣妾也有儿女,能体谅贤妃姐姐身为母亲的心意,也始终感激她当年对臣妾的维护,这回说到底都是臣妾虑事不周、行事冒失惹出来的,陛下要罚,便罚臣妾一人吧!”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贵妃所言,也不无道理。
    一边是恩师的爱女,别无所求、谨小慎微地伴了他二十余年;
    一边是他倾心相许的人,在人前,他不能袒露心思、不能言明喜好、不能放下威仪,唯独在贵妃这里,他可以松懈片刻,做回普通人……
    贤妃为了乾璟冒险行事,有可能;
    贵妃心生妒意假传圣谕,也有可能。
    他难以判断孰真孰伪。
    皇帝看向匍匐在地的贵妃。
    明亮的宫灯里,贵妃发髻上簪着的华美珠玉折射出斑斓的宝光。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伶俐小宫女……
    那个时候,他绝不会怀疑她,她也不会把幽独赠给别人……
    他与她许下白头之约、约定互不相疑的时候,确是真心实意,可一辈子太长了,他们都变了。
    皇帝声音苍凉:“月娘,此事就此揭过,你起来吧。”
    贵妃谢恩后站起身,询道:“陛下,夜已深了……”
    皇帝转动轮椅,背对着贵妃道:“你歇息吧,朕去钟粹宫看看怡妃。”
    怡妃段氏,户部尚书段保德之女,她三年前入后宫,在一众年轻嫔妃里最得圣心。
    贵妃走到关雎宫的殿门边,看着内官们簇拥着皇帝远去。
    收复燕云城是皇帝此生夙愿,尽管这回北征受挫,但朝野人人都看得分明,不出几年,皇帝定会再次挥师北上。
    战火一响,千金万两。
    粮草、军饷、武器战甲……
    样样都要钱。
    天下是皇帝的,也是文武百官、天下万民的。
    皇帝筹军资,也要劝动阁老们松口,还要户部尚书尽心当差。
    所以,皇帝不能忽视这位怡妃娘娘。
    皇帝走远后,贵妃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落了泪。
    道理她都明白……
    她也决心斩断情丝,筹谋夺储……
    却还是难免伤心。
    相伴十余年,这是皇帝与她第一次分别数月,她思念他,也担心他受的伤。
    端王赐琴一事,如果皇帝相信了她;
    如果皇帝今晚留在了关雎宫……
    那么,春帐低语、耳鬓厮磨,那温情或许会令她回心转意。
    但,没有如果。
    皇帝去了钟粹宫。
    即便皇帝是有目的亲近怡妃的,可他宠幸她的时候,面对一个年纪轻轻、天真娇丽的少女……
    他心里,必然也是欢喜的……
    贵妃抹去泪水,转身走进寝殿。
    ……
    这晚,容钰心里牵挂着容华的洞房花烛夜,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她觉得自己将将入睡不久,便被吴嬷嬷摇醒了。
    容钰揉着眼睛,不解地问道:“嬷嬷,今日为何起得这样早?”
    吴嬷嬷一边伺候着她穿衣裙,一边紧张地答道:“小姐,这桩要紧的事您怎么忘了呢?!侯爷前日便交待了,卫夫子从今日起复课……”
    卫夫子!
    容钰一听到这个名字,心肝一颤,神思立刻变得清明。
    她代容华捐金后被罚跪祠堂的那日,穆临渊把婚书退还给容衡,其后便离开了京都。
    她虽介意穆临渊心里有容滢,却也感激他上辈子曾救过容华的性命,本有心弥补他一二。
    可她被关着的时候,他便离了京,这辈子他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至于卫夫子复课……
    她们姐妹三人自婚书一事后已停了十余日的课,如今婚书一事已平息,京都城里也太平了些,前天父亲便提起了待容华出嫁后、她们姐妹三人复课一事。
    卫夫子是个清高、严苛的女夫子,她出身文官之家,父辈受过党争官司牵连,也影响了她的婚事,故而她一生不曾嫁人、全心钻研学问,如今是京都城赫赫有名的女夫子之一。
    以卫夫子的为人,她心底万般瞧不上与商贾结亲的容家,若不是赏识容滢,她绝不会屈身来容府授课。
    如此说来,容钰和容莲俱都是沾了容滢的光,才有幸能跟着卫夫子进学。
    只是这“沾光”,容钰实在有些吃不消。
    她年幼时在这世上顶厌恶的人,便是那卫夫子。
    自然,卫夫子看她也极不顺眼。
    只可叹,重活一世,她又要被这卫夫子折腾一回……
    算算时间,端王将在佑宁三年春向容滢提亲,其后容滢开始备嫁,卫夫子的授课便也随之结束。
    也即,她还要跟着那卫夫子进一年多的学……
    当真苦闷……
    梳洗完毕,草草用过早膳后,容钰满眼痛苦地看了看吴嬷嬷,吩咐她把端王赏的金葫芦仔细收进库里,又嘱咐她寻一寻库里是否有个玉葫芦。
    吴嬷嬷应了是,容钰又吩咐宝瓶走一趟定国公府、探问几句容华的消息,然后便点了宝壶跟着她去进学。
    这时,宝镜看了看她,开口道:“小姐,从前都是奴才陪着您去进学的……可是奴才哪里做得不好,让您不满了?”
    吴嬷嬷斥责宝镜道:“你这没大没小的奴才,小姐如何使唤你们自是随小姐的心意,你这是喊的哪门子屈?”
    又笑着对容钰道:“小姐,您快去给夫人请安了便进学吧,若迟到了,那卫夫子少不得又要训斥您。”
    容钰看向宝镜。
    宝镜的爹娘都在容府做事,与爹娘在京郊庄子上的宝珠、自幼被家人卖身为奴的宝壶、与家人走散的宝瓶相比,算是个有人疼爱的。
    也因此,她是这四个大丫鬟里心思最活络的,容钰幼时是个一心贪玩的糊涂孩子,宝镜便投其所好,把各式吃的、玩的都钻研得精通,每每把容钰伺候得十分顺心。
    故而上辈子,在四个大丫鬟里,容钰最喜欢的便是这宝镜。
    有意给她派些轻巧活计、赏了她许多银钱首饰……
    那般以诚相待,宝镜却不满足,宁王许诺让宝镜做妾,宝镜便出卖了她这个小姐……
    容钰看了看宝镜,问道:“你想陪着我去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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