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只要他忽略一样东西,他就可以坦然地说,他没有错。
    可惜,那样东西不放过他。他沉湎病榻,难以搪塞!
    在他的高烧中,他一次次地听见她说,一个小土匪也有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梁成说,你一定会善待我的姐姐……勇王低声说:“她配得上你……”
    原来,良心是如此严厉!
    他原以为百善孝为先,对母尽孝,无可厚非。可是父亲却因没有没有牢记祖母“不可欺凌弱小”的教训而流泪了……
    却原来,德行和善良,都高于孝顺,否则,人失正直,不辨好恶。父亲直呼母亲的言行“不体面”,那自己的袖手旁观,可是体面?
    这些年,他已经好久不曾回顾过那一夜,儿时的记忆早已褪色。自从赐婚,他就更不愿去想了——那恩情让他感到压抑!可在昏睡里,他一次次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人间地狱。
    人们的哭喊声,四外的火光,慌乱中的奔跑……他与柴瑞躲在马车后的发抖,等待着那引走了戎兵的军士们回来接他们,可是没有人回来……
    有几个戎兵发现他们了,指着他们走来了!他和柴瑞吓得抱在一起,只能哭。旁边的一条巷口,一个提着大刀的妇女,推搡着身前两个孩子跑了过来。她看到了戎兵,也看到了他们两人。她大喊着招呼他们快过来,他和柴瑞忙起身手拉着手,跑向了那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拉着个傻乎乎的黑壮女孩……
    那个妇人催促他们转向快跑,自己跟在孩子们身后。戎兵追上来了,她转身抡起大刀与几个戎兵打了起来。在被围攻中,她如母虎般疯狂,为护她身后的孩子们,斩杀了一个又一个戎兵,直到她的刀刃都被铁甲磕卷了,她明显脱力,一刀砍空,来不及回刀,只能就着冲劲儿用身体挡在了那个呆站在一旁的傻女身前,被一枪戳入胸口,可她还是拼死杀掉了最后一个敌人……
    那个女子倒下时,傻女呆呆地抱着她的肩,嘴半张的,没有表情。她的儿子在一边大哭,自己和柴瑞哭着守在她身边。她对小男孩说要好好照看姐姐,男孩哭着点头,然后她对傻女说,要照看弟弟……
    那是个诡异的瞬间,那个傻女过了片刻,竟然吐字说:“好。”……
    究竟谁是傻子?!他怎么能傻到了这个地步?!
    父亲说的对,他们看错了一个人,贺府中其他人都有情可原,但是自己,却最不该犯这个错误!
    因为只有他,目睹过一个痴傻的十岁女孩子,突然清醒,拿起了死去妇人手里的刀,走向了战斗——父亲说那是因她母丧,她开了心智。他八岁,完全相信父亲的话,这么多年从没质疑。甚至连她自己,也以此掩饰。可是在梦里,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瞬间,就完全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突开心智,那是上天为那时行将被戮的三个孩子,送来了一个孤胆斗士!
    原来,是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在那个血腥的暗夜里,那个女孩子抬头四顾的镇静,她刚硬无惧的口气,她附身拿起了破刀,挺身而战的勇敢!她举刀迎向比她高大许多的戎兵的身影是那么震撼,他扑去抱住那个戎兵的腿,要助她一臂之力……
    他忘记了自己透过她肥黑的面孔看到的无私真心,忘记了那双骤然变得明亮有神的眼睛!
    他忘记了看着他们姐弟被留在了越来越远的门洞时,感到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忘记了一路回京,他沉重的担忧,忘记了他多少次泪如泉涌的负疚……
    岁月流逝,他失去了当年那个将玉簪戳到她手背上的八岁孩子的纯诚!
    他的心,被世俗熏染得势力,他的眼光,变得浑浊。他功名顺利,变得沾沾自喜,狭隘固执。他注意到了她的山寨身份,她被人践踏的名声,她没有受过教育的身世,她粗鲁无状的举止,她激烈尖锐的言语,她无视长辈律条的放肆……却没有再次用自己的心,去看这个人!
    他想起父亲骂母亲的话:你正是因为太自以为是了才会如此……
    他想起父亲自责的话:得意忘形……
    贺云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真的明白了——勇王的确是一片好心,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将一个能帮助贺家的人,给了自己。不是为了一条退路,而是让她与自己并肩作战……
    冬日微风拂面而来,吹在贺云鸿的脸上,让他觉得一阵凉意。他缓慢地转身,雨石忙问:“公子,我们回去吧?”
    贺云鸿点了下头,雨石搀着贺云鸿往他的院子走。
    贺云鸿一路默默,走回自己的书房,绿茗忙过来,给他脱了斗篷,扭脸对旁边的丫鬟说:“还不快去给公子端姜茶来,我早就让你们熬上了!”
    贺云鸿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一个小丫鬟端着茶盘进门,绿茗双手托了茶碟将茶送到了贺云鸿面前,笑着温柔地说:“公子!累了吧?来,喝点热茶。”十分体贴!
    贺云鸿看到她的殷勤笑脸,深觉刺眼,向书案上示意:“放下吧!”
    绿茗低头说:“是,公子。”她将茶碟轻轻地放在了贺云鸿手边。然后示意几个丫鬟出去,自己站立在贺云鸿身后几步远处,悄悄地打量贺云鸿的侧影。
    贺云鸿坐了片刻,眼睛转向案上一角,那里空空的。贺云鸿呆望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开口道:“来人!”
    绿茗忙上前几步,甜笑着问:“公子?”幸亏我在这里等着了!
    贺云鸿抬下巴点了一下案头:“我放在那里的玉匣哪里去了?”
    绿茗看了看,笑着说:“哦,是那个装断簪的玉匣吗?我放在……”
    贺云鸿皱眉打断:“拿回来!”口气非常不快。他的东西都是由丫鬟们打点,但是绿茗看了那匣子里的断簪,却让他暗生怒气。
    绿茗迟疑着:“公子,那簪子都断了,要不要我送去镶了……”
    贺云鸿不耐烦地说:“不用!”打破了他平时一贯的冷淡。
    绿茗到了一边的八宝架子上,从上面拿下了一个小的玲珑玉匣,双手放在了书案上。
    贺云鸿眼睛看着匣子,说道:“你出去吧,没事了。”
    绿茗低了下身体,眼睛瞟着贺云鸿,慢慢地退了出去。
    贺云鸿盯着玉匣看了一会儿,才拿起案上一本书读起来。他在阅读之间,眼睛总扫过玉匣,他自己都弄不清为何如此,只是觉得如果那东西不在案头,就觉得心中空了一块,但是放在那里,他却也不想打开看,以免胃疼的感觉又回来。
    天色渐暗,贺云鸿看着一页文字,良久没有翻页。这满篇的字迹里,有一行字像是跳了出来,抓着他的眼光不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贺云鸿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眼睛盯在了那个玉匣上:事情总有另一方面,就如二哥所说,那个女子反击那么激烈,是因为恼羞成怒……
    大哥那时看向自己的了然。
    贺云鸿嘴角微微一动: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子!那天他挑开盖头时,她的目光,他可不会看错!一泓秋水,含笑欲语,脉脉有情……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突觉窘迫,转身离开吧?……
    好吧,我轻看了你,但你肯定也轻看了我,咱们半斤八两!
    对贺家反击,对婚事不屑,是一回事,可若是对我,贺家三郎云鸿,你也想拿起了却又轻易放下,那可就太小看人了……
    年关守岁,初一拜年。
    贺府这个年关过得很冷情,贺相与贺老夫人虽然在一起坐了,与大家吃了晚宴,可两个人还是谁也不理谁,都不说话,弄得一桌子人只能安静无语。守岁之夜,也因贺老夫人要静养,贺云鸿没体力,结果人们各回各家,没有了往年一大家子聚会的热闹。
    大年初一,贺家父子是朝官,自然要去宫城团拜,然后是官宦之间的互拜。贺相官居高位,除了皇家,就是其他人来拜他了。贺大公子和贺三公子该去上司宅中拜年或者投刺。而贺二公子,则是负责到亲友家拜年问好。
    贺云鸿大病初愈,一副病体支离的样子,去宫中时让遥遥看到他的勇王大吃一惊,指使了人告诉贺云鸿在团拜后留下,自己向皇帝拜年后,去见夏贵妃之前匆匆来见贺云鸿。
    偏殿里没有火炉,贺云鸿裹着黑色内翻毛的大氅,站在阳光处,显得面白如纸,清雅矜贵却虚弱不堪。
    勇王进来,两人行礼后,勇王急问:“你怎么了?那天在我府一见,这才多久,你为何看着如此糟糕?!”难道和凌欣没法相处?
    贺云鸿笑笑:“没什么事,那天后,我就病了,拖了许久,现在好了。”
    柴瑞有些怀疑地看他,贺云鸿含笑说:“多谢你的关心。我今日要去几家拜年,你何时回府?我去给你拜年吧……”他的笑容清浅,可深达眼底,目光里有种温情。
    柴瑞心中一暖——看来云弟真的只是病了,他与凌欣一定相处的很不错——在贺云鸿的眼里,勇王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信赖和谢意,两个人终于又如过去那样亲近了。
    柴瑞笑着摆手说:“咱们之间不用讲那些虚的,往年也不是一定今天要过来。你看着身体还没好透,你初……初七来吧,带着姐……哦,弟妹来,王妃一直念叨呢,她说姐不喜社交,肯定不会趁着乱来给她拜年的,她本来想下帖子去请,又怕人议论说姐不懂人情,她也不能随便去贺府……反正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现在跟你定下,王妃也能有个准日子。你跟姐说,那些云山寨的弟兄们也来吧,初七我不再请别人了,大家可以好好热闹热闹。”
    贺云鸿点头说:“多谢了,我们那日一定去。贵妃娘娘一定在等着,你替我拜个年,我就不耽误你了。”
    柴瑞也知道今日时间很紧,就说:“好,我会告诉母妃。哦,你可要保重身体。”
    贺云鸿行礼:“祝王爷来年万事如意,贵体金安!”
    柴瑞哈哈笑:“也祝你鸿运当头,早生贵子吧!”
    两个人辞别,勇王匆匆离开,贺云鸿慢慢地走出了偏殿,被等在外面的贺雪鸿搀扶着出了宫。两人分头乘了马车,各去拜年。
    许多人看到贺侍郎如此孱弱,都说这是被他娶的那个山大王摧残的!新婚还不过一月,贺侍郎就丢了半条命,可见这种女子真不敢娶啊,幸好这是贺家,不是我府……
    另一方面,年关年节,京城各府后宅往来的拜会聚餐中,贺府招待女眷的妇人中,既没有贺老夫人,也没有贺家三夫人的身影,贺老夫人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往年也不能劳累。可这位新妇不出来见人,那就定是被贺家壁藏了。
    于是,这门亲事被普遍看衰,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赌这门地位悬殊的亲事,是女方被休?还是和离?一年?两年?或是顾及皇家脸面不能离弃,以致女山大王克死了贺侍郎?或者贺府将女山大王治死?至于还有一种可能:女山大王与贺侍郎琴瑟谐好……就是有人这么异想天开地开了局,也没人下这个赌注。
    虽然凌欣不出门,可是她的年过得一样热闹。年关时,所有人一起动手包饺子,然后守夜,大家轮流献艺,但当凌欣说要表演吹笛时,却被众人同声制止了,说想过个好年,凌欣只好讲了个笑话……
    子夜时分,大家放了一通爆竹,响声噼啪,夹杂着少年少女们的欢笑。
    大年初一,众人先是焚香拜了梁老寨主等先辈,然后韩长庚,韩娘子和杜方坐了上座,凌欣和梁成率领着一院子的青少年跪地拜年。三位长辈笑得含泪,自然给了一大堆红包。接着就一片青少年们的互拜,大家给梁成拜年,其实就是相互一阵拳打脚踢。少年人对凌欣自然很文明,轮流给凌欣作揖,还给她各种小礼物,比如木头鸟,石头坠子之类的。凌欣则一律给红包,有人失望了:
    “姐!年年都是个红包,能不能给我做个荷包?”
    “想得美!姐没这个时间!姐,给我做个手绢就行,只用缝个边儿……”
    “姐!别听他们的!什么都别给他们!姐,给我买个小葫芦……”
    “凭什么给你买呀?!”
    “姐姐会挑呀!上次给我挑的衣服可好看了!”
    “臭美吧你!姐,给我买什么都行,头带、袜子我都喜欢……”
    “姐,你也不逛街,上次说要给我找的笔什么时候买给我呀!”……
    凌欣笑着说:“好好,正月十五,我们一起上街,姐给你们买好多东西!”她的心理年龄大这些人太多,总拿对小孩子的那套对他们。
    大家一齐起哄,凌欣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呀,我今天还没练习笛子呢……”众人尖声怪叫,一哄而散。
    贺云鸿给几个顶头上司拜了年,回到府中,累得腿软,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就走不动了,一直被抬到了卧室,一大帮小厮丫鬟被子盖严,热水烫了汤婆子,滚茶端上,闹得人仰马翻。贺相还在见客,贺雪鸿还在外面,自然是刚回府的二公子贺霖鸿赶忙跑来看看。
    贺霖鸿到了卧室,见贺云鸿双眼紧闭地躺在被子里,就吓得要去摸他的前额,可怕自己手凉,忙说:“快快,给我热水洗洗手!”
    绿茗给他端来了热水,贺霖鸿洗了手,坐到了床前,刚要伸手,贺云鸿开口道:“我没发烧。”
    贺霖鸿一愣:“你方才怎么不说?!”
    贺云鸿不睁眼,说道:“都下去吧。”原来在屋子里的人都往外走,只有绿茗慢慢地走在了最后。
    贺霖鸿对贺云鸿瞪眼:“你这么闹腾不是就为了让我过来看看你吧?有什么话就说吧!”
    贺云鸿说道:“勇王邀请,初七去他府上。”
    贺霖鸿点头说:“那就去呗。”
    贺云鸿半天没说话。绿茗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贺霖鸿等了半晌,突然明白了:“哦!你是说,那个……也得去?”
    贺云鸿紧闭着眼睛嗯了一声,无力地说:“还有那些山寨的人……”
    贺霖鸿清了下嗓子,等了半天才问道:“你是想让我去通知她?”
    贺云鸿嘴角紧抿,脸色很不好。贺霖鸿忍了半天才没有笑出来,语态无奈地说:“我被她骂成那样,还得来安排这事?”
    贺云鸿极微弱地嗯了一声,贺霖鸿凑过去,小声说:“你是不是这些天就不起床了?养精蓄锐?”
    贺云鸿半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面朝里,不再说话。
    贺霖鸿嘿嘿一笑,站起身长叹道:“我从小,就被你比着说没用!上天开眼,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说你是不是幸亏有我这么个哥哥?我替你去跟她谈判,替你去追她的马车,替你去挨骂,替你去给她解围,现在替你去约她,啧啧,我的弟弟呀!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贺云鸿躺着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贺霖鸿弯身对他说:“你总这么绷着劲儿,这可不行呀!躺着都累!”说完,他哼着歌走出门。一出门见绿茗紧挨着门口站着,贺霖鸿笑着说:“美人呀!等了半天是不是?想跟我道个别?”
    绿茗嘤咛了一声,红脸低头行礼:“二公子慢走。”
    贺霖鸿回到自己的书房,想起凌欣说她读了礼单,估计她该识几个字,就写了个条子,为了保险,也让人带了口信。按照梁寨主说的,把信送到了诚心玉店旁的点心铺子:请凌大小姐于初七辰时正到贺相府后门处,乘贺府马车去勇王府,云山寨的弟兄们可以同去。
    凌欣得了信儿,就给了梁成。梁成对众人说要去勇王府,那些觉得自己无法守口如瓶的人就不要去了,结果五十多人中只有二十多人可以去。
    贺云鸿果然一直养病,不见客,不会宴。饮食精心,坐卧有时。到初七之日,虽然脸色依然不够红润,可至少脸上的肉长回了不少,再也不是一副骷髅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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