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斥道:“别哭了!”
    凌成吓得马上停了,可是一下下地打嗝,凌欣有些不忍,说道:“让人听见怎么办?没事,日后我给你做就是了!”她会做饭,做个饼有什么难的!
    凌成的气儿听着顺了些,小声问:“那我……坐在姐姐身边……行吗?”
    凌欣摸了摸树干,说道:“好吧,小心些。”
    凌成摸索着坐了过来,贴着凌欣的胳膊,凌欣抬手搂住了他的小肩膀。凌成抽了会儿鼻子,慢慢不出声了。
    院子外还有那些杂乱的声音,这黑色的树上,一片安静。凌欣看着繁密的枯枝间透过来的微弱火光,再次思绪纷乱——这是她短暂的停留地,还是她此生的所在?上天把她送来,是因为她的“仇弟”情怀吗?她要接受一个弟弟?
    她的确把凌成看成了自己的责任,可是那是因为凌成的母亲,这个身体的母亲,为救自己死了,这是恩情,是债,不是前世的怨恨了。
    凌欣一直很注意不欠别人,前世,也许是因为自己给不出爱,凌欣也尽量不接受人情。
    曾经,也有少年红着脸看过她,凌欣根本不爱搭理他们!一帮小男孩!她发个脾气那些人就躲远了——他们的心眼儿比她还小!
    她二十多岁的那些年,也是她最忙的时候,有时日夜都在办公室。身边的单身男子多是她的手下,她怎么能喜欢上天天听她训话的人呢?等到她有钱了,就更多了层不便:没钱的男子见了凌欣,一看她的衣着,就短了气势,有钱的那些老总们,话里话外,又总说什么一个女子不懂经营,该与人联盟……不过是想吞了她的公司罢了。
    岁月蹉跎,凌欣到了三十五岁,竟然从来没有谈过一个正式的男朋友。凌欣听见有人背后叫她“巫婆”、“老处女”、“齐天大剩”,心里只有愤怒和无奈——不是她想单身!可她真的没有遇到过一个能让她付出真心的人!那些男的都有问题!
    凌欣曾骄傲地对朱瑞说:“没有爱的人生,其实不也一样精彩?我有钱!我成功了!”
    朱瑞模仿着她小孩的口吻说:“当然,我有玩具,我不要分享!”
    凌欣那时挺恨朱瑞的!朱瑞把她描述成了个自私的人……好吧,我就是自私又如何?!我有钱……
    凌欣晃了下脑袋——看来金钱并不是生命的目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那些有钱人要做慈善吧?朱瑞总说什么如果压不住钱,是会被钱压死的……凌欣一直认为这是朱瑞不会挣钱,才这么说酸话!可是,她现在不得不承认,钱的确无法拯救灵魂……
    这该是冬末,夜中的风有些冷,可夹杂着一丝湿润的春意。许是因为这个身体练武,凌欣并没有像前世那样感到手脚冰冷,反而觉得胸口暖和。凌成紧靠了过来,把小脑袋倚在了凌欣的肩上,凌欣收拢了些手臂。
    凌欣想对朱瑞说:“你看,我现在分享了。”她发现心有爱意,也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在这样的寒夜里,搂着这个年幼的弟弟,凌欣感到很舒服。
    也许前世,她如果放下身段去看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他们若是像凌成这样可怜,她该会同意给钱吧?凌欣摇头,不见得,那时的自己不相信有那比瞬息短却比永恒长的黑暗,不曾经历过那种自觉再也无法脱身的恐惧……
    凌欣感到孤独,此时真想找朱瑞聊聊,说说自己的感受。
    曾经,朱瑞提起她读的一个帖子,说地球是个监狱,在这里的人都是犯人,所以基督教说有原罪,只有完全净化了心灵的灵魂才能逃出去。这就是为何佛家说,要清除那些蒙蔽了佛心的迷障,为何道家说要专注道心……
    那时,凌欣觉得她多么荒诞不经,每日无所事事,只会天马行空地乱想。而现在,凌欣终于有了能让朱瑞也膛目结舌的奇谈怪论,比朱瑞更厉害的是,这是她的亲身经历!
    可惜,故乡已远,她却没法和朱瑞交流了,她真的回不去了吗?……
    忽然,院子外面的嘈杂声增大了,刀兵声里,隐隐有战鼓和纷纭的马蹄声。凌欣仔细聆听,许久后,终于分辨出了些喊声:“援军……到了……”
    凌欣摇了摇凌成的肩膀,说道:“你听,有人说援军到了。”
    凌成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此时外面传来了清楚的人声:“安国侯……回城了!”
    凌成又哭了:“是父亲回来了,可是娘……娘不在了……呜呜……”
    凌欣这次没说他,等他哭了半天,才抬手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说:“别担心,你还有我呢!”说完,凌欣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真该得到掌声。
    凌成果然不哭了,借着渐亮的天光看凌欣,他满脸都是泪,对着凌欣点头,像个小松鼠。
    凌欣笑了,忍不住用食指戳了戳他的鼻尖说:“咱们先别动,等天亮些再说。”话毕,赶快偷偷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沾了凌成鼻涕眼泪的手指。
    两个人在树上等到东方全亮,城中的喊声平息了,才爬了下来。这一夜凌欣没吃没喝也没有睡觉,已经无力了,凌成更是有些东倒西歪。
    凌欣见这里离着墙近,就沿墙走,找到了后门。她才要抽门栓,听见后边有人喊:“哪里的小贼?!”凌欣不敢回头看,手忙脚乱地拉开门栓,拉着凌成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到了街上,空气里尘烟弥漫,死尸处处,许多兵将来来往往,有人搬运尸体,还有些百姓们相互搀扶着,哭泣而行。
    凌欣对凌成说:“父亲是侯爷吗?我们是不是找个兵士问问,让他带我们去见他?”
    凌成迟疑了,“嗯,娘说,不要去找父亲……”
    凌欣瞪大眼:“为什么?!”
    凌成鼓着嘴:“娘说,父亲自己有家了……”
    “什么?!”凌成再次惊讶了,“你娘……我娘是外室?!”
    凌成歪头艰难地想:“娘没说过是外室……是……下堂……”
    凌欣不可置信:“下堂妻?!娘被休了?!”
    凌成胆怯地点头,凌欣心中一沉:完了,我的富二代身份没了!
    第3章 入府
    凌成点头:“好像是……祖母让爹休了娘,父亲又娶了。”
    怎么可能被休呢?!这得多大的错啊?!那个女子能救两个孩子,托付自己照顾弟弟,不该是个坏心的人。凌欣着急地问道:“为什么?!侯府连孩子也不要了?我是个傻子,你呢?你不是安国侯的儿子吗?”
    凌成可怜地摇头:“娘说,那个,侯府不认我……”
    凌欣皱着眉:“那娘的父母呢?就是我们的外祖父呢?我们有没有舅舅之类的亲戚?”
    凌成摇头:“娘说她的亲人都不在世了。”
    凌欣想起自己这个身体的痴呆,猜出了个大概:肯定是这个身体的母亲不仅没有生出儿子,反而生了个傻女儿,被侯府厌弃。若是侯府想要个更好的,自然就把她放弃了。难怪那女子临死前嘱托自己要照顾凌成,想来除了自己,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让她托付了。
    虽然“无出”是休妻的理由之一,但是凌欣因为那个女子在自己怀抱里去世,对她深感同情,认为休了她的人实在薄情,就对凌成生气地说:“娘被休了,侯府不认你,那你还姓什么凌呀?!跟娘的姓不就成了吗?”
    凌成半哭的样子:“娘说,我的确是凌家的孩子,所以还是姓凌。”
    凌欣哼道:“你真够笨的!”
    凌成委屈了,扁着嘴说:“我要去看看娘亲!”
    凌欣叹气,拉了他的手,走向昨日的巷口,来回走了几圈,却没有找到那位女子尸身。凌成又哭起来,凌欣不耐烦地使劲扯他的手,“别哭别哭!你没看有人在搬运尸体吗?快去找人问问尸体都放哪里去了。”
    凌成乖乖地放开凌欣的手,哭着跑,找了位正在抬尸体的兵士问:“这位叔叔,我要找我娘的尸身……”
    兵士看了看凌成,叹气道:“可怜的娃儿,安国侯下了令,尸体被运到南城门外,让人去认领,没有认领的,过两天就会被埋了。”
    凌成行了个礼,哭着走回凌欣身边,拉了她的手说:“姐姐,我们去城外找娘去!”
    凌欣饿得胃疼,知道凌成定然也饿了,说道:“我们先吃些东西吧。”她环顾四方,街道上到处是垃圾瓦砾,没人在卖吃的,问凌成:“家里有食物吗?你知道我们家在哪里吗?”
    凌成也来回看,哭丧着脸说:“有,我不记得路了,可是娘让我记住了地方,我们家在三里巷,到了那里,我就能认出来。”
    凌欣说:“那我们边走边问吧。”
    两个人在街上边问边走,用了一个时辰,才走到了一片冒着烟的废墟边,凌成哭着说:“那是我们家。”
    凌欣一下子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头一阵发晕,肯定是饿的。她竭力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去,暗道这就是上天的安排?竟然是个种田文?!
    她脑海里马上列出了一连串的计划:首先,要解决温饱。赶快讨些吃的,凌成这副哭相,一定不难!现在城中百废待兴,自己至少有一把子力气,饿不死了就拉着凌成,跑到大户人家给人搬搬砖,该是能换口粮食。
    有了吃的,得赶快做个小买卖,自己会做饭,手艺不错,可以先弄个馒头饼子到路边去卖。现在天气尚寒,等天热些,再指使凌成去卖大碗茶,简直是无本的生意。凌成那松鼠脸,人们自然怜惜,弄不好会多给几个钱。
    至于住……找个寺庙道观,先住下,等到摸清了情况,最好带着凌成往南边去,江南富裕,干什么不成呀!何况,她有后代的知识,且不说设计游戏时博览的群书,当过一年地质系的大学生,养母是个护士,养父是个化学教授,就凭这几样,等再长大些,还真不容易甘守贫寒呢!……
    凌欣马上严肃地提醒自己:你来可不是为了挣钱的!这次记住了!要“利他”!别像前世那么贪,非得弄成个土豪才行,平时也不做慈善,结果被雷劈死了!
    人说家大业大,原来以为“业”是家财的意思,可是死过一次,才明白“业”也是造业的意思。凌欣将奋斗目标也定为“小康”!心说政府就是英明!早听话呀!自己因这个弟弟而来,只需照顾好他,经常乐善好施,别干坏事,关键时刻最好为别人死了,这么过一辈子,肯定有“利他”的因素,算是还了愿,该不会再把自己弄到阴沟里去了……
    凌成哭了片刻,转头看凌欣,见她坐在石头手,一手托着腮,面带微笑,直愣愣地看着远方,以为她被吓傻了,忙蹲在凌欣身边,摇凌欣的胳膊说:“姐姐!别着急!我认识周围的邻居,一会儿咱们找找人,要些吃的……”
    凌欣心情很好,看着凌成点头道:“你真聪明!日后,我就靠你养活我了!”
    凌成使劲挺起小胸膛:“放心吧!姐姐!”
    凌欣心中一动——她过去很少说人的好话,去音乐会什么的,别人掌声雷动之时,她只极轻地鼓两下掌:她觉得她如果赞扬了什么,就跌了身份。她一向喜欢批评!觉得在批评中,感到自己的高大。可是现在她无意中的一句好话,就让凌成这么高兴,凌欣忽然明白自己前世不仅在金钱上是个自私计较的人,在为人上,也是个吝惜赞美,热衷批评的人,难怪落到了那种境地……
    凌欣尴尬地笑着,刚刚想再对凌成说句好听的,就听身后有人喊:“喂!成小公子!”
    凌成回头看,拉了下凌欣说:“哦,是安国侯府的人,娘说他叫张副将,上次他来送炭,娘还让我给他行礼呢。”
    凌欣一皱眉,匆忙地说:“你先别让他们知道我不傻了,能少些麻烦。”她许是因为被父母抛弃,总缺安全感,常常要留一手,凡事先找退路。
    凌成点头,那边跑来了个穿着甲胄的中年人,胡子拉碴,面带疲惫。他到了两个人的面前,看了看凌欣,凌欣没表情,他又望了望被毁的屋宅,低头对站起来的凌成说:“老侯爷战死,侯府要你姐回府祭奠,你娘呢?”
    凌成带着哭腔说:“娘去了,我们正要去城外找她的尸身。”
    张副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安排人去找,你就随着大小姐去侯府吧。”他转身就走,嘴里说:“跟我走。”
    凌欣心头一沉,隐约看到方才畅想的安康小家破灭了。人在世上,怎么能没有与他人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身体的母亲去了,父亲还在。
    可这个父亲,已经休弃了这个身体的娘亲,连孩子都不要了,能有多少情分?凌欣没有生起什么亲近之意,倒是觉得该远离才好,可是现在,没吃没喝的,还是先进府吧。她见凌成拉她起身,忙一拉凌成,强迫他又蹲在了自己身边,小声对他说:“向张副将要吃喝!”
    张副将走出了一段路,回头见两个孩子还留在原地,只好又走回来,大概知道凌欣听不懂什么,也不理她,对凌成说道:“成小公子,现在城中混乱,根本没有马车。这次护城破城,侯府死伤了许多人,也没多余的人可以来……”他一口一个“成小公子”,而不是“凌小公子”,明显不把凌成当成侯府的公子。
    凌成看了凌欣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姐姐……我也……渴了……”
    张副将愣了一下,叹气道:“我现在也没有水,我们先走,路上我给你找些东西吃喝。”
    凌成马上听话地站了起来,凌欣达到了目的,就随着他起身,两个人跟着张副将走,步履都很艰难。凌欣想,看来上天不是把自己送到这里来搬砖的,只是,侯府的生活不见得比搬砖轻松,难道是宅斗文?
    路上,张副将碰到兵士,要了一杯水和一个馒头给姐弟两个分了,他们因此撑到了侯府。
    张副将没有带他们走大门,从一个角门进了侯府,让他们等在院子里,自己到里面去了。
    天色阴沉,大院里已经开始铺张白幡,门边站的两个仆人也衣衫不整,表情很沉痛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张副将和一个婆子走了出来,婆子个子很矮,四十多岁,眉心处一道深纹,表情很严厉。她看了凌欣一眼,偏了下头,示意凌欣随她走。凌欣装着不懂,依然拉着凌成的手,不动。
    那个婆子看着凌成说道:“你不小了,又是外男,不能入内。”
    凌成想抽回手,可是凌欣紧紧拉住,不让他离开。凌成看了眼凌欣,小声说:“姐姐……离不开我。”
    张副将在一边说:“他们的娘走了,我还得去告诉侯爷,你先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吧。”
    婆子哼了一声:“小户人家,就是没规矩!”
    凌成眼泪汪汪,凌欣握了他一下手,婆子说道:“这边走。”凌欣拉着凌成跟着她,婆子没有再阻拦。
    婆子带着两人走入了一个小院落,里面的两个婆子对她点头道:“龚嫲嫲。”
    龚嫲嫲哼了一声,“你们找个屋子,安置下他们。大的好好洗洗,不然进灵棚让人笑话!”
    两个婆子应了一声,看向凌欣和凌成时,脸上都带着明显的轻蔑。
    凌成胆怯地看凌欣,凌欣面无表情,只拉着他的手木呆呆地站在院门内。
    龚嫲嫲撇了下嘴,对两个婆子说:“他们的娘去了,两个人都得穿上孝衣。”
    一个婆子哦了一声,然后凑近龚嫲嫲问:“梁氏死了,这傻子是不是就该留在侯府了?她毕竟是大小姐……”
    龚嫲嫲打断道:“那可不见得!你看这小的是梁氏离开十个月出生的,明摆着是和人有了苟且,还说是侯爷的,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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